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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

  •   听人们说,枫丹城郊外最近新搬来一位枫木发色的异乡人。

      这年轻人好像有什么社交障碍——和邻里打交道只是浅尝辄止,还从来不在雨天出门。酒馆里那些老酒鬼们某天晚上聊着天,给这种在民风热情且多雨的枫丹近乎把自己孤独地闷死在室内的症状起了个名字,叫“惧雨症”。

      不过说来也怪,自从这青年到来之后,枫丹的雨天再也没打过雷。

      此时的青年正忙着把身体贴在电车的玻璃窗上,若无旁人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留影机,试图拍下窗外类似彩色电影里男女主手牵手奔跑场景的开阔花田。

      这精致的新仪器到他手里还没三天,背在包中和堆在屋子里的照片就已经有不下一百张了——不算只有底片的。不过说实在话,他洗出来的那些照片,不管让普通人还是艺术家来看,大概都只会得到“他在浪费相纸”这样的结论——比如抓拍到的邻居院子里模糊狰狞的猫,掉在马路中央的树皮,被太阳光几乎整张曝光的太阳照片,意义不明的皮肤纹路,和看起来像胖了一百斤的自己。

      不过青年很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照片,就像他喜欢所有的晴天一样喜欢它们。

      新来的青年并不抱希望能够在枫丹停留很长时间。因为这里的雨总是下得密密麻麻,而雷霆总是和密密麻麻的雨天相伴相生。

      他是来自稻妻的浪人。他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来没能在一处停留超过三个月的时间。

      这并不是什么诅咒,只是作为“雷之浪人”的天生如此——永远不能与霆光共存。他的故乡稻妻自他被鸣神大社的巫女从影向山下捡回的一日起,就从未停止过被雷暴侵袭。直到他十五岁那年按照大巫女的嘱托远走他乡,这永恒的群岛才得以重见天日。

      八重宫司大人说,他永远只能做一个被雷霆赶着前进的人——只要回头,驻留的那个地方便是永远不会停息的雷暴。

      他总会在一个地方的雷暴结束后到来,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住下,又在雷光回归时离去。

      所以在听到人们的高谈阔论时,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并不是枫丹的雷暴因他而停息,只是枫丹此时正好没有风暴,他才恰巧得以留下罢了。

      人们选择如此大声地谈论,目的就是故意要让他听见,企图像用美食勾引着他过来对此发表一番惊世骇俗演讲的馋虫。不过很可惜,他从来不多做解释,甚至不曾与他们搭一句话——好像那个“口音、发型和人都很奇怪的青年”向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他和他们一样会喜欢酒吧唱片里随机播放的同一首歌,也许他和他们会成为某一话题上聊得很投机的伙伴;也许他们都是深藏不露的艺术家,可以在他贫瘠得可怜的艺术沙漠里种上一枝玫瑰;也许他们中会有人——不止一个,愿意陪他游历四方,让他电闪雷鸣的征途不再孤单……

      可他的一生是停不下来的永恒——是生命无限的可能性,也是一步又一步看不见尽头的未知与虚无。他无法想象自己在万年之后回忆故人的哀伤,连“永恒”的雷光与刮过耳畔的风都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世界很大,但对于永恒的雷之浪人来说,总会有被踏遍的一天。那时——他的容身之所在哪里,谁又还会认识他?

      作为留影机的发明地,青年在还未来到枫丹时就对这个艺术与科技的浪漫国度抱有独特的好感。他希望尽可能了解这里文化,越多越好——不过是在第一声惊雷闪过之前。

      多好的晴天!他把满意地抚摸着屏幕里糊成一团的鸢尾花,如获珍宝地,把承载着他照片朋友们的留影机收回包里。他已经想好啦,在今天回去照镜子时,一定要与它们比一比,看看谁眼睛里的紫色更漂亮。

      青年此行的目的地,是那座坐落在枫丹城河北岸的世界艺术圣殿。他本人的艺术造诣不算高——毕竟留影机都能用成这种样子,对狂热艺术分子和无所不能的酒馆常客们口中成百上千的传世神作,自然也不甚了解。

      不过他知道画家达·芬奇笔下那位名叫“蒙娜丽莎”的女士和她的神秘莫测的微笑,从很久以前开始。无论如何,如果明天——或者今晚就得离开的话,他也一定要撑到与这位女士亲自会面。

      这种执念出自何处呢?大概是他觉得那个微笑里藏着雷之浪人所谓“永恒”的一种解释吧。

      没有枫丹人来卢浮宫只为“看看”艺术品,就像没有稻妻人去鸣神大社只为瞟一眼神樱树一样。

      很可惜,艺术废材青年的追求也就仅限于此。站在众多与作品人物共情到不能自已的参观者中,他努力琢磨着,显示出用尽大脑极致思考的样子,感觉自己看不出点高大上的东西不配站在这里。然后他看出来一些东西:雕塑是灰的,白的,铜的;画上有花,有鸟,有人——

      嗯……青年深沉地点头,合着点头的节奏双手捧起留影机,拍了张总算能看的静物照——不错,真挺不错。

      他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艺术的真谛——用相机定格下它们此刻永不会被时光磨逝的样子。等上几十年又或者上百年,等他终于找到不必再“惧雨”的办法,就再回来看看。经历了沧桑与磨损,对比它们的“前世今生”……那时他说不定总算可以蹦出几句媲美枫丹普通市民艺术鉴赏水平的句子。

      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他叹口气,放弃思考,同时为现在的自己感到遗憾——这种艺术盛宴应该上点年纪多点阅历再来细细体会,就不会悲哀到把别人想一下都觉得是玷污智慧的肤浅感受当个宝贝了。

      他实在想要在离开之前见到传说中的蒙娜丽莎,可这么这么多的藏品——青年抱着留影机的手激动得颤抖,他都想要留住。可他最终还是选择带着目的去寻找。

      他想,他留不住神樱树上每一片承载着愿望的花叶。

      展厅里除去艺术品外,还有一道颇具特色的奇观——大批枫丹艺术学院的学生和流浪画家,抬着笔和本子,或蹲或站或坐或趴,用堪比复制的手法描摹着他们面前的作品。青年一开始颇感好奇,偷偷凑上去拍了几张照片。的确,艺术——行外人看来的确画的不错。

      青年抱着留影机左看右看,又抬头比比墙上画作里那场热闹非凡的《加纳的婚礼》——像,但仅仅只是“像”。不是没有画完的缘故,单说已经完成的部分,就少了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

      比起毫无逻辑的人物堆叠,外行人青年更偏爱人群背后那座白色的钟楼,还有群鸟翱翔的蓝天云朵。云的走向,跟随着空中若隐若现的流风——多好啊,它们是自由的,可以尽情地奔赴它们的远方,而不是被名为“永恒”的枷锁束缚,这样活得地老天荒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有“风之浪人”——青年的眼无意识地寻找着与他一样钟情于飞鸟晴空的临摹者,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的想法——他们是在被风追赶吗?但风可以吹到任何地方,他们是不是就得马不停蹄地奔跑?对了!奔跑时,身侧也会有风刮过吧?那他们岂不是只能和风一起跑到永恒的尽头……

      想着想着,青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悲惨了——至少他还有可以停下来吃饭睡觉的机会。

      “别盯着他看了,你高攀不起。”直到有人拍拍青年的肩,把他从无厘头的联想中唤醒,他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把视线呆呆地放置在一位白发少年身上——很长时间。

      “啊,没有没有!抱歉,我只是在走神,没有冒犯的意思。”青年一边试图为自己辩解,眼神却还是一边不自觉地偏往少年的方向。

      “好心”提醒他的学生看起来很无奈,摇摇头解释:“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无论是谁试着和他搭话,都只有吃一嘴闭门羹的份。”

      “总之,不管你觉得那个人长得有多好看,我都建议你别和他打交道。那个人没有心。(Cet homme est sans c?ur.)”学生说完,抱着画夹转身离开,留下一头雾水独自凌乱的青年。

      其实,刚才一直吸引青年目光的并不是学生口中“长的好看却没心”的少年本人。看了那么多临摹的人,少年还是青年发现的第一个没在画人物的。他笔下自由出不同层次的天——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画出这样的作品?不过听了那学生,大概是少年同学的“贴心警告”,青年还是依依不舍地从画纸上抬眼,看朝这位正聚神作画的年轻艺术家。

      在视线触碰到少年暖光里身形的一刹,青年感到有什么东西恍恍惚惚,颤动着从自己的心口飞出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好的人,这样令人心驰神往的笑。

      鬼使神差地,他第一次将手中的相机对朝一个陌生人——

      镜头里的人似乎是察觉到青年的灼灼目光,转瞬抬眸,笑意盈盈地,透过层层玻璃看向他。

      咔哒、咔哒,留影机的快门按下,归位——心间转动起来的齿轮,却再也停不下了。

      除去披散开过肩的长发,少年的长相其实很容易分辨出性别。但无缘由地,青年愣愣地想:眼前人就应叫做“蒙娜丽莎”,我此行本该来找他。

      这是一个“没有心”的人?青年忘得一干二净。

      僕だけのモナリザ、Ma Mona Lisa、属于我的蒙娜丽莎。

      能记起的只有这个了。

      “拍好了吗?”少年见眼前端着留影机不敢妄动的青年,歪着头问。

      还没等青年作答,他就温柔地轻声安慰道:“不用紧张。如果喜欢的话,照片可以留下的。”

      “您是来找蒙娜丽莎的。(Vous êtes ici pour Mona Lisa.)”那双红眸仿佛在透过青年的眼直接窥探他的思想,“她就在您身后。”

      青年从未与人进行过这样近乎完全单方面的交流,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少年则没有丝毫窘迫,边收拾手上未完成的画稿,边自说自话——一字一句,用的是极标准的枫丹口语。

      “人总是会对他们最想找的东西选择性忽视,即便它们近在咫尺。(Les gens ignorent toujours sélectivement ce qu\'ils recherchent le plus, même s\'ils sont à portée de main.)”少年露出一个写满忧伤的极为灿烂的笑——这两种感觉在他清澈得没有杂质的表情里丝毫不冲突。

      “去看看她吧,不一会儿说不定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少年抱着画架,朝沉默的青年微微鞠上一躬,“再见,先生。(Au revoir, Monsieur.)”

      少年离去的身影与青年背后画作里小得出人意料的蒙娜丽莎女士有一瞬的重叠。

      这种像风一样,随时给人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青年在心里苦笑着,果然不像是“有心”的人。

      直至目送着少年消失在展厅外的人群中,他才缓缓将视线移向对墙上、此行最渴望寻找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青年只轻轻望了她一眼,然后深呼吸,自嘲地垂下头。

      这里没有“永恒”的答案。

      Je n\'ai jamais osé regarder son sourire.

      ——可我从此不敢看她的微笑。

      青年趴在住处门口那个吵吵闹闹的酒馆桌子上盯着窗外发呆,满脑子想的还是白天那位和风一样缥缈神秘的少年。

      Et si tu n\'existais pas

      如果没有你的存在

      J\'essaierais d\'inventer l\'amour

      我根本不会燃起爱意

      Comme un peintre qui voit sous ses doigts

      一如画家描绘着笔下

      Na?tre les couleurs du jour

      那栩栩如生的色彩

      我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吗?青年心不在焉地听着音响里富有韵律的枫丹慢摇,把头转了个边。

      他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新洗出来的照片中少年的笑颜,仰头抬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青年已远走他乡近十年的时间。十年对于年轻的雷之浪人来说并不算长,可要说短的话——毕竟也已接近他的半生。然而,仅仅只是少年临走时一个稻妻式的习惯性告别动作,都足以唤起青年内心对于他乡逢故识的妄想。

      一切——一切,真的就像一个梦。

      还有机会再见面吗?郁郁沉沉地,他手里攥着那人的照片昏睡过去。

      次日已近正午,青年才在酒吧老板的戏谑中,拖着自己宿醉的脑袋从桌上支棱起来。

      “老弟,老弟……看你喝醉可真是台稀缺事啊。”酒吧老板咂咂嘴。

      “钱昨晚已经付过了。”青年不打算继续接话,站起来适应了一会儿在地面上行走的感觉,拿起外套就要转身出门。

      “走得这么急,也不想想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啊?”老板右手两指夹着一张照片抖了抖。

      “啊,多谢。”青年客套地微笑着伸手,打算接过照片。

      “诶,稍等。”老板把手一钩,“我还记得你小子前两天那张《宿醉的猫》,拍的别有一番特色啊。怎么这会儿突然转风格了?”

      青年以为老板要找茬,脸色瞬时阴沉下来:“请你还给我。”

      “哈哈哈,老弟,还你还你。”老板被青年莫名生起的敌意给逗笑了,“我这老头子只是不希望看你初来乍到,总像只孤狼一样。一个人生活很辛苦的,人际交往也是一笔很宝贵的财富啊!”

      青年面无表情地匆匆收起照片:“谢谢,我不需要。”

      “这样这样!”老板追在他背后喊,“一个情报,换你今晚和我们一起喝台酒,我请客!怎么样?”

      青年向外迈出的脚步顿了顿。

      老板见状,了然地清清嗓子:“照片上那个风一样的男孩,总喜欢在枫丹城河南畔的公园里写生。如果你有空的话,不妨可以去那里看看。”

      “孤狼”青年突然把头往下一低,忍不住憋出一声奇怪的笑。他转回头看着老板,眼神中流露着近日里展现出的最真诚的友好:“谢谢您——还有今晚的酒。”

      老板在吧台边托腮杵着头,看青年按捺不住兴奋的一走一蹦的背影,笑着叹口气。

      “好巧不巧。雷的孩子啊——怎么偏偏喜欢上了风的孩子呢?”

      正在擦拭柜台的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老板身边,偷偷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有些时候,这就叫宿命——比如我和你。”

      “哈哈哈,是啊——宿命。”老板爽朗地笑着,搂住妻子,“亲爱的,为了宿命,再亲我一个。”

      “懒鬼,刚才亲过你啦。这次自己来亲我。”

      “最后亲一个嘛——就最后一个……”

      微风轻柔地抚过紫色的花田,今天的天晴得可爱。

      远远地,就在河畔的长椅上,少年把半长的白发挽起在后脑,右侧额枫红的发丝在风中一缕一缕地飘动,与蓝丝绸一样的河带一齐流动,像自由的小小的花浪,看得青年直怔神。

      那天,青年别的什么也没做。他甚至没有拿出刻不离手的留影机,只是用他那双装载有自然散光滤镜的紫眸望着,深深地望着阳光里安静作画的身影。

      他整个下午都没有看到有人和少年搭话,自己也没有上前。从一碧如洗的蓝到绛紫的彩霞——像一场柔和得不真实的,直到傍晚的梦。

      少年大概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就已携着画板离开。青年等他走了很远,远得和夜里的风一样悄无声息,才缓缓沿着河岸步行回去。

      他把头探到河边,看到河里映着自己的,还有对岸卢浮宫浸在深蓝里的,灯火阑珊的影子。

      他盯着水里笑得眉眼弯弯的自己。

      蠢死了。他边想便傻笑着,拾起一块小石头向远处的水面抛出去。

      荡开船火的涟漪还没他的笑脸灿烂。

      Mon double dans l\'eau trouble

      我在浑浊的水中看到了两个自己

      Ravive dans l\'eau vive

      活水中我绚丽

      Mon ombre dans l\'eau sombre

      浑水中也有我的影子

      Mon ange dans l\'orange

      我的天使在一片橘色中

      “老弟,心情很好嘛。”老板给青年的酒里灌满据说是他私藏的佳酿,八卦地打趣道。

      “嗯,的确。”青年发愣着笑,“可能不会有哪天的心情比这再好了。”

      老板招呼一帮自己的朋友,和半醉的青年极自来熟地勾肩搭背聊了起来。

      “老哥,今天多谢啦。”青年不知何时也开始主动与老板称兄道弟,“不过你们这儿酒馆的情报网怎么这么万能?”

      “没有,也是凑巧。”老板和用他的木酒杯和青年的玻璃杯碰碰,“上周刚好听艺术学院的学生提起过那孩子。”

      “他有名字吗?”青年脱口而出,紧跟着才意识到自己问法的奇怪。

      “当然有名字啦,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名字?”老板嗔怪地拍拍青年的背,“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风(Le vent)’,就像你来的这么多天大家都管你叫‘孤狼(Loup solitaire)’一样。”

      “嗯,知道了——风。”青年晕乎乎地点头,暗暗为枫丹人脑回路里奇奇怪怪的比喻感到好笑。

      “那你呢,老弟?总不能现在大家都成朋友了,一个二个还管你叫‘孤狼’吧?”老板给他的朋友们使个眼色,大家都跟着起起哄来。

      “名字——名字啊……”青年看起来十分苦恼,之后干脆把眼一闭。在大家都以为他醉倒时,他才把眼睁开:“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叫我Tomo吧,这在稻妻话里是朋友的意思。”

      “好,Tomo老弟。”老板开了个头,大家都跟着来和青年碰杯,“以后我们也都是你的‘Tomo’啦!”

      “好!敬Tomo,敬Nos amis(我们的朋友)!”

      青年又一晚趴在酒吧里睡过去时,嘴角还带着笑。

      多好的开始!没有下雨,没有雷暴;有和煦的阳光,花一样美的月亮,可爱的新朋友们,千万缕的清风,还有数也数不完的崭新未来!

      青年第二天中午酒醒后,和邻居大学生借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骑着在小镇里兜了两圈,看谁都要打上两句招呼。他想着——假如雷暴看见这么喜欢这个地方的他,一定也不忍心把他从这儿赶走吧?

      Besame besame mucho

      深情的吻

      Cette chanson d\'autrefois je la chante pour toi

      这首歌是我唱给你听

      青年和邻里们混个眼熟,买了满满一捧紫丁香放在车前的篮子里,哼着小调,从巷口拐出来,一弯一绕地朝着枫丹河边骑去。

      他兴冲冲地在花海边等了很久,和小蝴蝶碰鼻子,偷拍树梢上卿卿我我的小鸟——

      晚风卷过河中橙色的余晖,青年百无聊赖、两眼无神地坐在长椅上晃腿。

      这个周一、还有之后的周二,一直到周五——很可惜,整整五天,他吹过枫丹河清晨裹挟着芳香的和风,正午干燥热烈的暖风,还有夜里湿漉漉带着潮气的冷风——却都没有再见到名为“风”的少年。

      “Tomo老弟,今天不来喝一杯?”酒馆老板远远和他打招呼。

      “嗯——累了,打算早点回去休息。”青年垂头丧气,和他前车篮里的丁香花一样蔫了吧唧。

      “别这样嘛,缘分这种事可是急不来的。”老板安慰道,“不如换换心情,来听听周五晚上老板娘和老板的爱情茶话会?”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您俩还天天搁那儿秀恩爱。”青年苦笑着摇摇头,“这是我这辈子都羡慕不来的事。”

      “怎么会?”等青年把单车停好,两个人抱着膝盖坐在花坛边上看着月亮聊天。

      青年没直接回答:“没什么,只是希望能多待一阵子。”

      “时间还很长啊老弟,还有那么一生可以拿来大胆追爱的。”老板似乎是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满是皱纹的脸笑得甜蜜,“我其实也不是枫丹人。可是遇到了她,就把接下来的一辈子都计划在这儿啦。”

      “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在稻妻叫做‘浪人’,停不下脚步的。不过宿命这种东西——如果真的遇上了,其实可以试着停下来。不说像我一辈子,至少别让自己后悔。”

      可是,“永恒”——所谓的“永恒”。

      青年盯着老板插在胸口的遇风不动的红玫瑰,怅然失神:“停下来,如果不打雷的话……我也希望——我也希望。”

      周六一大早,青年重整旗鼓,容光焕发,再度向着河畔的公园进发。他正哼着歌贴朝路的内侧骑行,结果被一辆准备靠站的巴士几乎挤到人行道上。

      他超不过去,就杵在原地,用脚在地上打拍子等前面的大巴先走。

      “一百摩拉在这里,谢谢。”那如同风一般轻快的声音吹得青年一个激灵。

      少年今天梳了一束高马尾,肩头背一个装满工具的白色布包,右手里还攥着一小把蓝色雏菊。

      青年看见少年靠在窗边,望向远方的眼睛亮晶晶的。

      大巴鸣笛起步,缓缓沿着枫丹河桥对岸驶去。青年右脚一蹬,跟向风,追着从少年手中飘飞出蓝色花瓣来。

      巴士在卢浮宫侧边的车站停下。这铁皮大块头鸣着笛驶走,捧着花的少年就微笑着站在青年对面。

      “真巧。”青年听到“风”对自己说,“一起去看看吧。”

      “我还从未见过异乡人选择两周都前往同一景点游玩,您是第一个。”少年笔直向前走着,步子快得青年迈开大步才勉强跟上。

      “嗯……我很喜欢《蒙娜丽莎》。上周能见到她,还要多谢您的指引。”青年心虽想少年大概也是个周周都来的稻妻人,也只能尝试客套地拉近距离。

      “不用谢,她那时就在您身后,无论如何最后都是能看到的。”少年没有看他,也不知后来是在继续和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的确,她是大多数人之所以会来这里的原因。”

      “那……您呢?您应该曾经临摹过这幅画作吧?”青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没有。”少年声音很轻柔,回答却相当直接,“我从来没有画过人物。”

      他好像感受到青年的疑惑,接着解释道:“画家总是会爱上自己笔下的人物。”

      青年更加困惑:“艺术创作是需要投入感情的,这样不是更好吗?”

      一直在“疾走”的少年突然停下步子,连带着青年一起猛地刹住车。

      “因为知道没有可能,所以从最开始就不要陷进去,对谁都好。”少年垂眸道。

      青年没想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错愕地瞪大眼。

      “蒙娜丽莎……卢浮宫里也就只有这些。”这是少年同行一路第一次看向青年的眼眸,“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再来一次。”

      “失礼了。”又一次,青年目送着“风”飘入人海,渐行渐远。

      青年知道自己的视力不算好,可他揉揉分不出干涩还是湿润的眼,第一次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清。

      黄昏的暗光笼罩酒馆四周的玻璃,老板正着手收拾着柜台,就听风尘仆仆的青年碰响门边的风铃。

      “哟,Tomo老弟,今天见到那孩子了吧,进展如何?”

      “算了,没可能,不想了。”青年一屁股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人家的确是‘风’,还是‘风之孤狼’——比我还孤狼。”

      “不见得是人家的问题。”老板倒给青年一杯清甜的葡萄酒,“一段感情从开始到它的维续可都是有大讲究的。”

      “比方说,你有没有感觉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他悄咪咪地凑到青年耳边问。

      青年上下打量打量老板,一脸迷茫地摇头。

      “我换了一个牌子的牙膏,哈哈哈!”老板听起来十分开心,“我爱人说我酒喝多了嘴里有味道,不愿意亲我,还为此小小地发了脾气呢!”

      “你可别翻白眼啊!我很认真的。”老板对满脸戏谑的青年辩解道,“希望和一个人达到心灵相通的境地,恰恰就需要这一个个小细节做铺垫。”

      “现在,你站到‘风’的角度想想——一个和你有过一面之缘陌生的异乡人,话没讲上两句,莫名其妙地跟踪了你一个星期。”他一脸严肃,“而且你长得天生丽质——”

      青年“扑哧”一声笑出来,老板瞥他一眼:“别笑。你长得天生丽质,以前就遇到过很多不怀好意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骗得你天花乱坠。就算这一次的陌生人是捧着他的真心来的,你又怎么能在对他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放心和他相处?”

      青年在听到“各种不怀好意的人”时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以前遇到过什么?”青年浅色的眉毛拧得像麻花,“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吗?”

      “哎……这个倒是不至于。”老板叹气,“你也听说过的吧,大家都说那孩子‘没心(pas de c?ur.)’。”

      “一个活人怎么能没心脏?”

      “只是一种极致的比喻。”老板拍拍青年的肩,“‘风’这个名字说的不止是他的外在。他的感情淡漠得像张白纸——像一阵刮过之后什么都不剩下的风。”

      “那些……下流之人,”老板咬牙切齿,“他们来这里喝酒时,总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词汇编造这个干干净净的孩子。”

      “不过幸好他的感情淡漠还真是全方面的,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流言蜚语的影响。”老板不知在惋惜还是在庆幸,“那些流氓也喝醉后被我拖出去丢在大街上结结实实吹了一晚上刺骨的‘寒风’。’”

      两个人苦涩地笑着。

      “我知道。”青年表情复杂,“换做是我,估计宁愿这辈子孤独终老,也不愿意自己再长一颗心吧。”

      老板点头:“还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话,”青年一拍桌子,眼神坚毅,“就来打一场‘日久生情’之战吧。”

      “有胆魄,有担当。”老板对青年的斗志表示认可,“那么,现在给你传授我当年追我爱人时的首条法则——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必须先抓住其胃。”

      青年接连多日的都起得大早,到酒馆和老板娘学做菜。

      “您不是说这是您的‘首条法则’吗?怎么做饭的是夫人?”青年无奈地看着站在旁边干瞪眼的老板。

      老板很实诚:“我的心最早就是被她这一手抓住的。”

      “正宗的枫丹菜讲求格调,有时却华而不实。”青年认真在小本本上记着,“吃到人心坎里的菜,要的是一种‘共鸣’。”

      青年对此决定用“稻妻の永恒の味”赌上一手。

      “绯樱饼。”老板娘看着菜谱,“一道便于对方了解的家乡菜式——不错的选择。”

      青年本来很想说“风”大概也是稻妻人,不过想想对方恐怖如斯的标准口语还有自己的半吊子枫丹话,最终还是没有自取其辱。

      周末,他就和踩点一样抬着留影机天天到公园里晃悠。千万别误会!他可不是什么跟踪狂人,只是希望利用这些时间好好提升自己的摄影技术,以便和那位“风之孤狼”艺术家有更多灵魂层次交流的机会。

      少年是“风”,却不随“幡”动,每个周末雷打不动——雷当然是没打的——一定出现在他的“专属长椅”上写生。

      为了不让对方被“阴暗的被注视感”阴影笼罩,青年的“偷看点位”一定会选在少年最好的写生视野中。不能说是“自爆卡车”,只能说是“光明正大”。

      练习厨艺两个星期之后的周末中午,他干脆直接带着绯樱饼便当刚上去,在得到少年小小的诧异和微笑感谢后,回到他的点位继续摄影,同时暗戳戳观察“抓胃进度”。

      随着两人渐渐熟络起来,这台旷日持久的天平似乎也在慢慢向着青年这侧倾斜。

      L\'amour hum hum j\'en veux pas

      爱情我并不奢望

      J\'préfère de temps de temps

      我宁愿享受每日时光

      Je préfère le go?t du vent

      我更偏爱微风轻拂

      一个月的时间,青年观察到,少年出来写生通常一天都不吃东西,一个酒壶状的小瓶子倒是随时不离身。

      大概是靠酒来寻找灵感?青年思索,也想试试效果如何,结果发现自己喝多只会被激发出一些奇怪的音乐细胞,开起奇怪的“真·孤狼演唱会”,便心安理得地自我安慰这就是艺术家和自等凡人的不同之处。

      “风”小画家有时在青年送来点心后会邀请他和自己共享一条长椅。青年近距离盯着他“咕咚咕咚”一壶酒下去脸不红心不跳,不由佩服“好酒量”。久而久之,他也开始好奇那壶里的佳酿究竟是什么滋味。

      少年作画时不免会被油彩染了手,就卷起衣袖到不远的河边清洗,把他孤零零的酒壶和“孤狼”共留一处。

      “孤狼”不知对那酒起过多少次心思,只不过每次刚准备抬起瓶子就撞见少年归来,悻悻作罢。

      直到那个午后,公园里莫名突然刮起一阵长风,吹得少年的画纸和蝴蝶一样四处飘飞。

      “还要麻烦您在这里收拾一下其余的东西,我得去看看。”少年和青年打过招呼,小跑着前去追赶花花绿绿的画稿。

      青年欣然应下,打开少年的帆布包一样一样仔细收理着,包括那壶酒。

      他心虚地瞟了一眼追风的少年——是项大工程,埋头迅速打开瓶盖,颤抖着手送到嘴边。好像看见少年回头,一紧张,他差点把整个壶摔在地上,发现人还没有回来的意思,才松下口气。

      一口,就一口。有原则的青年咽咽口水,第一口,也绝对是最后一口!

      澄澈透明的清液被抿入口中,清清凉凉滑过嗓子眼。青年口中含“酒”,神情略凝重,砸吧半天嘴,以为是自己酒喝得太多味觉出现了麻痹。

      怎么可能没有味道?他一言难尽地咽下饮品,食言,再次快速往嘴里又灌一口。

      确定了,是水——干干净净,带着点绯樱饼甜味的水。

      等一下,绯樱饼甜味?

      好,好的很。青年的脸红得比喝酒上头还过分一些。为什么只是自己简单地偷喝个酒——这酒甚至还不是酒,就落入到如此的窘态中?

      我喝的不只是酒啊!

      “都找回来了,真是麻烦您。”“风”悄无声息地闪现在手里还托着酒壶的青年背后。

      “剧烈运动后嗓子的确干痒,多谢您的准备。”青年极为复杂的注视中,少年接过瓶子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

      风把他的脸也给吹得红扑扑的:“好酒,真是好酒。下次也给您带些吧。”

      青年眼神闪躲,手指不自主地在嘴唇上反复擦拭。

      “好,好的。那……我先走啦。”他抓起自己的留影机就跑,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小镇上的人们啊,觉得这人真奇怪。明明已经骑车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一路放声唱着:

      Besame besame mucho

      深情的吻

      Comme une histoire d\'amour qui ne finirait pas

      作为一个爱情故事,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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