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一剪梅 流水心意谁人知(上) ...


  •   开耀二年,二月,作万泉宫于蓝田。癸未,以太子诞皇孙满月,大赦。改元永淳,大酺三日。戊午,立【皇孙重照】为皇太孙。西突厥阿史那车簿率十姓部族反。是春,关内旱,日色如赭。

      永淳元年,四月甲子朔,日有蚀之。关中饥馑,米斗三百。丙寅,幸东都。以皇太子监国,命【刘仁轨】、【裴炎】、【薛元超】等辅之。上以谷贵,减扈从兵,有饿死于中道者。

      辛未,以【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与将军【阎怀旦】等三总管兵分道讨阿史那车薄。

      风和日丽,午饭后饱睡一觉,掬水洗脸提一提精神,长发使丝带束于脑后,我自枕边拿起针线继续忙活,上官池飞等人将各色丝线整理的井井有条。我的针法本就一般,更不敢求速度,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只得了大概轮廓,按照我的构想,成品该是一个金灿灿的百宝囊,吉祥又富贵。

      “诶,宁心与蕊儿可曾回府?”看不到宁心围在左右说说笑笑,我当真不习惯。

      袁芷汀笑道:“宁心既话往西市,不待闭市怎舍得回府?”

      我点点头:“呵呵,的确,我若不是身子沉,定随二人同往。”

      芷汀道:“公主妄想了,驸马有言在先,轻易不得出府。”

      我笑嗔:“表兄不在府中,却留诸多耳目监视。扬翠何在?去寻宁心么?”

      上官池飞接话:“曾见扬翠于秋千架歇息。”

      说着话,池飞疾走数步,将南墙半人多高的直棱轩窗推开。阳光晴好,花阴树影交织错乱的斑影里,安扬翠闲坐秋千,纤足有一下没一下的踮着脚下的青砖,秋千因而随之晃动,幅度之微可忽略不计,却惊起白蒙蒙的一团杨絮。

      杨花舞起又满城,人间芳菲四月天。杨絮轻盈洁白似花非花,扬翠的发鬓衣裙已落满厚厚一层,她不曾拂去,只任它们停留。沐浴晴光,它们仿佛是透明的,单薄无依,更加的惹人怜爱。

      “灞水垂柳,”,池飞倚窗轻叹:“杨花许是自城外而来,呵,现时节。。。当是花雨满长安吧。”

      “上官姐姐素擅作比!”,苏柳意抚掌笑道:“春末遍吹杨花,真如洒落别致花雨呢。”

      芷汀一壁忙活一壁随意的望向窗外,她扭头问我:“公主可有事寻扬翠?”

      我仍望着漫天飞舞的杨絮,心口处蓦的不畅快,淡淡道:“无事。”

      那日李重照的洗三之礼,我也诊出有孕,这便是锦上添花,李治欢喜,武媚心疼我,遂留我和薛绍在大明宫住了半月有余。众人都道我该与婴孩多亲多近,有护胎之效云云,我只客套的应下,没人看见我心中的苦笑。

      我和薛绍回府后的次日,李治宣布兴建万泉宫,终日可见苍天巨木由南方深山经千里驰道源源不断的运往蓝田。有人预言,这座皇室别宫落成之时,其壮丽程度恐怕直逼大明宫。

      李重照满月之后,李治难掩对这个嫡孙的喜爱,立为皇太孙,还有意开府置官署,因臣下劝谏,李治考虑不合古法,此事遂作罢,但是,李重照的身份在每个人的眼里愈发尊贵了。各府皇亲命妇参拜祝贺,张口闭口无不是顺耳的奉承话。

      皇太孙的封号无疑表明李重照就是未来的大唐国君,多少人就此打起了他的主意,然而只有我清楚,李重照注定是一个苦命人,‘皇太孙’是他短暂且坎坷人生中最荣耀至高的头衔,他甚至至死没能当上储君。相反的,我当时看着懵懂好奇的李成器,这孩子的前半生虽说几乎与堂弟一样波折不幸,好在苦尽甘来,终得宁详,算是有福之人啊。

      一春无雨,三月中旬,残冬的脚步彻底远离,关中闹起了粮荒。长安城的确是一处龙气冲天的风水宝地,但水路不通却带来诸多隐患。去年雍州大风害稼,导致关中无粮,因走旱路,外州米粮无法及时运至关中,于是东西两市的米价竟飞涨至三百文一斗,穷苦人家根本无力支付。而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洛阳凭借大运河连接南方各州,水路畅通,黎阳、常平等官仓皆充盈达百万石。二圣决定巡幸东都,实为就食。皇太子李显奉命留守长安,李治钦点了几员爱臣辅佐。

      待一切安妥,已是四月初。圣驾离京,少不得亲贵随行,并非每个人都有幸随扈。李旭轮属于前者,我则属于后者。五日前于灞桥恭送二圣,我因害喜严重以致身形清瘦,加之脸颊生出许多肿痘与黄斑,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神采且丑陋,厚施脂粉反而欲盖弥彰,愈发的难看。我并不惋惜自身的损失,只感慨做母亲的不易,前世我的母亲那般凄惨的死在乡镇卫生所,唯一的孩子也没能为她扫墓添土。

      这一世的生母武媚安慰我,她担心我的身体不堪旅途劳累,于腹中胎儿无益,所以不得不让我留在长安。有李显这贵为储君的同胞兄长在,足能保我事事如意。我请武媚善自珍重,我们除夕再会。然而她和我均心知肚明,我的心会追随他去往洛阳。

      目送武媚登上金根车,趁薛绍与旁人话别,我抓紧时间去见旭轮。李成器因丢了一样心爱玩具而哭闹不休,刘丽娘焦急的吩咐侍婢回府找寻。我想抱一抱成器,旭轮却未答应,道是知道我怀孕辛苦。在那之前的两个多月里,我们相见的次数寥寥可数。

      灞河两岸的垂柳随和煦春风轻缓的拂动,柳梢为碧湖画下道道涟漪,悠悠荡向未知的远方。他中明色的长衫与身后垂柳几乎融为一幕,在我的视线里逐渐的虚幻。我清楚记得他那一刻的神情,说不尽的不舍,却无言语能表达,更不可以说出口。直到近侍戴思恭请他登车,他无奈叹问‘可是秋日生产?’,我只是点头应答。并不久长,我能等,旭轮,虽与你分离在即,但万幸有期可待,所以我没有怨言。

      旭轮又是一叹,随即转身离开。稍远处,李成器冲我挥动小手,孩子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和大家一道,还不停的唤我,提醒我跟上。望着旭轮一步步的走远,我深深佩服自己的克制和冷静。他最终与其他人一起去往了洛阳,也将我的全部思念带去了洛阳。那飞舞缭绕的团团洁白,是无数不为人知的离别伤情。不知是谁应景吟诵‘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我难忍伤心,掩面而泣。苏安恒苦劝,说我不该哭,要为孩子而自珍。

      念及此处,不由得哀叹一声,我欲拭泪,却见指尖粘了一团白花,遂轻轻的吹落,再一抬眼,薛绍正站在面前,唇角上扬。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驸马请。”

      苏安恒搬来胡床放在我的身边,薛绍遂坐下,他接过我手中的绣件问准备用作什么,我说绣一个百宝囊用作孩子肚兜的装饰。

      薛绍端详:“你自言腹中是女郎,怎不绣花草。”

      我见他衣服簇新,随口问:“薛慎言设宴款待,另赠衣衫么?”

      几天前,有薛氏族人派家奴登门送帖,邀薛绍昨日参加一场宴会,邀请之人是任职城门郎的薛讷,并无名气,但他的老父亲是战高丽、击突厥、定天山的薛礼薛仁贵。

      大约十年前,李治欲助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收复故地,由薛仁贵领行军大总管兵发青海,只因副手郭待封的私心导致粮草被吐蕃劫去,最终兵败大非川,薛仁贵被除名为民。次年,高丽遗民在新罗的支援下募兵生叛,李治起用薛仁贵平叛,可惜唐军水战败于新罗,薛仁贵被流放象州,后因李贤被立为储君,遇赦方能还京。吐蕃屡次侵扰安西,瓜、沙等联通西方诸国的行路相继断绝,薛老爷子再度起复,拜为瓜州长史经略西境。

      薛绍昨天离家之前曾留话自己会‘夜不归宿’,我乐得清闲,袁芷汀她们却替我着急,暗示我禁止薛绍在外留宿,以防被哪个伎人胡姬勾了魂去。

      薛绍放下绣件,一掸衣袖:“旁人送衣怎会合身?适才沐浴更衣,方来此见阿晚。”

      “当真?”,我假意怀疑,凑近去嗅他衣上的气味:“不对,这熏香我不曾。。。”

      “促狭鬼!”,薛绍顺手拥我入怀:“皆知我室有妒妇,旁人左拥右抱,只以男子为我斟酒布菜。”

      芷汀正送来几样鲜果冷饮,忍不住笑道:“竟不知公主‘美名’在外。”

      我大不乐意:“我从未阻挠表兄交友游玩,岂是妒妇?!反观表兄,我每外出定要究问,表兄该是妒夫!”

      “切莫动怒,”,薛绍开怀大笑,他小心翼翼的轻抚我小腹:“我认我认,我是妒夫,恨不得藏阿晚于袖,以免被外男窥见。唉,关中连月无雨,真要闷死人呢,我明日告假,陪阿晚往城郊别业小住,可好?”

      我道:“好呀,便往南山吧?”

      二人闲谈,薛绍将席间的有趣见闻讲给我听,许是熬夜神乏,不一会儿便偎着我沉沉的睡去了。我垂眼看着薛绍,额似软玉般光洁,眉骨山根的起伏又不乏英气,不知是否因盛筵尽兴,梦中的他犹带笑意。

      我本想吩咐侍婢们搀薛绍回床安卧,胸中忽的涌起点点暖意,就这样吧,或许薛绍在梦中与父母重逢了,这一次,他清澈的眸中应没有含泪。

      苏安恒为薛绍盖了一条薄毯,我小声问他:“二圣初三日起驾,今日乃初十,可知圣驾现在何处?”

      苏安恒道:“圣驾已出潼关。”

      我道:“我知晓,太子每日晨间必遣人来告,昨日出潼关,今日又如何?”

      我见苏安恒欲言又止,心里不由着急:“难道。。。有话直言。”

      苏安恒虚按我的手背,暗示我安心即可,他附耳道:“东宫宫人并未提及相王。粮荒,以致扈从士庶。。。多有饿死。道是起先不知人亡,只见猝然倒地,近前查看方知已无生气。”

      “多有饿死?”,我无法安心,惶然失色:“我大唐子民。。。怎会饿死?!”

      苏安恒沉叹:“是啊,仆读汉书,汉末九州大乱,老幼颠沛,常见殍踣于路,哪知太平盛世亦有饿死者。只不过,此事早见端倪,正月里,兵部令关内府兵往邓、绥等州就食,可见军粮急缺,何况庶民?”

      近日常觉腰酸背痛,我才想换个坐姿,却怕惊醒薛绍,只得好忍:“百姓随行东都是为活命,岂料。。。唉,听闻市中米价每斗三百,飞涨十倍余。安恒,府内米仓是否充盈?不若施于病坊?”

      苏安恒劝阻:“公主此举虽出自善意,只怕被有心人误解,除非太子令在京亲贵开仓救济灾民。”

      我心中默算,行路未半已有人被活活的饿死,李旭轮他们的粮食供应会受到影响吗?按照往年的脚程进度,怕是还要十日左右才能到达洛阳啊。

      我咬着手指头干着急,上官池飞责怪苏安恒:“万事不及公主腹中小郎君紧要,你怎这般不通轻重。”

      苏安恒讨饶:“娘子嘴下留情,苏某不敢再犯。”

      池飞仍难消气,赶上柳意将煎好的药汤端来,池飞又要发作,我赶紧摆手:“是我逼问在先,莫怪安恒。无论如何,见红一事不得告知表兄。”

      近七日里已见红两次,倒也不觉痛痒,许是我思虑过度所致。我服用止血安胎的药汤都会避着薛绍,他如果知道定会去请杨元禧。

      那日在东宫,自杨元禧口中得知武攸暨一度颓废不振,我埋怨宁心不对我说实话,宁心很是委屈,她忍不住反驳是我伤了攸暨在先,我才是始作俑者,没资格埋怨旁人。

      薛绍并未贪觉,但他清醒之后却不愿起身,请我体谅他身为男人忍了数月十分不易。我心里藏着事因而无心接受,试图按住他的手,可环顾左右,早就空无一人。

      “阿晚莫怕,”,薛绍呼吸渐沉,面颊微红,一使劲,他抱起我便向内室走去:“算来当是四月有余,不妨事。”

      我皱眉:“每每假笑骗人,血肉吃光不忘嗦骨!我如今身子沉,更承受不得,便饶了我吧。”

      他也故意皱眉:“胡白,阿晚分明日渐清瘦,腰腹纤纤,真若不便,颠倒式样可好?阿晚在上我在下。”

      春末夏初,又逢大旱,气温本就比往年要高,偏帷帐又被遮的密不透风,薛绍吃素百余日,乍一碰了荤腥便忘了自己有几分肚量,只知道我好欺负,他随心所欲的补偿自己。疾风骤雨过后,被褥又皱又潮,乱不忍睹。他却不肯退,搂着我腻腻歪歪。

      我受不了涨热,无力的推一推他:“退。。。可好?”

      “阿晚何处不适?帐中只你我二人,无需顾忌,明言便是。”薛绍使坏挺腰,我气的直想哭,大骂他是无赖。

      少顷,被他哄的不再赌气,又是一度方心满意足的收兵。他简单的为彼此清理一番,又寻了自己的簪子为我绾发,忽听张娟娘敲门道洗澡水备好了,并隐晦的问孩子一切可好。

      我伏在床上难以启齿,薛绍嗤笑,他清清嗓,扬声回应:“娘子宽心。”

      稍后往后堂吃晚饭,宁心和杨蕊已回府,宁心特意为我买了腌果儿,我捏了一颗,酸甜适中颇对我的胃口。最初害喜严重,吃了什么悉数吐出,吃饭于我如上刑一般,每顿饭都要薛绍劝着哄着。入了四月才觉食欲恢复,没想到我肚子里的娃娃是小馋猫,没得忌口,害的我吃嘛嘛香,只怕很快就要变成大肚婆。

      经验丰富的武媚曾对我说,她历次怀孕的害喜反应都特别的强烈,尤其怀李显时,竟没能安生的吃过一顿饭,生产时又遇难产,专程请玄奘法师诵经护持,最终有惊无险,阿弥陀佛啦。

      “表兄。”

      我亲手喂薛绍吃腌果子,他入口方知是酸的,吐又不能吐,屏息凝气咽了下去。薛绍与表哥李显是同一个口味,一点酸味都碰不得。我阴谋得逞,薛绍则苦不堪言。

      杨蕊端水给薛绍漱口:“阿郎,回经延寿坊时,闻听裴公病重难支。”

      “裴公?”,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拿了一颗强迫薛绍吃下:“裴侍中么?啧,果然杀降者不祥。表兄吃嘛,夫妻需同甘共酸哟。”

      薛绍自知躲不过,无奈含住果子:“入帐温顺可人,出帐便娇蛮任性。”

      我好不得意:“风水轮流转嘛。”

      宁心道:“是裴县公,闻喜县公!”

      薛绍和我都愣住了,苏安恒惊道:“恐是传谣?天皇诏令裴公西讨阿史那车簿啊。”

      薛绍动身回亲仁坊去见两个哥哥,我也无心用饭,细问当时的情况,宁心说她并没登门打听,只是延寿坊外有人这般议论。如此算来,裴行俭十月称病不出并非只因心结不顺,确实是身体抱恙,足养了半年仍未好转。

      宁心送我回房,见天色尚早,我让宁心陪我往后苑散步,途径一座跨度约二十丈的栈桥,桥身以檀木修建,得以有清雅檀香弥漫在我的起居院周围,这栈桥通往遍植奇葩的后苑,四季景致迥异,各有可观。

      “阿姐怕是有事嘱咐?”宁心笑问。

      我点头:“正是,你我无分彼此,更无秘密隔阂,本该昨日话与你知。”

      “自然,亲如姐妹,”,宁心低头欣赏桥下的游鱼,我们的倒影在荡开的涟漪里逐渐的变形、破碎:“世上又有谁人待我如阿姐?我感激不尽。”

      我见宁心神情忸怩,拉起她的手:“若心存感激,便是见外。你终身大事,我向来记心,得薛表兄相助,已为你觅得良人。”

      宁心不语,我继续道:“你若有意,我明日告知张娘娘。此人出自陈郡殷氏,祖上在江南时曾官至四品。”

      宁心笑了笑:“是陈郡殷氏啊,隋军破建康,南渡士族大多随之没落。”

      八王之乱,神州陆沉,北方士族凭借宗亲、人脉在过江后迅速的站稳脚跟,实力赶超江南著姓,影响乃至操纵晋室,最为人所知的便是‘王与马共天下’。永嘉南渡后的近三百年间,晋、宋、齐、梁、陈,皇帝轮流做,但在朝堂上发声的不外是那些门阀,且他们通过与历朝皇室联姻,女为后妃,男为公卿,蝉冕交映,形成了皇权与门阀难以分割的局面。陈郡殷氏便是南迁侨姓之一,入唐后最知名的是凌烟阁功臣殷峤殷开山。

      ‘隋军破建康’这几个字如果由旁人说出,是一段百年前的历史罢了,但于宁心可称是‘国仇家恨’。当年武媚为我寻乳母,掖庭令来万贵举荐了张娟娘,她第一次入蓬莱殿拜见武媚时自言是陈缄的继室,与陈缄仅养育一女。

      陈缄的出身非比寻常,被隋军从宫井中打捞(生擒)的陈国末帝陈叔宝便是陈缄的祖父,而史载‘容色端丽,飘若神仙’的张丽华则是陈缄的亲祖母。这也难怪宁心美的不可方物。传言时任隋军统帅的晋王杨广久闻张丽华貌美,但先一步攻入建康城的是其副手高熲,高熲下令将张丽华、贵嫔孔氏斩于刑场,以绝后患,以致杨广引以为憾。

      亡国之后,陈叔宝被押赴长安,年仅十五岁的皇太子陈渊(陈深)亦在随行之列,陈渊为张丽华所生,美姿貌,聪慧有气度,隋军不敢侵害,杨广亦赏识,加之陈渊的姑母、姊妹颇受隋帝宠爱,陈渊顺利的成家立业,一度官至太守。武德年间,陈渊官至秘书丞,善终离世。陈渊同母弟陈庄也得以保全,我曾听张娟娘与旭轮的乳母高氏闲谈,道是陈庄的孙子们也就是宁心的从兄弟都在外地做官。

      我道:“可愿听我详说?”

      不等宁心同意或拒绝,我竹筒倒豆子一吐为快:“殷家郎君乃四哥咨议殷公(殷仲容)族弟,双十又六,未有婚姻,亦无子女,薛表兄道其德行正直,雅好诗书。”

      “阿姐,”,宁心面露苦笑:“阿姐当真。。。盼我出嫁?”

      我只当她是害羞,笑嗔:“多此一问!我唯恐阿妹所托非人,因而不得不蹉跎时日,为你精挑细选。”

      宁心小声嘀咕:“若说良缘佳偶,阿姐。。。阿姐对驸马。。。”

      见她吞吞吐吐的,我催促道:“有话直问呀。”

      宁心低下头:“不知怎的,我以为。。。阿姐心中似。。。唉,无事。”

      我早有预感:“你是。。。为攸暨惋惜?”

      宁心不置可否,仍低着头。正月里,我们曾因为武攸暨而争执,但宁心说的没错,我就是始作俑者,快刀的确斩了乱麻,但我对攸暨造成的伤害也的确无可补救。

      我也低下头,抚了抚曲线暂未凸出的腹部,我深感愁闷:“多年情份犹在,闻攸暨自甘堕落,我伤悔,然我。。。我。。。不可。。。不可负薛表兄,只得辜负攸暨。”

      “对不住,阿姐,”,宁心讷讷道:“我不该提及攸暨,阿姐宽心,攸暨从未记恨阿姐。”

      我长叹一口气:“恶业恶报,攸暨只管恨我便是,只求攸暨善待自身。”

      日头西沉,我们没有继续讨论这沉重且令人尴尬的话题,回到卧室,我逗着灵威玩耍,宁心坐在一旁替我修改绣件的走针,又送了一碗安胎药,她劝我不要强撑,如果肚子疼的厉害,必须请医问诊。

      我一口气喝光药汤,然后吃腌果解苦,笑道:“我何曾诓你,当真不痛,隔数日便无事了,况且。。。”

      附耳与宁心道出帐中羞事,她听的是面红耳赤,直道薛绍是猛虎归山蛟龙入海。

      我也紧捂着滚烫的脸颊:“男女之事。。。哎呀,委实磋磨人!”

      背后不能说人,薛绍很快便回来了,宁心抱着灵威退下,临走还故意送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问起裴家的事,他说薛顗薛绪也不甚清楚,顾忌宵禁,今日不便往裴府探望,只能等明天。

      “车簿反叛,必有吐蕃暗中支援。”薛绍忧心忡忡道。

      我点头附和:“天灾外患,大唐今年不太平啊。前日在东宫,听闻高藏死于流放地,武妃不敢遣奴往邛州收敛,需得天皇允准。有书生过故太子少保郝公(郝处俊)坟茔,叹‘葬压龙角,其棺必斫’,气煞郝家众人。另有孙公,悬壶济世,活命无数,谁料。。。”

      “你呀,”,薛绍虚捂我的嘴,瞧一眼我的肚子:“没得忌讳!”

      我争辩:“一生一死,阿谁幸免?何须忌讳!”

      薛绍板起脸来:“先是拿酸果子作弄我,现又拿这歪理气我,怪我平素太过忍让。”

      我根本不怕他:“薛子延,胆敢以下犯上?!”

      “臣不敢失礼,”,他俯首轻轻的咬了一口,我气瞪他,他眯眼坏笑:“堵住公主丹唇是为免造口业呀。”

      翌日,延寿坊车马塞道,大家争着去裴府探病,薛顗亲自来通知薛绍暂时不要去打扰。裴行俭与发妻陆氏的儿子早亡,孙儿尚不能自立,与继室所生的儿子亦年幼,现由几个女婿待客答谢,这时去探病对裴家其实是一种负担。

      薛顗夫妇少坐即辞,薛顗过几日要去洛阳,两头的宅子都需要安排打理。我随薛绍去送兄嫂,萧氏连连推辞,她劝我静坐安养。

      我坚持要送:“胎象安妥,阿嫂无需为我担忧。”

      萧氏笑说:“万事慎意总归无错。崇光有意随行,我未准许,生怕崇光顽闹冲撞公主。”

      我道:“产期当在仲秋前后,盼与兄嫂及早再会。”

      目送他夫妻登车离去,薛绍与我挽手回府,将张娟娘再度请回后堂。薛顗夫妇登门之前,我们正要商讨陈宁心的婚事,当然,我和薛绍是无权插手的,一切都需张娟娘首肯。先前只交代了对方的家庭情况,薛绍又将那人的长相向张娟娘详细的描述一番。

      “不拘容貌!”,悬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落了地,张娟娘笑的合不拢嘴:“既是驸马所荐,我断无二话!”

      我偎着娟娘笑道:“娘娘视月晚如己出,月晚视宁心如亲妹,姐夫为妻妹选婿,说来也是一段佳话呢。”

      张娟娘笑着又叹气,双眼涌上泪光:“此人愿意三书六礼,我方这般欢喜啊。”

      薛绍道:“这是自然,阿晚再三叮嘱,与人作妾万万不可。”

      三人相谈甚欢,凑巧宁心不知从哪里回来,她随口问我们在说什么,张娟娘扯个玩笑,说是准女婿模样丑,好在家世清白,不准宁心挑剔。

      宁心笑笑,也玩笑回应:“貌丑不妨事,儿假作自身目不视物。”

      晚饭依旧吃的不及张娟娘规定的饭量,娟娘屡劝不见效,硬逼我多喝了半碗鱼羹才肯放人。待回到起居院,我陪着薛绍于书房作画。

      薛绍喜爱书画,擅作花鸟,自我们成婚,他改画仕女,而我成了他画中唯一的模特,却不是一个专心的模特,我不时的走动,因而他的成品至今仅有一幅。

      薛绍正专心的调和雄黄、佛青,上官池飞入内奉上琉璃盏,内盛十余颗红彤彤的糖渍山楂。我好不开心,端起来大快朵颐。我之前因胃堵不爱吃饭,府里尽人皆知,半月前有厨娘随餐放了一些干山楂,我一吃便爱上,竟吃上瘾,一天不落。薛绍曾咬过一口,他痛苦又怪异的表情令人印象深刻,大大有损他清贵公子的形象。

      看我嘴巴不停,薛绍直摇头感慨。我故意凑近,问他要不要吃。

      他匆匆别过脸:“酸!”

      我笑说:“我百吃不厌呢。酸儿辣女,莫非我腹中是男嗣?”

      薛绍凝眉,迟疑道:“不拘男女,我欢喜得紧。日日服食棠棣子,是否有伤脾胃?需请杨君为阿晚诊脉。”

      心笑薛绍真是太过谨慎,我道:“几颗棠棣子嘛,不必过虑。禧儿往五台山操持孙公丧仪,不便请其返回长安。”

      才过戌时,睡意沉沉袭来,我打着哈欠起身回房,薛绍也放下画笔。更衣时,薛绍再次提及早上见我面容憔悴,我无法明言是因牵挂李旭轮,只说天亮后请医诊断。

      背对薛绍躺着,我默默心算,圣驾行速甚为缓慢,通常需十日才至东都,如今粮食短缺,导致扈从兵士饿死,不知旭轮是否一切顺利,此刻是否已于行宫安歇。可笑啊,分开不过数日,我便寝食难安,可我们至少要到秋末才能再见,我该如何打发这漫漫时光呢。

      怀带对旭轮的惦念入睡,梦境如昨,并不祥和。环境阴森可怖,伴随惊心凄惨的喊叫,一个面目不清的尺高小人忽现忽闪,我听到他不停的哭喊‘救命!’。在这个梦里,我自然而然的认定他是我和薛绍的孩子,因此,当看到一双巨手不怀好意的接近他,我立刻便要冲过去救下他,双足却被什么绵软的东西羁绊,令我寸步难移。惊惧却又无奈,我急的直喊‘等我。’

      梦醒了。

      大口大口的呼吸舒缓,我方知自己原先是在做梦。大约是梦中曾挥动手脚,薛绍不巧被我吵醒了。微弱的烛光透进红帐,他替我拂去满头汗滴。

      “发噩梦?”

      我极害怕:“是,噩梦,是噩梦。我梦见。。。不,不是他,不会是他。。。”

      人说,做了噩梦一定不可以说出来,否则将会成真。

      面对犹沉浸于噩梦回忆里只顾喃喃自语的我,薛绍着急却是无计可施。他匆匆的撩帐而出,端一盏香烛移来帐中,置于枕侧。他半坐着,将我移至怀里,他用体温来暖我微凉的躯体。我抱紧自己的肩,失魂落魄,半分精神也无,如同一个常年体虚的病人。薛绍柔声安慰许久,我终因乏累而缓缓闭眼,但一颗心依旧高悬喉中。

      不久,我尚未睡熟,阵痛突袭,一时根本分不清是后腰或小腹,渐变为腹内的绞痛,拉扯似的,不熄不灭,反而愈演愈烈,再也忍耐不得,我痛苦的哼出一声,却未能减轻疼痛。薛绍因一直抱着我,他已察觉我的变化。他想去找人求助,但我正沉沉的躺在他怀里,他难以起身。

      疼痛彻骨噬髓,似蔓延全身一般,星星点点抽走人的力气。我本能的蜷缩身体,豆大冷汗直流,一滴滴的滑下,衣襟很快便被浸湿。此时此刻,我哭着凝望身边唯一的依靠,嘴唇张了又张,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内心焦灼不堪,薛绍双眉本紧拧不展,蓦的上扬,他双目圆睁,不自觉的摇头,似在否认什么。见他神色错愕,我的心极速向深渊跌沉,他的表情正印证了某种不妙的猜测。

      只我能清晰感觉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我有孕在身,两股间温热粘腻的热流绝非妇人癸水。绝望更恐惧,我大喊大叫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咬牙拽起寝衣,竭力挣扎着终能稍抬起头,望向身下,一股殷红自我的身体蜿蜒而出,玷染床榻,果然是。。。我说不清它令我安心或是。。。

      “阿晚!阿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