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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替人愁 功败垂成太子恨(上) ...


  •   调露元年,冬十月,单于大都护府阿史德温傅及奉职二部相率反叛,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二十四州首领并叛。官军与突厥战,为贼所败。

      壬子,令左金吾卫将军【曹怀舜】率兵往恒州守井陉,右武卫将军【崔献】往绛州守龙门,以备突厥。庚申,前诏封嵩山,宜停。癸亥,吐蕃【文成公主】遣其大臣论塞调傍来告丧,请和亲,不许。遣郎将【宋令文】使吐蕃,会赞普之葬。

      十一月癸未,以吏部侍郎【裴行俭】为礼部尚书。甲辰,裴行俭为定襄道大总管,与营州都督【周道务】等兵十八万,并西军【程务挺】、东军【李文暕】等,总三十万以讨突厥。

      二年,春正月乙酉,宴诸王、诸司三品已上、诸州都督刺史于洛城南门楼。壬子,【霍王元轨】率文武百僚,请出一月俸料助军,以讨突厥。癸丑,幸【汝州】温汤。丁巳,至少室山。戊午,亲谒少姨庙。赐故玉清观道士王远知谥曰升真先生,赠太中大夫。又幸隐士田游岩所居。己未,幸嵩阳观及启母庙,并命立碑。又幸逍遥谷道士【潘师正】所居。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冬日固然肃寒,可一旦过了除夕夜,春天好像就有了盼头,五九六九那就沿河看柳喽。

      许是老天爷为了补偿我,我这半年的日子并不单调,李治夫妇出游不忘带上我,上清观观主谁爱当谁当。深知李旭轮不愿见我,我只敢跟着李显混。

      李显是薛绍和我的粉头,他不遗余力的撮合我与薛绍。一路游览大好河山,一路听薛绍讲解神话传说。我时常对它们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但没走多远便能瞧见一座石碑,明明白白的记载着哪位神仙在此得道飞升,让人不信也得信啊。

      春回大地,莺飞草长,虽说风疾料峭,但放眼望去便是好山好水天高地阔,心情随之而舒畅,尤其漠北捷报连连,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显等人研究一方古碑,薛绍与我凭崖远眺。我说还是裴行俭厉害,只要有他坐镇,这场仗必能打赢。我挥动柳条假装宝剑在手,直指北方,自以为是英雄豪杰,挥斥方遒。

      薛绍朗声笑道:“阿晚胆气感天,若天皇赐下符节兵马,阿晚定能宾服四方。”

      我回头看他,五官是造物主偏心的产物,神态轻灵若晨露,二月的清波春花在他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

      我皱眉:“表兄轻视月晚?哼,李某不敢比肩裴尚书,至少。。。强过萧公。”

      突厥人集体叛变,李治当然要尽快镇压,统兵的是旭轮的幕僚——单于大都护府长史萧嗣业。萧嗣业出仕四十余年,大唐灭(西)突厥、高句丽、回纥,萧嗣业屡立军功,也是一员沙场宿将,没想到这次竟犯了大意轻敌的兵家大忌。突厥雪夜偷袭,唐营疏于防备,萧嗣业狼狈逃命。主将一逃,唐营就此大乱,死者不可计数。

      打仗打成这个奶奶样肯定惹恼了李治,估计萧嗣业吩咐随军文吏写军报时已经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谁也没想到,李治竟然宽恕了萧嗣业,说是顾及李家与萧家有旧谊,减死流放。这下子,萧嗣业也不用回家了,直奔桂州(广西桂林)而去,晚年就一边啃芋头一边反思己过吧。

      薛绍笑笑,不置可否,萧嗣业老先生的‘英雄’事迹早已传遍京都,无地可洗。我又夸起霍王李元轨,临危不乱,一招空城计保全了定州,否则一旦城破,依突厥人的残忍禀性,必是大肆杀戮。

      出来玩了大半天,我又渴又饿,便打发苏安恒去问李显预备何时返回行在,宁心从随身的挎包拿出了水壶。

      我正喝水,宁心忽笑道:“是相王么?哎哟,周四郎擒了一双野兔呢。”

      顺着宁心的视线看过去,一行人马满载而来,为首的正是李旭轮。大家自然近前招呼问候,只我慢吞吞的故意拖拉。

      不得不与旭轮面对的这一刻,旭轮扫了一眼崖边庞杂的脚印马蹄,他淡淡的叮嘱:“崖下乃万丈深泉(渊),随性也当有度。”

      “大王多虑,昨日曾于崖下驰马,并非深泉,此间崖壁树木丛生,足可保全坠落之人。”

      旭轮身后紧临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笑面男人,左右手各拎了一只肥腴的野兔,还在蹬腿挣扎,生命力非常旺盛啊。这人姓周名季童,是营州都督检校右骁卫将军周道务之子。眼下突厥叛乱,利诱奚族、契丹等侵掠营州,周季童他爹作为营州都督,责无旁贷的率领军马抗敌保卫。

      周道务年幼丧父,一直被李世民养于宫中。李世民可不是随便给人养儿子的主儿,只因周道务之父周绍范追随李世民多年,玄武门之变,周道务率兵与李建成的东宫卫真刀真枪的硬刚,绝对忠诚不二。渭水之盟,李世民率六骑出长安,周绍范便是其一。周道务长大成人,李世民将贵妃韦氏之女临川公主嫁给了他,所以呀,周季童这个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公子哥也是李治的大外甥。

      难能可贵的是,成婚三十余年,临川公主与周道务始终相伴相随。尤其自李治对辽东用兵,周道务便坐镇营州,十多年的边塞生活,男人们都是咬牙坚持,临川这长于深宫的娇贵帝女更是落下一身的病,李治还曾特令周季童兄弟领御医北上为临川诊治。

      经周季童这么一解释,旭轮不再说教,领着伙伴们去前方与李显汇合。周季童落后一步,把一双野兔拎到我面前,笑呵呵的说是送给我的。

      “公主似有烦心事,且拿兔儿消遣散心。”周季童一口大白牙很是抢眼,如果不笑就真是可惜了。

      “使得么?”我不好意思白拿他的东西。

      周季童点头:“使得使得,野畜而已,垂手可得,如若公主喜爱,季童明日再送公主一双。”

      “多谢表兄。”

      我的心事绝不是一双兔子就能解开的,但如果我不要,兔子最后便入了他们的肚子,宁心正要代我接下,薛绍却伸手拦住。

      薛绍慢声道:“四郎多虑,公主本无忧。”

      宁心暗暗搓手,不知该不该收下兔子。

      周季童爽朗一笑:“如此。。。是啊,公主是忧是喜,季童自不如薛表兄会意明察,是季童冒失。”

      周季童随即告辞,我不解的问薛绍为什么替我回绝周季童的好意。薛绍面颊渲染开一点红晕,似乎我的问题令他难于回答。

      “罢了。”我心话等会儿有兔肉吃了,红烧的很不错呢。

      “只恐月晚睹物思人。”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宁心她们却开怀大笑,薛绍好不窘迫,牵马直愣愣的向前走去。

      袁芷汀与我附耳道:“薛郎吃醋啦!薛郎不愿公主收旁人馈赠呢。”

      隔了一个时辰,我回寝午休,宁心忽然叹道:“阿姐与薛郎真真羡煞旁人。”

      我困倦的打哈欠:“你拿我打诨么?”

      宁心道:“非也,我是。。。唉,阿姐入道避祸已是年余,攸暨哥哥难得赴东都,阿姐再三避见,攸暨定然沮丧,我思量着。。。只见一面,并无不可吧?”

      我和武攸暨从小玩到大,是一起抓鸡撵狗不嫌不弃的深厚友情,我的确不该做的这般绝情绝义,可对付那头小倔驴不得不下猛药,我不能眼睁睁的任他撞南墙啊。

      “你不懂此中干系,”,我翻个身,裹紧了被子:“反倒是你,我现知会你,阿宝哥前日道周季童对你有意,只不敢问我讨要。哼,所幸明日便可回宫。”

      宁心小声道:“言下之意。。。如若周四郎开口,阿姐必不答允?”

      原想对宁心实说我的顾虑,又怕侍妾这样的字眼会伤害宁心的自尊,遂改口道:“绝不割舍!你呀,好生陪伴张娘娘与我,人生大事自有张娘娘为你做主。”

      “唔,我晓得。”

      翌日,大部队浩浩荡荡的踏上了返程。作为殿中省的公务员,薛绪自是跟从在龙辇左右。偶尔我欣赏沿途风景便可看到薛绪的身影,心里不住感慨老天为啥这么偏心薛家呢,爷四个都是超级大帅哥。

      “少阳正范?卿授意元万顷等撰写?”

      “是,妾有意赐予二郎,盼二郎早归正途。”

      听到李贤的名字,我连忙聚精倾听。武媚准备让李贤看什么书?是何深意呢?

      李治叹息:“迫之太甚,只怕适得其反,六郎是何性情,你我最是明了。媚娘,我不忍再失一子。”

      武媚平声道:“天皇是要爱子,或为苍生择明主?二郎是妾腹中肉,妾所作所为皆。。。”

      我悄悄回头观察,见李治闭目不语,似陷入了沉思。帝王每逢取舍,往往比断腕剜肉还要艰难。

      夫妻二人双双沉默,武媚的肩背犹笔直,她微昂头颅,彰显着胜利者的傲气。

      “你做主便是,切记,峣峣者易折,你用心良苦,六郎未必体察。”

      回宫休整了一段时日,快马来报黑山(内蒙巴林右旗)大捷,挑起这场反叛的罪魁已被生擒,而伪可汗阿史那泥熟匐被部下所杀,首级现在唐营,另有余党西窜保狼山(乌拉特后旗)。

      李治难抑心中激悦,敕令户部尚书崔知悌奔赴定襄宣慰为大唐浴血奋战的将士,并由崔知悌负责处置突厥余党,裴行俭则还都复命。

      “崔卿,宣辉门外是何情状?”

      黄门侍郎崔知温向李治汇报他兄长已启程北上,同僚共聚相送,盼漠北早定。

      李治捻须笑道:“散兵游勇,手到擒来。崔卿久在边地任职,熟知外虏曲折,可知我为何以乃兄赴定襄而非崔卿?”

      我是初见崔知温,五十出头,面相和善,但我曾听李治亲口说,这崔知温曾为一句谏言而上疏十五次,足见他本性刚直,极富恒心。

      “臣窃以为,家兄自出仕未离京都,未历武职,”,崔知温从容的回答:“家兄不知外敌何其凶残狠辣,又偏爱医道,性情仁厚,家兄至定襄,必以招抚为上策。臣前在兰州任上,虽阻止坑杀党项俘虏,然此一时彼一时,突厥不臣在先,多年杀掠边境,背义负恩,臣之上策当是。。。除恶务尽。”

      李治仍是平和微笑:“裴卿以为当如何扫尾?”

      这位裴卿乃是裴炎,出自河东裴氏洗马房,彭城刘氏的女婿,据说精研左传,为人不苟言笑,年前还是掌修记言之史的从六品起居舍人,年后擢为正四品黄门侍郎,贵为门下省二把手,与崔知温一起辅佐侍中郝处俊,凡政之张弛,事之与夺,皆参议焉。

      我为李治奉水,侧目观察裴炎此人,只觉他一如传闻,面容肃穆,大概极难相处。

      裴炎道:“臣窃以为,天皇既以崔尚书赴定襄,便是首肯招抚之策。吐蕃国丧已毕,不知何时复来犯境,此时宜尽早平息漠北战事。漠北地旷人稀,我王师耗费人马搜捕,恐难得一贼。裴尚书集兵十八万,每拖延一日,所需粮饷不可小视。因而以杀止杀。。。绝非良策。”

      李治赞许一笑,不多言语。崔知温一派镇定,自称的确不如裴炎思虑周全。

      待二侍郎退下,李治稍敛笑意,他意味深长的对屏风后的武媚道:“崔礼仁朴直,裴子隆。。。奇节。”

      我觉得李治是在夸奖裴炎,凑话道:“裴侍郎与裴尚书乃本家一脉,一文一武共辅阿耶,真是裴门荣耀。”

      李治拉了我的手,他笑呵呵道:“月晚既称辅佐天子乃家门荣耀,薛绍尚无实职,阿耶便赏其。。。宗正丞,我儿称心否?”

      我心话你做主就行了呗,听武媚突然说:“天皇,明大夫等候久已,不若宣见明大夫吧。”

      很快,正谏大夫明崇俨入殿向二圣行礼。

      自明崇俨回到长安,李治特许他入内供奉,他讲的一些神神鬼鬼让李治很感兴趣,还嘉赏一座石碑立于润州的明家故宅,碑文是李治亲书,足以彰显帝后对这位异能术士的宠信。当然了,明崇俨不是只有这点虚招子,李治风疾发作时都是靠明崇俨帮忙,李治离不开他呀。

      然而,有人喜欢也就有人讨厌,比如皇太子李贤,我曾亲耳听李贤大骂明崇俨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神棍,他早晚要让明崇俨出丑露相。而我清楚,历史不会改变,李贤不止是要教训明崇俨。

      没等二圣开口,李贤忽的起身:“贤有一事不明,敢向明大夫讨教,驱魔役鬼之术士多为鬼所杀,真也假也?”

      这伙药味有点呛人,我不禁担忧的看向明崇俨。神经大条的李显也察觉不妙,他才想打圆场,被李贤不悦的扫了一眼,李显便不敢多嘴了。

      明崇俨徐徐道:“禸体藏纳精魄,是故人可杀鬼,而鬼不可杀人,杀人者,唯人心之邪念,太子以为呢?”

      李贤称自己没有疑惑了,李治说请明崇俨来此是为我们相面,测运势吉凶。

      本以为明崇俨会私下把结果告知帝后,最后竟是当场宣布,明崇俨直言李贤不堪承继社稷,李显貌类太宗,旭轮面相最贵,而我的命途则与至亲休戚与共。

      众人无不错愕惊惧,李贤眼神阴鸷如腊日风雪,若非二圣坐镇,我确信他会立即惩办明崇俨。

      明崇俨此时距我最近,我按着狂跳的心口悄声问他:“你不要命了!可知李贤会。。。”

      “多谢关心,我早知自身命途,”,明崇俨很是平静:“顾月晚,你我无形而来,也当无形而去。”

      “明大哥,我知道你厉害,”,我急的语无伦次:“不要逞能斗狠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你如果被李贤。。。我可怎么办啊?!”

      李治请明崇俨先行退下,李贤克制着一腔怨愤:“妖人大猖獗,臣不可忍,敢请天皇从严惩处。”

      李治慈和的一一看过我们:“鬼神之道自有其妙,然世事多在人为,汝等需修身自持。”

      李贤犹不能熄火:“天皇,明崇。。。”

      “天皇不以为忤,”,武媚自屏风后缓缓的转出,她望着李贤正色道:“太子欲降何罪?”

      “唉,神乏,卿与儿女闲叙片刻吧。”

      内常侍张元泰搀李治起身,余众跪地恭送。

      武媚平静的盯着李贤:“太子清瘦,近日可曾宣见医官?贵为皇储,务必为国自珍。”

      我胸口极闷,这些陈词滥调,李弘生前没少听,他竭尽全力不负期望,生怕辜负社稷百姓,直到阖目也不忘安旁人的心,只因他是大唐的太子!

      李贤抿唇不语,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我暗暗祈祷,李贤啊李贤,你千万不要和武媚硬碰硬,她一直是吃软不吃硬啊。

      武媚迫近一步:“我现问话,太子抱恙么?不知如何答复?不肯答复?怪哉,母子至亲,何时竟。。。无话可谈?我亦乏累,不多与汝等耗时,比来偶闻传言,令我实难安欣。生于天家,权为何物,汝等了然,岂可随心利用?!权控于汝手,汝亦受制于权!三思方可后行,细微之过,恐贻笑天下,乃至污名青史。为母,我诚愿子女达礼上进,为李家增光添辉。为后,我只用忠顺事上之臣。谁人不明,此时大可问我!”

      说到最后,武媚已是疾言厉色,与先前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与我们也仅是君臣之别,何谈母子至亲?

      仓促之间,我与李显默契对视,一个赛一个的惊恐,不知究竟是谁犯了什么错才会这般触怒武媚。

      等到厅中只余了兄妹四人,李显忙不迭的劝慰李贤:“明崇俨妄言,阿兄何必。。。”

      “英王称心么?!”,李贤不顾李显可能受伤,他恶狠狠的推开李显,李显俊颜煞白,不知所措的候在一旁:“妖人谬谶,你竟喜形于色,失了尊卑分寸?李哲,寡人为君汝为臣,何得逾越!”

      李显委屈却不敢辩白,泪眼汪汪的低下了头。

      我小心翼翼的劝和:“殿下息怒,英哥绝无此。。。”

      “住口!女流安得干政!”,李贤陡然暴怒,我吓的险些跪在他脚下:“明崇俨。。。明崇俨!我若不得承继社稷,必不容明崇俨全身而退!”

      旭轮迈步近前,李贤当即瞪他:“你亦听信妖言不成?!长兄生前最是疼爱你,你二人性情无二,莫失澹泊本心!”

      “长兄乃忠臣孝子,德行无瑕,”,旭轮躬身,他不卑不亢道:“弟遥不可及,亦未妄想。上苍赐时运、智慧、勇气予殿下,耶娘信赖,幕僚拥护,英哥与弟更无二心,长兄遗志。。。唯以殿下承继。”

      旭轮一指李治坐过的位置:“天皇玉言,世事多在人为,鬼神未必定生死,殿下终可如愿。”

      旭轮说的这般诚恳,李贤居然毫不领情,把旭轮也臭骂了一顿。我心里为旭轮捏了一把汗,李治若不驾崩,李贤如何能如愿?这话如果传进二圣耳朵,岂不是显得旭轮不孝,上赶着巴结未来的天子?

      再看李贤离去的背影,不再如常般伟岸挺拔,李贤步伐踟蹰,似乎他已后悔自己的所言所为,却又倨傲的不肯低下尊贵头颅向弟弟们开口认错。

      李贤渐行渐远了,中庭唯余三月繁花生气蓬勃的盛景,落在我的眼中,只觉满目苍凉。

      何其讽刺啊,李贤曾鄙夷卑路斯不安现状,可他自己呢?龙椅距李贤不过一步之遥,父亲体弱多病,他却已迫不及待。

      仅因一句玄之又玄的谶语?所以他试图逆天改命?难道他不认为这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只是母亲的善意提醒?

      李显匆快的抹去眼泪,他甚为羞恼,喋喋不休的抱怨:“我发自好意,凭白遭人羞辱!我何曾不顾分寸!!我何曾觊觎储位?!我定上告阿娘,请阿娘重责阿兄!晚晚不许哭!”

      我发誓我不想哭,可我实在太害怕,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就为了那个平常无奇的木头椅子!李贤彻底被心魔控制了。

      我哭晕了头,不管不顾的要踹宝位:“糟烂椅子,你有什么好,为。。。”

      “不通轻重!!”,李旭轮拽住了我,他面沉似水:“自寻责罚不成!!”

      若是往常,我定是抱着旭轮好一顿撒娇耍赖,只为听他的温柔哄慰,但我清楚不会再有了。

      “阿兄无错,”,我一挥胳膊甩开了旭轮的手:“分明是太子借故迁怒阿兄!”

      李显拉过我,他双眼仍涨满泪水:“晚晚无需为我鸣不平,太子必嫉恨我,然你我三人不可失了手足情。”

      “大王,”,刘丽娘抱着李成器莲步进厅:“妾见诸位贵人移玉,不知大王何故耽搁。”

      胖嘟嘟的李成器伸手要父亲抱,旭轮于是接过儿子,他温声对刘丽娘道:“无事,我乏了,及早回宅吧。”

      他一家三口也走了,李显想对我说点什么,未语却先哭了,把之前隐忍克制的委屈一股脑的发泄了出来。

      我没空儿品尝伤心,挨着李显坐下,劝他想开点,李贤不会真的恨他,他们毕竟是同胞兄弟。况且。。。李贤如果教训李显,恐怕也没时间了吧。

      良久良久,李显哭到脱力,早已不见眼泪,只是忍不住的哽咽。

      我道:“月晚送阿兄还寝,许久不见娇娇,甚是想念。”

      “晚晚,”,李显看着我,他神思恍惚:“若明大夫所言非虚,我能否胜过阿兄?”

      李显当然不知道,明崇俨的预言将会变为现实,震惊天下的现实。

      “阿兄慎言,”,我假意惊讶,内心平静:“万事自有二圣做主。”

      隔了小半月,相面一事渐渐传开,陈宁心等人议论纷纷,好端端的,武媚为什么要赐《少阳正范》《孝子传》给李贤?李贤不胜其位吗?李贤不敬父母吗?而‘貌类太宗’、‘面相最贵’的李显与李旭轮又该如何自处?

      不相干的人这般关注,东宫、英王府、相王府的众幕僚更是各怀心思。我去李显寝宫寻白真珠,三次准有两次见不着李显,白真珠道是李显在宫外公务繁忙,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宫奴不敢多问。

      李娇伏于小榻睡意香甜,白真珠轻抚孕肚心神不定。宁心努嘴,示意我出去说话。我于是告辞,避着人问宁心想说什么。

      宁心颦眉:“阿姐,二圣当真有意改立英王为储?”

      我道:“休得胡言,国之储贰怎可轻易废立?相面是为测运势吉凶,明大夫之言。。。二圣自有明断。三哥玩心重,道是公务繁忙,实是诓白娘子呢。”

      宁心道:“阿姐近日频频看望白娘子,我以为。。。阿姐认定英王有大造化,及早趋附奉迎呢。”

      真的是这样吗?就连亲如姐妹的宁心都觉得我在巴结李显?可我以前也经常与白真珠来往呀。

      行了一段路,遇见了服侍李显多年的宫人陈氏,她拉着一双女儿向我行礼。

      “奴请贵主万安。”

      我道:“娘子少礼。”

      陈氏也听了传言,她深为李显担心,可她如今并不得宠,不敢去问也不知该找谁拿主意。

      我稍打量令欣令欢二姊妹,令欢虚年五岁尚不懂事,而令欣已明了父亲的尴尬处境。我清楚李显不会有危险,但李显所获得的尊荣也不过是一时的。

      我的心情很是复杂:“娘子安心即可,太子与英王乃同胞手足,断不会因此而生分。”

      陈氏迟疑的低声道:“奴甚少读书,却知本朝旧事,兄弟反目,遣凶刺。。。”

      “慎言!”,我不知自己是恼火陈氏口无遮拦,还是恐惧这悲剧真的会发生:“无凭无据,娘子何必杞人忧天?!此言若传进东宫,太子必降罪!恐祸及阿兄!”

      我因情绪激切而失态,陈氏不住的向我告罪,幼小的李令欢甚至躲在母亲身后直嚷着我是个坏人。同陈氏这般的深宫妇人讲也讲不清,我索性拉着宁心快步离开了。

      径直去找了尚宫郑南雁,我说我想见李显,稍后与他一道回宫。郑南雁并未为难,遂派下属送我出宫。步出仙洛门时,宁心说她在尚宫局看到了上官婉儿。

      “既是内官,上官才人往尚宫局并无不可呀。”。我心笑宁心是个好奇宝宝。

      “我见上官亲近柴司簿,”,宁心思量着:“我大觉不妥,宫中皆知柴司簿得郑尚宫重用多年,平日。。。”

      “好啦,”,我心里乱糟糟的,所以懒得与宁心聊八卦:“只因去岁重阳一事,你对上官心生不满,事事留意,多般猜疑,你呀,呵,小肚鸡肠。”

      被我说中了,宁心面色难堪,却还要辩解她并不是故意针对上官婉儿,而是因为上官婉儿此人的确不简单。

      这我当然知道了,我心话,能在武媚身侧侍奉多年,哪个能是省油的灯?诶,我好像顺便把自己也夸了,嘿嘿嘿嘿嘿。虽然我不能笑到最后,但我要努力笑的最美呀。

      来在李显王宫的毬场,眼见双方激战正酣。

      主簿姚珽等幕僚候在场边,全都一脑门子官司似的焦灼表情。李显的心腹近侍王文睿为我引路寻座,说开局已有半个时辰,李显不多久便会下场歇息。

      “谁家生面孔?”

      “公主所指。。。哦,郎君姓李名机,曾携家谱叙亲,乃皇门旁支,李郎以门荫补缺,久等无果,特来拜谒大王。”

      我见那男人年纪尚轻,心想是个来找李显通路子的滑头啊:“补缺惯是如此,六七载亦是常事,哼,没长性。”

      随意的扫视一圈众看客,我看到了李融,对他身边的人也略有印象,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

      我指了指李融的位置:“东莞郡公与阿谁谈笑?”

      王文睿看了看,笑道:“此俊后生乃左武卫大将军次子。”

      “左武卫。。。”,我闲闲落座,半撩起面纱细瞧那人:“哦,是李大志。。。李令问!!”

      武攸暨的同班同学!那个曾在长安西市对我见死不救还讥讽我不自量力的嚣张二世祖!!

      李令问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的环顾查看,四目相视,李令问面露惊疑,一旁的李融略有察觉,遂问是怎么一回事,李令问极没礼貌的直指着我,二人叽叽咕咕的,李融看清是我,无端的狡黠一笑。

      很快,李融大步流星的朝我走来,我起身问候:“阿叔安好。阿叔可知。。。”

      我才要告诉李融那个李令问有多恶劣多猖獗,李融却笑出了声:“坏事坏事,啧啧,公主不该来此啊,我友人对公主一见倾心,追问是谁家闺女,我诓是太宗外孙。”

      我大脑立时宕机,李令问没认出我是谁?他不记得我是男人?唐人彪悍他也不能这么彪啊,问都不问就让李融来牵线搭桥,嚣张且轻浮,心里对他的评分从负一百直降至负一千。

      陈宁心掩嘴笑道:“郡公有所不知呢。”

      听罢前缘,李融简直笑破了肚皮:“罢,同姓不蕃,原就是孽缘,且你二人交恶在先,晚儿只作未闻,我自有话斩断李二念想。”

      他奶奶的,我来找李显是想劝李显向李贤服软道歉,都是亲兄弟,别闹的太僵酿成终生遗憾,却不料被一个大冤家。。。

      我郁闷的要死:“那日我孤立无援,这怂汉冷眼旁观,若非薛表兄。。。哼,李令问金玉其外,有此儿孙,实乃家门不幸。”

      李融摆手:“何必这般刻薄嘛,毕竟是卫公侄孙。”

      我说这样的人只会给李靖抹黑败名,李融劝我息怒,转回去‘骗’那李令问了。

      宁心乐不可支:“哎哟,往日阿姐常道有我在左右,十分颜色也变三分,可阿姐今日半露花容。。。”

      “不许再提,”,我愤恼自语:“谁稀罕被李令问喜欢呀,真倒霉。”

      人不是永动机,累了得歇着渴了得喝水,李显才下马,我一股脑的说出了我的办法,如果他兄弟和好,李治夫妇高兴,外界也能少些流言蜚语。

      “我自有主意,”,李显有点不耐烦,他随手把月杖交给奴仆:“庙堂之事,你少要过问。”

      我着急:“月晚盼见二兄重归于好,此乃家事!”

      李显只一味的说我不懂,吩咐奴仆备车,他要带我回宫。无功而返,我心里憋气,直白的问李显是不是对明崇俨的话上了心,预备与李贤抢储位。

      李显懒散的倚窗而坐,几缕细碎的午后阳光洒在他精致秀美的面庞,看上去再柔和斯文不过,但说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惊的我直想逃出这马车。

      “皇后所出皆为嫡子,若太子立,则太子为嫡,余者皆为庶。太子行二,我行三,此命也;今次,二圣不满太子言行,而我。。。貌类太宗,此亦命也!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欲遵天命行事。姚主簿昨日劝言,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晚晚啊,阿兄未必肯。。。放过我。”

      我的反应一一落在那双与武媚如出一辙的瑞凤眼中,李显握住我微凉的手:“我誓入主东宫!来日登临大宝,九州瑰宝四海珍物,兄任晚晚求取。”

      “我不要。。。”,我突然发觉自己被骗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相信李显是例外,每一颗落进对手球门的木球才是他的野心:“太子岂因一言谬谶为难阿兄!更何况二圣。。。二圣未必有心易储啊!阿兄切莫轻举妄动!”

      李显避看我的眼睛,他只是把我的手紧紧的拢于自己手心,温声道:“纵是痴念妄想,我必得一试,晚晚需与兄同舟一心。”

      我只作闷头葫芦,既不承诺亦不拒绝。

      李显郑重的叮嘱我:“晚晚莫负我,我无路可退。”

      “无论阿兄有何筹谋,”,我对李显很是失望,悻悻道:“月晚恳请阿兄三思,幕僚力劝阿兄夺储是为功名,阿兄一旦付诸行动,则手足之情从此破裂,究竟孰轻孰重?!”

      近宫门时,马车忽停了,李显降下与一人交谈,我隔窗观察,见是监门卫的中郎将王泰,此人擅打马毬,与李显颇有私交。

      这王泰的亲爹是中书省的二把手王德真,世家子,李治尚是太子时的旧部,活了大半辈子愣是没去过京都以外的地方当官,兵部吏部户部。。。哪个部门重要就被大boss 塞到哪儿,顺顺利利的步步高升。王德真没啥闪光点,还不如他的岳父——权万纪容易被人记住,生的平凡,死的有‘味’啊。

      宁心一路于车外跟随,我问她累不累,她说几步路而已正好活动筋骨,又问我发生了什么,她隐约听到我和李显争吵。

      我谎道:“怎会,哈哈哈,是我。。。提及李令问,心中大不痛快,欲求阿兄为我出气呢。”

      宁心笑道:“英王定然不允,若捉弄李二郎,岂不折损大将军颜面?”

      我道:“唔唔,阿兄正是这般顾虑。”

      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得盈满。

      房云笙的产期当在四月末五月初,女人孕期的体型各不相同,有人直到生产当日都没变化,腹部微隆,看起来只是贪嘴吃多了几顿饭;而有人便肚大如箩,四肢粗壮。房云笙属于后者,但她美丽依旧,甚至肌肤较从前更为白皙细嫩。

      房云笙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欣喜,又因担心不是男孩而愁闷,她自以为若是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储君嫡子),便能帮李贤讨得二圣几分欢心。我心话当年的李承乾没有嫡子吗?

      我带了自己缝制的宝宝衣物探望房云笙,她一一端详,嘴里一直夸我的绣工愈发精细,反反复复只是那几句话,我知她心事重,所以并不在意我送的什么礼物。

      李贤变了。

      他的热忱不再付于公务国事,东宫的夜,别有天地。华丽绚烂的歌舞,妖艳多情的胡姬,甘醇浓厚的美酒。李贤闭门酣歌,乘兴起舞,如今的他只为它们而沉沦忘返,悉数忘却自己的责任与抱负。敏感之际,他居然爱上所有他本不该触碰的东西,也或许。。。他很自信,因他清楚一场伴有血腥气息的宫廷政变即将到来。

      廿载累积铸就的隽誉一朝尽毁,近日竟有东宫幕僚藉口辞官,虽有背主弃信之嫌,毕竟生死事大啊,可见就连这些亲近之人都不看好李贤。更为诡异的是,早在乾封元年伴随韩国夫人的病逝而平息无踪的谣言乍然又起,扯出了李贤的身世之谜。当这无稽谣言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无法不怀疑它与李显有关。

      山雨欲来风满楼,前途难卜,房云笙自然无法把孩子放在她关心的首位。

      房云笙吩咐侍婢把我送的礼物妥善收好,姑嫂又聊了片刻,天边暮霞已散,戌时过半,我起身告辞,房云笙亲自把我送到殿门。

      她看了看正问旁人要灯烛的宁心,小声问我:“宁心婚事。。。未定?”

      我笑说:“月晚代阿妹谢过阿嫂挂念,此事不易,张娘娘每日作愁呢。”

      “唔,是啊,阿晚,”,手忽被房云笙握住,我心下怔忪,因她的眼神空洞失焦,她所看的仿佛并不是我:“阿晚待人赤诚坦荡,宫中极为难得,我素来佩服。嫁与明允数年,你我最是亲近,道是姑嫂,更似亲姊妹。多谢,阿晚,多谢。夜已深,仔细脚下行路。”

      话和泪一时哽在咽喉,我感觉房云笙对未来已有所预见,她此时向我道谢是怕日后来不及。

      我心如火灼,我可以帮她,救命也好,拯救她的幸福也好,我可以泄露天机劝说李贤现在就带她远走高飞,代价有可能是李显一家人的前程和性命,而最终的结果。。。我不敢想象。

      走在路上,我心情万分低落,宁心随口问起房云笙对我说了什么,我隐去后半段,只说房云笙关心宁心的婚事,所以特地问了我。

      “如此,”,宁心浅笑,夏夜月明,她双眸如映照着璀璨星子:“阿姐,我。。。”

      宁心神色忽变,下一刻,她吹灭烛火,拽着我直奔道旁的树丛。

      我糊里糊涂的跟着宁心走,耳旁是她的急促喘息与花叶窸窣。情知事出有因,我不急着问,宁心惊恐异常的瞪着树丛外,我便也定睛观察,随即骇然,怎么会是。。。

      “方才大损精血,”,上官婉儿含羞含笑的对身旁男人道:“需服用补药呢。多谢好阿郎,秘所我牢记在心,待大事成矣,必不亏待阿郎。”

      赵道生的手沿她素腰顺着曲线徐徐的抚上秀颀的颈:“你我何时再会?需防备太子洞察。”

      柔荑纤手攀上他胸膛,配上她端庄清致的笑容,如此反差比直白的勾引更具诱惑。

      “好阿郎,怎舍得久不相见?你且安心,宫中不乏智士,太子难察。”

      说完,她翩然离去,如一只夜莺。

      只听赵道生颇为感慨:“上官婉儿。。。心机蕩妇,为何偏偏是你乱我心绪?”

      待回到灯火通明的寝宫,发现那盏宫灯被宁心遗落在我们藏身的林中,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仍扑通扑通的乱跳——重要的是东宫内有人受上官婉儿的差遣,或者该说,其实只为另一人——武媚。

      原来东宫从没有秘密,就连李贤的性命也被赵道生双手奉给了上官婉儿。所谓‘秘所’,只可能是。。。难道谋反不需要兵器?难道李贤预备赤手空拳的冲上乾元殿逼李治提前退休?他爷爷勇闯玄武门之前还知道挽一把宝弓呢。

      两个六神无主的人独处着,宁心面色苍白如纸:“那人。。。那人竟是。。。”

      武媚在监视李贤的一举一动,但武媚绝不希望过多的人知情,尤其赵道生那不堪启齿的身份。

      “莫慌,”,我为宁心擦拭冷汗,其实我自己并不比她镇定:“与上官私通者必是东宫卫。”

      “不。。。”,宁心摇头,她泪如雨下,无助可怜:“阿姐,那人实。。。”

      意外撞见这样的事,这黄花大闺女是真的害怕,我紧紧抱住宁心:“今夜之事若向旁人提及定是害了阿妹。。。与张娘娘,阿妹切忌!”

      宁心呜呜哭泣:“嗯,我对阿娘亦不敢提及。阿姐?”

      我方才控制不住的打冷颤,秘所,储藏,运输,监门卫,李显,上官婉儿,种种证据何止能连成一条可疑的隐线,完全是如山铁证啊。难道武媚默许了李显的举动?还有谁在押宝李显?

      宁心和我这一夜都没睡好,好容易熬到天亮,我‘埋伏’贞观殿附近,只为偶遇明崇俨。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还有对未来的茫然与畏怯,只有我的同类才能为我解答。

      才见面,我便把昨夜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明崇俨:“赵道生已经背叛了李贤,李贤大难临头,他亲口说不会放过你,你不担心吗?还有李显,他很可能在耍阴招儿,我。。。我该怎么办啊?!”

      明崇俨的笑意总是如他高深难测的身份一般让我看不透,但这一次,我的的确确看到了舒心惬意的爽朗大笑。

      “真若如此,正合我意,功成身退,未负此行啊。顾月晚,你不必不耻李显所为,如果一个人声称自己的意志坚定不移,那必定是诱惑还不够分量。可能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你所鄙夷的那类人。”

      “我才不会呢!都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我险些跳脚:“你说你退啥退啊?皇上两口子这么信任你,别人都愁没路子巴结你呢,诶,你不是还有儿子吗?珪珪怎么办?你舍得束手就擒啊?还有。。。我一直。。。一直觉得你好像对。。。对武后。。。”

      “是的,她是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变数,一个。。。美妙却遗憾的变数,”,明崇俨笑笑,眼神温柔了许多:“可我没有办法继续守护她了,但我会把自己余生的运气与寿数都续给她。她活的多累啊,也许她本不该是一个女人。顾月晚,李治这个人其实很不错的,对你也是真心疼爱,所以,你就尽力做一个忠臣孝女吧。”

      明崇俨抬脚要走,我哪儿肯啊,死乞白赖的拉住他:“明大帅哥!!你比我来的早也比我有本事,求您指点迷津!一句话就成!”

      “男女授受不亲哟,”,明崇俨不慌不忙的掰开我的手,他凝视我的眼神带着几许不舍:“你呀,全是自作自受。唉,送你一张符令吧,随身佩戴,兴许能在紧要关头。。。救你一命。”

      寸宽的黄纸写满了墨字云篆,我这些年没少进道观上课,自己也写过不少,但明崇俨在我面前只展示过两次,第一次是初见,他用它向我表明他的神秘身份;第二次是杨老太太病薨后,他用它迫使我正视我的内心,还说我这一生都要赎罪。

      “明大哥,唉。”

      才想追问他的符纸与月老的是否同出一脉,可抬头看时,他已飘然远去。我小心翼翼的将符纸存入香囊,心想明天再问清楚也不迟。

      然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明崇俨,他似乎有心躲避我,直到我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居然是他的死讯,他死在端午前两日,死于自家宅邸的卧室。

      他的儿子寻了坊正,他们直奔洛阳令的办公室,得知死者竟是皇帝时常宣见的异人明崇俨,洛阳令不敢怠慢,一面吩咐洛阳丞、法曹等往明家勘察现场,一面亲自入宫禀告,所以,帝国的最高权力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了解到这件凶案的始末。

      刺客的手段异常狠辣,是趁夜色的掩护得以悄无声息的潜入明家,割断明崇俨的咽喉迫使他无法发声呼救,并在面部及身体划割数十道伤口,任其血尽而亡,据说卧内血肉横飞,遗体惨不忍睹,珍玩多有失窃,如此暴行当真令人发指。

      洛阳令尚无任何进展,却有传言说根本不是盗贼见财起意,这是一桩有预谋的杀人案,而幕后主使便是当朝皇太子。

      如此传言并非无根无据,明崇俨与李贤之间的确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谁会留一个能随时在父母面前大进谗言的术士?这是一个没有破绽可言的正常逻辑。

      但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李贤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暗中使绊子不像他的风格,他若要杀明崇俨,该是谋反成功之后,当众把明崇俨定罪为祸国妖人而后处决。

      可谁肯相信一个丫头片子的观点呢?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文武虽未明言,却已认定是李贤派凶杀人,更有人借李贤的不良行径大做文章,直言李贤理应让出储君之位。

      是啊,今日死的是明崇俨,一个没有实职的五品正谏大夫,假如李贤不受惩戒,或许还会有人因与他意见相左而被残杀。

      对此种种,李治却不表态,只责令洛阳令全力缉捕盗贼,待真凶浮出水面,交与御史台会审,誓要还明崇俨以公道,安抚朝中众心。

      “公主?公主?”

      我手执书卷,却无一字入心,回忆与明崇俨的最后一面,心生无限遗憾。

      唯一一个知晓我因何来此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惨死,但明崇俨似乎是在等待这一天,难道这就是对命运的臣服?所以我这一生也是为了等待死亡而活着?不,我的人生不该如此。

      “公主,”,苏安恒替我接住了即将坠落的书卷,他小声道:“公主是为太子而忧?外界虽流言纷纷,然天皇尚未遣使入东宫问责,意在宽宥太子,只盼。。。只盼太子体察天皇苦心。”

      我苦笑:“宽宥?安恒相信太子确然有罪?”

      苏安恒冷静分析:“金吾卫掌京都昼夜巡警,时过宵禁,盗贼安敢穿街过道?因而盗贼当于宵禁之前入修善坊,坊中有波斯胡寺,据闻寺内堆金积玉,祭器多由黄金打造,坊中亦不乏皇亲国戚,为何择明宅行窃?必是为仇而不为财,视明公如仇敌者。。。唯有太子。”

      我有点着急,轻拍桌面:“盗贼犹逍遥在外,真相不明,仅两日,你等便轻信流言?若是嫁祸栽赃呢?”

      “公主这般说,”,苏安恒稍抬眼皮看向我,仍然从容:“嫁祸之人昭然若揭,二圣必要忍痛做取舍。”

      我盯着苏安恒:“原来你不信流言,你亦疑心英王设局?”

      苏安恒颔首默认,我紧张的咬手指:“割喉残杀。。。三哥当真是元凶?太子可曾辩白?”

      苏安恒道:“仆闻天皇昨日宣见左庶子张公大安、司议郎韦公承庆,未闻太子进状辩白,想是太子自恃清白,无需辩解。”

      如果这件惨案的幕后主使是李贤,他不着急申冤当然事出有因,当他成为大唐天子时,谁还敢治他的罪?被虐死的不过是一个他看不顺眼的臣子。

      “阿姐请用,”,陈宁心送来一盘香气鲜浓的樱桃,我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东宫可有消息?昨夜便道太子妃临蓐。”

      “哦,太子妃啊,”,宁心拿了一粒樱桃咀嚼,她微皱眉,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平安诞女。”

      屁股像是挨了一针,我立时窜起来便要向外走:“大喜事!大喜事!”

      “五月忌!”,宁心伙着苏安恒把欣喜若狂的我给拽住:“阿姐,五月子,杀气父母!小郡主生来不祥,阿姐能避则避吧!”

      我气嗔,不许二人纠缠:“胡白,小小婴孩如何招致不祥!太子与太子妃。。。”

      一时语塞,我好像没办法说服她们啊,因为李贤的确处于困境之中。

      等端午宫宴正式开始后,我眼见李贤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李显敬酒,李贤愣是视而不见,任李显讪讪告退。

      我因牵挂房云笙,借口更衣溜出了丽春台,但很快,我被宫人‘揪’到了武媚面前。至阳之日,宴会大殿摆满了冰块用以降温,这偏殿却燃着两樽炭火,门窗也紧闭着。

      眼见武媚怀抱一个熟睡的婴儿,我好不惊讶,也忘了行礼:“竟是。。。”

      “阿房之女,”,武媚淡淡道,她轻晃臂弯:“恶月恶日降生,此女不宜养于宫中,我思量。。。命刘妃养育。”

      我直替房云笙心疼:“阿娘生有四子二女,岂不知十月怀胎之苦母子连心之情?太子妃方历诞育之痛,阿娘竟夺其女托付旁人,太子妃。。。何其凄凉啊。”

      我试探着去抱孩子,左右女官拦住了我,武媚把孩子交给一个宫人带出偏殿。

      “月晚啊,”,武媚长叹,我的注意力追着那宫人而去:“不可往东宫,过几日,我准你与其相见。”

      我又懊恼又愧疚,虽然我清楚即便李贤与房云笙也无力反对武媚的决定:“是,多谢阿娘。”

      因武媚下达禁令,东宫我是不能去了,也不敢想象房云笙如今是何光景,我很想问武媚,如果李贤仍是完美无瑕的皇太子,即便这孩子生在端午,她能否开恩允他们骨肉团圆?

      三天后,我随着内官第一次来到李旭轮的王宫。

      自洛阳宫的端门而出,过黄道、天津、星津三桥便是积善坊,帝子私邸,正门外整整齐齐的荣列十六架长戟,门后的碧瓦朱甍楼阁绵延自不必多提。

      紧邻的高家宅邸据说是贞观年间李世民赏给高士廉的,占地面积也颇为可观,门外荣列十二架长戟。这条东西走向的道路上顶数这两座宅门最是气派,可是今天,一座车马盈门,一座门可罗雀,真是天渊之别啊。

      高士廉的从一品国公爵位本由长子高履行承袭,因长孙无忌倒台,高履行兄弟都被李治贬去了外州。没过三四年,李治杀了疑似害死妹妹新城公主的韦正矩犹不泄恨,又把保媒的东阳公主也就是高履行的媳妇给贬去了集州(四川南江)。

      等到高履行病死在永州刺史任上,这‘申国公’的爵位便由他的长子高琁承袭。高琁如今担着尚衣奉御,管着李治的衣柜;叔叔高真行任右卫将军,是李治的私宅警卫队长;高岚双她爹高审行是户部侍郎,捏着国家的钱袋子,这看上去,高家是颇得圣宠啊。

      “如今太子身陷流言,”,宁心才下车便直往高宅的方向瞧:“高将军之子是东宫典膳丞,日日服侍太子,谁敢与高家往来。”

      宁心并非替高家惋惜,听着倒像是有点幸灾乐祸。

      回忆早年,高岚双还未嫁人,是个满心牵挂旭轮的率直少女,也会因自己的家世而骄傲。我记得她曾得意自夸,只要终南山不倒,高家的门楣便会传袭不衰。在她尚未记事时,高家已重返帝都,重获帝王宠信,所以她并不懂一人乃至一族的没落往往就发生在一瞬间,唯有南山,万古长青。

      我知道高岚双从前取笑过宁心,所以宁心并不喜欢她。并非高岚双针对宁心,世家千金怎会在意一个奴隶的心情?不管说出口的是针还是刀,兴致到了说也便说了。大概高岚双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沦落到受人奚落的这一天。

      入了正门,视线极为开阔,方正偌大的庭院足够办一场马毬比赛,正堂坐北朝南,乌顶赤柱,四壁独缺南墙,竹帘高升卷起,所以堂上的情景一目了然。

      男人们载歌载舞都在兴头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女客自然是在内宅,我于是绕过了正堂。宁心问我是否要在离开时向旭轮行礼问候,我说看他忙不忙吧。

      内宅的寝堂里衣香鬓影语笑喧哗,女主人与各府女眷应酬,豆卢宁正和叔祖豆卢怀让的妻子长沙大长公主叙话,而孩子被唐恬恬逗弄着。众人先后见礼,刘丽娘邀我坐在自己旁边,说若不是天气炎热,大家都要去内门迎我呢。

      我知这是一句客套话,便也客套的道谢:“岂劳诸位苦等,自家洗儿,不拘缛礼。”

      女官代我送上礼单,唐恬恬把孩子递给我。孩子胎毛茂密浓黑,小脸蛋饱满红润,只是有点累了,看着精神不济。

      我又喜欢又心疼,想亲又不敢亲吻。唐恬恬看在眼里,她悄声告诉我晨间房云笙派人来看过女儿,拿来好些东西,刘丽娘正吩咐人腾空仓房呢。

      我忙问:“小郡主取名未取?”

      “妧,”,唐恬恬浅笑,她在手心描画字样给我看:“阿妧。”

      我不喜欢刘丽娘,又顾忌聪颖善辩的豆卢宁,便只与唐恬恬交谈,很快,薛顗的妻子萧氏加入对话,夸小李妧生的好看,往日只听说太子仪表非凡太子妃姿容绝众,果不其然。

      我听薛绍提过他大嫂生了一个儿子,便问起萧氏的近况,她说李治赏了薛顗商州长史一职,商州在长安以东二百余里,她需得回长安。

      我道:“恭喜兄嫂,现是长史,数年后荣升刺史,回京伴驾也未可知呀。”

      萧氏掩嘴笑说:“天恩祖德,外子岂敢妄想,便借公主吉言。”

      长沙公主见我们说的热闹,打趣我是和未来妯娌融洽关系。旁人都看着我,我大觉难为情,支吾道这桩婚事还没眉目呢。

      “此事容易,”,长沙公主乐呵呵道:“我便代小月晚一探圣意,看是明日或下月命薛家三郎尚主!”

      众人善意哄笑,昏昏欲睡的李妧便在这一堂笑声中沉沉的睡着了。我小心亲吻孩子的小手,方不舍的交由乳母带去安睡。

      前后坐了不足一个时辰我便告辞了,离开寑堂,宁心说她四处走了走,听人说高岚双与丈夫也曾登门道贺,而且高岚双就住在这坊内。

      我颇觉意外:“竟在积善坊?”

      自从李旭轮纳豆卢宁,高岚双便灰心丧气不愿进宫,等到刘丽娘被赐给旭轮,高岚双遵父母之命嫁了人,我们再无交集,我只听说她嫁的是北魏皇室的后裔。

      “是呀,好不凑巧,”,宁心道:“高娘子夫君元。。。元澹博学达识,尤通古训,深得相王赏识,常邀其过府切磋。”

      是巧啊,高岚双努力想要忘记的初恋却和自己的丈夫成为了文友,不知她能否收获内心的平静。

      宁心还说这元澹自年少沦为孤儿便由外祖父韦机供养,韦宅距高宅不远,韦机与高家兄弟有私交,元澹和高岐高嵘等人也有来往,所以高审行对元澹的德行有所了解,加之高家与元家都属皇族后裔,门当户对,这才愿意把倔闺女嫁给穷小子。韦机对这门亲事也满意,还给外孙置办了宅子田产。女婿好学上进,老丈人少不得也帮忙指点,元澹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宁心打听到了地址,我却说不必,与高岚双见了面也不知该说什么,除非我能解了李贤眼下的危机。也曾是密友知交,我只盼她一切都好。

      “相王安康。”

      我不由微怔,李旭轮就在眼前,我的问好却说不出口。旭轮喝的酩酊大醉,衣裳饱染酒气,他眉眼倦怠深深,意识含糊,由华唯忠搀着行路。

      华唯忠向我行礼,旭轮微睁眼,眸光朦胧:“公主恕轮醉酒少礼。”

      旭轮误把我当成了李治的某个姑母姊妹,我反而觉得这‘见面不相识’真是再好不过,连忙吩咐华唯忠带他回房休息,华唯忠感激道谢。

      二人目送他主仆避着寑堂走远了,宁心叹惋:“自与刘妃成昏,又得了大郎,相王待阿姐着实。。。唉,万幸英王仍惦念阿姐。”

      这是我无力改变的既定事实,只是我至今学不会接受,听宁心这么一说,泪立时涌上眼眶。

      华唯忠交代戴思恭送我出府,见我啜泪,戴思恭急忙劝慰:“哎哟,陈娘子实是冤枉我家主公。大王与公主自幼坐卧不离,一时不见公主,大王心神不宁,阖宫谁人不晓?只是这二年。。。呵呵,娶妻生子,大王难免。。。难免不得闲暇探望公主,然则大王无时不顾念公主啊!冬日扬雪,大王酌酒赏雪,道公主最喜琼花素净,特命不许扫除;春分冰融,大王记着公主惜花,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防备鸟雀虫害,盼百花盛绽;入了莲月,大王不忘公主畏惧夜雨雷鸣,大王通宵难眠,祈风收雨停;素秋凉爽,大王呀,抚着那秋千,自语公主爱看半仙戏,若有一字不实,便教。。。”

      “便教天火焚为灰烬!”,宁心又气又好笑:“阿戴每每拿天火赌咒,当真不怕来日应验啊?!相王此时酒醉,我阿姐横不能闯入内寑一问究竟,只得任你胡白喽!”

      “公主,”,戴思恭一脸愁容,他跪地道:“奴婢不敢虚言!”

      我无心理会,擦着泪快步走了。身后,戴思恭带着哭腔对宁心说他把我给惹哭了,华唯忠知道了免不得要责罚他。

      “怪你多嘴在先呀!”,宁心乐不可支:“好啦,阿华不当重罚,至多吩咐你去。。。刷马子,哈哈哈。”

      戴思恭说谎只为哄我高兴,如果换在从前,我定是深信不疑的。在马车里,我尽情的大哭一通,回宫后仍要假装安然自若,让武媚看到她想看到的结果。如她所说,作为臣子作为儿女,我们的首要任务便是顺从她的安排,个人情感次之。

      李贤败象已现,李显垂涎储位,李旭轮易心移情,我无人可倚,而且我如今能做的,大概就是等着李治哪天宣布把我嫁给薛绍。

      明崇俨无故惨死,李贤的女儿生来不祥,这个五月极不寻常,甚至老天爷都有话要说。

      太史令瞿昙罗先是上报荧惑犯舆鬼,继而又报太白经天。舆鬼即鬼宿,南方七宿之第二,形如朱雀戴冠,主凶,有家门零散之兆。太白经天则更为危急,《汉书》记载: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易经》记载:太白经天,杀气所临,何有不倾。

      自十年前李淳风离世,这位天竺而来的外国同事便接任了太史令一职,李治不信他又能信谁?

      “依此天象,杀乱。。。应在我宅?”

      瞿昙罗面色紧张:“臣不敢妄言,臣翻阅李公所撰《秘阁录》,我朝曾现此天象,前后三次。”

      李治颦眉:“我朝?”

      “悉达。”

      瞿昙罗示意身后的一个少年回答,那少年手执书卷,十分严谨的照本宣读:“启禀陛下,按李公手札所记,武德九年五月,太史令傅公奕密报高祖,太白昼见;六月初一,太白经天;初三,又经天,在秦分。”

      而第二天——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发生了什么,已无需多言,结果的确是大唐换了新君。

      “傅奕。。。”,李治闭目,他疲惫轻叹:“此翁聪慧善辩,精通阴阳历数,最终。。。狂饮而亡。”

      李治就此沉默了,少年悄声问瞿昙罗:“阿耶,阿耶。”

      瞿昙罗不敢分神理会儿子,瞿昙悉达又戳了戳身旁的同伴:“南宫,南宫。”

      就在瞿昙悉达撅嘴委屈的时候,李治突然肃声道:“本春新平突厥,海晏河清,天象。。。未必应验。”

      “是,臣详录所观征兆,而后密封送门下,供起居郎参阅。”

      瞿昙罗领着儿子徒弟退下,我一寸一寸的挪步到屏风后面。

      武媚正出神的思考,忽见了我,她勉强笑了笑:“何事?”

      我道:“儿闻太史局若泄露天象,当受刑责,方才太史令所言。。。儿不当听。”

      不管这天象预示着什么杀什么打,李贤所筹谋的事,武媚已有所防备,我猜她现在应该很难过吧,因为她又要失去一个儿子了。

      “月晚,”,武媚的额轻抵着我手臂,她语气幽怨:“东宫幕僚尽是百里挑一之辈,是阿房未能及时规劝,因而害了二郎。”

      我好不震惊,一股闷气直窜心口,心话你儿子什么脾气你比谁都清楚,房云笙虽贵为太子妃,毕竟位在李贤之下,她劝几句根本就没用啊,是李贤自己放纵沉湎,怎么能怪房云笙?!

      这就好像当年李弘病入膏肓时,武媚不反思自己对李弘有何亏欠,反而筹划让裴瑾娴殉葬,自以为为儿子竭尽所能,生前身后事都安排的面面俱到。

      武媚责怪的是房云笙,可我的心却被深深刺痛,因为我又一次见识了她那异常偏执传制的母爱,可悲的是我们都将被这样的母爱照顾一辈子。

      “媚娘,”,李治温和的笑唤武媚:“紫桂宫新近落成,你我前往避暑可好?”

      武媚甚为忧虑:“此时巡幸?可东。。。”

      “媚娘,”,李治像是故意不让她说完:“六郎坐镇东都,我高枕无忧。”

      武媚无奈:“妾敢问明大夫被害一事又待如何?”

      李治转到屏风旁,武媚随即起身,他平静的与武媚对视:“洛阳令道是捕捉十数可疑之辈,现与御史台会审,兴许不日便得。。。真相。”

      洛阳令居然抓住了傔疑犯?真相?什么是真相?是李贤?是李显?还是。。。

      我悄悄的打量李治,他年幼丧母,被杀伐决断的父亲抚养长大,看尽了宫廷诡谲,兄弟倾轧,十七岁便精习帝王之术治国之道,他杀过很多人甚至他的亲生儿子,但若论残暴阴毒,他好像也排不上号,然而,这个看上去雍容尔雅、总是展露一副和蔼面孔的病弱小老头实实在在的掌握所有人的生死荣华,如果说他出于某种考虑而为明崇俨的死亡安排了一个‘真相’,我毫不怀疑。

      武媚欲言又止,最终在李治满意的注目下和顺的回答:“妾愿往行宫。”

      李治临时决定巡幸紫桂宫,驰道往返洛阳三百余里,奏表军情一律由快马送报自不必提,启程之前,李治也依惯例宣见了众宰相。

      上月荣升宰相的裴炎、崔知温、王德真自是在列,裴崔与去年接任张文瓘为侍中的郝处俊叙话,三人同权却并不同级,裴崔对郝无不礼让。

      郝处俊原是中书令,是王德真的顶头老上司,王德真有意加入‘小组群聊’,郝处俊只作不见。两位太子左庶子高智周、张大安都顶着一张扑克脸,写满了生人勿近。

      自从辅佐李贤,高智周便坐上了相位,早有人劝他八十高龄该退就退了吧,但高智周愣是不听。道国公戴至德去年正月没了,从二品的‘尚书右仆射’一职便空了,大家原以为高智周可以冲一冲,没想到不升反降,去年底被罢了相权,如今李贤又摊上大事儿,高老爷子心里不舒坦也情有可原。

      至于张大安,可能稍许轻松一点。他爹张公谨当年摔龟壳助李世民下定佂变的决心,薛万彻冯立等部下欲为李建成报仇猛攻玄武门,是张公谨当机立断闭门死守,李世民才能安心的在太极宫里向老爹‘请罪’。灭突厥,又是张公谨力劝主战,实打实的功臣,等身像还高高的挂在凌烟阁呢。如果李治非要换个继承人,张大安这太子左庶子铁定当不了,那么未来的天子侍中也就没戏,但留在京都还是没问题的。

      另有两位宰相,一个是太子右庶子(未来中书令)李义琰,身长魁梧,面色凝重;一个是中书侍郎薛元超,他与王德真本就是同事,见没人理睬王德真,便好意抚慰王德真受伤的心灵。薛元超曾因上官仪被流放多年,吃苦受累并不等于削弱智商,薛元超有才学傍身,加之李治念着年少时的情谊,一回来就是火箭般的升官速度。

      薛元超只辅佐过一个太子就是李治,所以对李贤谈不上忠诚乃至私人情感,相比于李贤会否被废,薛元超更关心谁是下一任太子下一任皇帝。看他与王德真谈笑,我觉得他很可能知道王德真的儿子王泰是李显的马友。

      高矮胖瘦各不一致,脱下这身紫袍便是寻常可见的阿爷阿叔,但就是这些人关乎着一国百姓的生息。再往大了说,明亡之前,中华数千年便是由士大夫影响着皇帝的决策,他们自读书起便满怀赤诚之心,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操守准则,固然不乏危险,但面对皇帝的错误政令,他们宁肯豁出性命也要力争到底,希冀整个国家达到一种仁信修睦、夜不闭户的至高境界——天下大同。

      陈宁心悄指七十多岁的李义琰:“听闻李相公耿介清廉,宅中不建正堂,至亲馈送良木,李相不用,及木材浸水腐烂遂弃。”

      我道:“宰相者,上辅天子,下遂万物之宜,本应廉洁奉职,刚正无私,若宰相为财物所惑,为私情所困,又怎配为下官表率?上行下效,内外官吏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则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宁心笑道:“阿姐自言不甚好读书,然阿姐识大体,明是非,阿姐若为男身,便可应试做官,定能造福百姓。”

      我不接话,心话等我哪天得了权,定要放开手脚好好的大干一场,先给百姓免一年赋税,再让那些富得流油的皇亲国戚、和尚道士捐钱捐物,等到国库充盈,我就给边疆战士提高军饷,若不幸为国捐躯,至少家人还能继续过日子。。。

      “左相。”

      最后到场的是刘仁轨,虽说大家都是宰相,但人家刘相爷是尚书左仆射,用不着加啥同中书门下三品,而且刘仁轨立有军功,国之柱石,谁敢不礼敬呢。

      刘仁轨不以位高而傲慢不逊,聊家常似的说洛阳的暑天就要到了,大家公务繁忙也别忘爱护自身,千万做好防暑降温的准备。

      东宫的三位‘庶子’挺默契的不说话,薛元超笑道:“左相所言极是。震宅中冬日贮氷二百段于深井,犹恐不足。”

      王德真随声附和,介绍自家是如何如何过夏天。高智周捋着白须就差没翻白眼,告诫薛元超别总是用冰块降温,容易中风面瘫。

      “多谢高公提点,”,薛元超知道这不是好话,但没和高老爷子计较,还是笑呵呵道:“没奈何,震与内子小女皆不耐暑热啊。”

      宁心说他们好像在吵架,我说因为没人看好东宫,而高智周、张大安、李义琰试图维护李贤。

      这时,二圣驾到,吩咐赐座,诸相谢恩入座。

      李治说的内容都很老套,不外是朝中一切太平,自己身体不好得去山里静养一段时日,一切有劳诸相云云。诸相哪能说自己不尽心,李治又道此次巡幸会带着李显与我,却又不放心旭轮,请诸相多加照拂。

      我只觉意外,李贤不知何时发难,万一伤及旭轮。。。李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是为缓和李贤与李显的矛盾?为什么偏偏不带旭轮同行?也不对,如果旭轮随行,洛阳城就彻底的空了,李贤岂不更无顾忌的行动?哎呀,我是真看不透帝王心思啊。

      最后,李治请刘仁轨着意御史台的审讯工作,早日确定杀人元凶,诏告天下,安抚人心。

      四天后,我们入住紫桂宫,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恢弘大气的一座行宫,因黄河途经附近,登高便可远眺那奔腾湍急的母亲河,千里沃野一览无余,似乎也象征着四海升平。

      供臣子朝见礼拜的诸殿皆宏伟端严,不失盛唐风格,转入内苑则是一派幽雅秀丽,花草缤纷,令人耳目一新,尤其随处可见的小溪石桥颇有江南格调,我初见便很是喜欢。

      一如预料,山明水秀换不来李显的好心情,他几乎每天拉着我骑马游山,但脸上总也不见开朗笑意。有好几次,当我穿行在那些怪石嶙峋的山洞里,我都防备着李显突然失控大喊乃至大哭。

      我敢打赌,明崇俨的死一定与李显有关,而且李治兴许已洞察,李显此时所承受的压力不见得比李贤小,因为。。。

      万一呢?万一二圣谁都不选呢?他们毕竟还有第三个选择啊,同样从没被当作储君培养,李旭轮和李显又有什么区别呢?

      旭轮当初送我们到行宫,随后隔十天便随李贤前来行礼问安,李治从无多话,无非是叮嘱儿子们加餐读书。每次相见,我都想提醒他保护自己,但他一如既往的避免与我独处。不敢纠缠,又无法寄信,我只能掰着手指数日子。

      入了七月,早年背叛吐谷浑的素和贵率三万余吐蕃兵马突犯河源,两军战于湟中(青海西宁),最后交到李治手上的是一份战败邸报,唯一可喜的是左武卫将军黑齿常之竭力厮杀,所以唐军没有输的太惨,甚至还缴获了数万羊马。

      李治正头疼,北边又送来军报,道是六万突厥骑兵围攻云州(山西大同),万幸代州都督窦怀哲与右领军卫中郎将程务挺及时援救,云州城得以保全。这也意味着崔知悌的招抚策略宣告失败,狼果然是喂不熟的。

      “敢请天皇示下?”

      自拿起讣告,李治便没出过声,跪在地上的油腻中年动也不敢动。这人是永嘉郡王李晫,江王李元祥的长子,老爹养病养了大半年却没养好,李晫赶着来报丧,看看皇帝堂哥预备赏啥美谥。

      李凤、李元祥病死,李恽畏罪自杀,这下子,大唐最不招人待见的四大亲王就只剩下一个滕王李元婴了,没人分担恶名可不是啥好事儿。

      李晫并不知道李治接二连三的收到边疆军情正上火,还以为李治沉溺悲伤无法自已。少顷,李治说自己太难过了,吩咐李晫回家先按章程准备,等李治回到洛阳,着礼部与宗正给小叔叔风光大办,李晫再三谢恩后告退。

      武媚劝了两句,说她会吩咐武承嗣格外用心协助李晫。

      李治闷闷不乐:“敬玄复上表称病,欲返京疗养,真真可气!”

  • 作者有话要说:  4月29日(2021)更新:
    惜花的是李成器哈,见《开元天宝遗事》之花上金铃
    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爲绳,密缀金铃,繋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
    4月28日(2021)更新:
    给高岚双安排了一个好对象。。。
    【唐六典·卷四·尚书礼部】
    凡太庙、太让及诸宫殿门,各二十四戟;东宫诸门,施十八戟;正一品门,十六戟;
    开府仪同三司、嗣王、郡王、若上桂国·柱国带职事二品己上及京兆、河南、太原府、大都督、大都护门,十四戟;
    上柱国、柱国带职事三品已上、中都督府、上州、上都护门,十二戟;
    国公及上护军、护军带职事三品,若下都督、中下州门,各一十戟
    4月26日(2021)更新:
    是不是把铁憨憨的李显写成了小毒蛇?
    按旧唐书,其实本年的四月至八月李治都在新建的紫桂宫度假哟
    4月21日(2021)更新:
    萧嗣业的祖父萧珣是萧后、萧瑀的兄弟
    隋文帝开皇初年,梁皇室宗亲入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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