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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春归怨 何不随君赴黄泉(下) ...

  •   “你我为人父母,怎忍心看弘儿伶仃孤苦。你若不肯应承,我只怕往后夜夜噩梦。”

      一时之间满室寂静,针落有声,我甚至感觉我陡然加速的心跳有点嘈杂,我震恐不已的看向李治,不知他将如何决定裴瑾娴的命运。他不会同意让裴瑾娴为李弘殉葬吧?更何况她身怀六甲,那是李弘唯一的血脉啊。

      对于武媚的请求,李治并没用太长时间考虑,只听李治温声道:“也可,待裴氏生下孙儿。媚娘,我必以六郎继大统,待我百年,六郎尊媚娘为太后,媚娘犹是人间极贵女子。”

      武媚靠向李治的怀抱,我再也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仿佛是在哭:“不求极贵,诚愿以此身换我儿康健。”

      “阿耶!”,我再难压抑我的情绪,我跪倒在帝后身旁,余下的宫人见怪不怪的依旧木偶似的继续做各自手头的活儿:“长兄为病痛磋磨,此非阿嫂之过,阿嫂无辜,为何强令阿嫂殉葬!此理不通!!河东裴家又将如。。。”

      武媚充耳不闻,李治一脸愁苦的看着我:“稚子大不通事,唉,我岂会强令裴氏殉葬。”

      我愕然失声,什么叫不会强令?难道裴瑾娴舍得抛弃骨肉去为一个不爱她的亡夫而自尽?!下一秒,我不敢继续与李治对视,故事的结局,必然是年轻的太子因病暴亡,忠贞的太子妃不离不弃,不曾任由帝王主导。。。

      除了对旭轮的爱慕,我又多了一桩秘密心事。由裴瑾娴陪伴李弘长眠,这看似深沉的父母之爱令我思来只觉窒息欲死,我确信李弘不忍见自己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失去母亲,可我竟不知如何才能帮助这个小家庭,即便我不顾二圣震怒私下告知李弘夫妇,但东宫已被武媚贴了禁令,我决计是进不去的。

      过了谷雨,杨花罢了缭乱飞舞,毛绒绒白花花的铺满了河道,顺着通津渠缓缓的流出洛城,流向许多人一辈子也望不见的江南。菡萏已遍布绿波池,她自己不甚着急,赏花人却苦盼一睹芳容。

      这天,李显兴冲冲的入宫报喜,道赵子嫣诊出有孕,李显知帝后即将移驾合璧宫避暑,五六十里的路算不得遥远,可他担心沿途发生意外,又不舍留妻子一人在都,故而想迟些日子待一切稳妥再一同前往合璧宫,特请武媚恩准。武媚自是同意,也很关心赵子嫣的身体状况,嘱咐李显有任何需求直管派人入宫支取。

      “臣李显叩谢天后恩德!”李显调皮的拜倒在武媚脚旁,博母亲舒心一笑。

      武媚搀李显起身,她为儿子拭去额间薄汗,吩咐宫人端来瓜果冷饮:“遇事莫慌,三郎一心为赵氏,却不顾念自身。”

      李显挨着武媚坐下:“儿喜不自胜,虽是一路疾跑,腿脚不觉吃力。”

      武媚笑嗔:“若是旁人讥三郎失仪?”

      “任凭御史弹劾,儿入宫是为向耶娘请安,此乃孝也!”

      武媚笑他油嘴滑舌,李显捡个盐渍杨梅,他吃的急,一滴殷红似血的汁水突然自李显唇角溢出,他嘿嘿一乐,兀自以拇指抹了去,那白皙的指肚便被染成了粉色。

      “月晚不同阿兄抢食呢,”,我端水递给李显,笑道:“出汗定是口渴,阿兄请用水。”

      李显是真渴,饮牛般连灌了两杯,却又把自己呛着了,咔咔的不停咳嗽。惹的武媚哭笑不得,她抚着儿子的背假意训斥几句,又怪那些幕僚平日里一味恭维,对李显的行为举止不加匡谏。

      “哎哟!”李显捂着脑门直喊疼,说肯定是王府司马苏良嗣又在背后念他呢。

      武媚哪里肯信:“依我说来,苏司马犹有不足!比之汝兄,三郎不甚读书,有负天皇所期。”

      “苏司马再若严厉,便是以下犯上啦。唉,”,李显身子一歪,抱着老娘的胳膊撒痴:“自出阁建府,儿常伴灯苦读,这双妙目险些熬坏,只怪儿天资有限,不解古贤之道,思来想去,与其受惑于古贤之惑,却不如效仿晚晚,以神鬼异闻消磨时辰,更为自在。”

      我翻个白眼,心说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李显哄着武媚给孩子取名,武媚不肯,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李显得意:“儿以青辞荐告上帝,子嫣腹中必为男嗣。”

      武媚虽面带笑意,隐隐透出一点失落:“三郎待赵氏。。。唉,男儿长情也无不妥。”

      转过数日,李治于监波阁宴赏臣子,我们这一帮闲民在临近的澄华殿捉蝴蝶,或匍匐草窝,或互相托拽着爬上高树,即便闹的发髻松散、衣裙绣鞋沾满草屑落叶也毫不在乎。

      所有人都清楚我着急见李弘,但没一个敢顶着武媚的禁令来帮我,因怕我闷出病来,变着法子的逗我开心,而假如她们得知我为什么非得进东宫,肯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眼下皆道雍王颇受天皇器重,”,高岚双顺手摘了树叶煽风,不知她哪日开始喜欢描眉打鬓傅粉施脂,特别的臭美,就连流汗都是一滴滴的粉红珠儿:“我先前曾见皇甫公义、韦思谦、张大安并在宫中,却不知天皇召见雍王幕僚所为何事。”

      我们一齐望向远处庭院里的君臣,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人影,我漫不经心道:“定是表姑窃听父兄议事。”

      高岚双笑嘻嘻道:“哎哟,自家人,如何称之为窃?恰巧路过罢了。”

      我心话看来外界已认定李贤是香饽饽:“哦,高家儿郎子婿多在朝中为官,费心此道亦是常理。”

      高岚双嫌日头晒人,把那树叶插在额前的碎发里,她面上落下一片浅浅黯影:“月晚可知,自丽月始,雍王妃对外称病,各家女眷探望无不遭其婉拒,不仅如此,房将军闭门谢客,王妃长兄新近擢为兵部员外郎,近亲挚友登门道贺,竟是薄酒轻食也无,略略叙话而已。”

      我微讶:“亲友贺晋阶之喜,本是人之常情,房升何至于此?”

      高岚双斜我一眼,大概是嘲我太笨:“雍王夫妇并房家岂敢不避嫌!阿谁无意攀高谒贵,又何况雍王如今显贵,只不过,若为二圣所知,定是大不悦。”

      我有点好奇:“竟无人押宝太子妃?”

      高岚双蛾眉紧皱,想了又想:“兴许。。。是猜太子妃生女?以我之见,太子妃若诞育男儿,纵使不得册立为太孙,二圣亦当大酺庆贺,毕竟是嫡长孙呀。”

      因为紧张,我敷衍的点点头,不敢向高岚双吐露那件心事,这时,袁芷汀在树下唤我,道是女官来请,武媚有事宣我前去。

      “正巧腿乏,便往阿娘座前暂歇片刻。”我假装要跳下树,一众人被我吓白了脸。

      袁芷汀只差给我跪下叩头:“公主且罢!!如若公主摔伤腿脚,天后盛怒之下定是罚我往陇右牧马呢!”

      “皆道袁氏精通五行相术,”,我与她开起了玩笑,双手抓牢头顶的一枝粗枝,右脚踩着树干,左脚则悬空,整个身体倾斜,仿佛随时都会松手摔下去:“芷汀,我今日是福是祸呢?”

      高岚双环抱了我的腰:“是福是祸岂不由月晚做主?阿袁入宫是为月晚禳灾添福,月晚不该与阿袁作此玩笑。”

      这棵树不足两米高,二人由宫人们接着平平稳稳的落了地。武媚的寝宫距此并不远,大家一路有说有笑,还不忘清点存在纱囊中的战利品,定要分出谁是赢家。

      当我望见亿岁殿宫门时,也同时望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迎面走来,距离近了,我方要唤他,他竟像看不到我们这一大堆人似的,兀自快步走开了。

      陈宁心疑道:“忠哥中邪了不成?!”

      “的确。。。不寻常,改日我问四哥吧,”,我身上没来由的一寒,不动声色道:“我自去谒见天后,你等送高娘子回集仙殿便是。”

      高岚双说自己不怕热愿意在这儿等我,我心里发急,却不能与她们解释,便不管不顾的快跑着进了宫门,没人敢入内追我,但肯定会议论我也中了什么邪。

      华唯忠刚才确实怪异,只可能是他假装忽视我,其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或者说是警觉,他是在提醒我。那么问题来了,华唯忠不应该跟着旭轮吗?旭轮又在哪儿呢?待我迈进大殿,一切的猜疑与担忧便都有了答案。

      武媚端坐主位,她不喜不愠的俯瞰殿下各人。太子妃裴瑾娴立于下首,半低着头,稍抬眼皮,无不憎怨的睨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相识多年,便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李旭轮垂手站在赵子嫣的身旁,听见来人是我,他讶异无措的回头看来。旭轮对武媚说了什么?他总不会是预备独自承担责罚?他以为我看到华唯忠就会转身逃跑?

      我浑身渐僵硬,双腿似灌了铅沉重难行,顿悟上元夜竟给自己埋下一颗定时诈弹。不,事情远没有到最坏的一步,冷静,我必须冷静,除了自救,我还要救其他人。

      武媚吩咐我站在赵子嫣的另一侧,从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出丝毫怒意,武媚依然慢条斯理,吐字清晰:“现有一桩怪事,我不忍冤枉无辜,传汝等当面对质,以示公允,便于我。。。裁决。有劳太子妃向公主复述。”

      “是。上元夜,冀王与公主曾往东宫谒见太子,仅一位中使相随服侍,俄顷,冀王与公主出殿赏雪,中使却。。。滞留殿内,儿妇思来,甚是可疑,此人因何蒙太子青眼,特留于内独处私语?可曾做下不利太子之事?”

      不利太子?且不论赵子嫣私下谒见李弘是错是对,裴瑾娴哪里是请武媚做主,她分明没想给赵子嫣留活路!我心头恨恼,却又钻出几分快意,我不知赵子嫣是何结局,但裴瑾娴的咽喉之上已悬一柄利刃,想来这便是世人挂在嘴边的「因果循环」。

      旭轮不敢在武媚面前放肆,他稍抬眼看向裴瑾娴,眼神冷漠,口吻还算礼貌:“弟敢问太子妃,既是太子令中人留。。。”

      “旭轮不得开口,”,武媚不快的扫他一眼,又转视我:“太子妃亲至报我,事关国储,必得查实。月晚莫要欺瞒阿娘,汝二人往东宫探望长兄,周王妃。。。是否留于集仙殿?”

      换作旁人听来,武媚的怀疑毫无道理可言,仅凭赵子嫣缺席宫宴,不足以证明出现在东宫的可疑阉宦就是她,但对于深谙几人心思的武媚来说,这场所谓的对质只是走个过场。

      我心下惶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舌头竟似不听使唤,我憨笨的张着嘴巴,愣是发不出声音,我万分内疚的看着赵子嫣,怨自己当初思虑不周,本意是不想她与李弘抱憾一生,却还是。。。

      “天后容禀!”,一旁的赵子嫣忽然抢话,她再三叩首,伏地不起:“天后无须垂问弟妹,是妾乔装中使私入东宫!是妾。。。求见太子却苦无门路,遂诓骗公主,央公主携妾同往东宫。叔嫂不当通问,私谒太子,妾自知有违纲常,甘心认罪。公主与冀王并不知情,恳请天后宽恕儿女。”

      赵子嫣答的简单却也足够清楚,她咬定是自己谋划,保护了旭轮与我。听着赵子嫣的解释,裴瑾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那个不守礼法的女人是自己,亦大受震撼,毕竟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宫闱秘辛——原来完美无缺的丈夫早已心有所属,却绝不可为人所知。

      武媚命裴瑾娴退下,后者自是不敢违意,但在离开之际,裴瑾娴对赵子嫣落下一记异常激愤的眼神,恨不能生生从赵身上剜下一块肉来解恨。皇室出了这般丑闻,尤其赵子嫣的怀孕节点值得琢磨,李弘再是时日无多,生前身后名却需保全,裴瑾娴如何不急不恨。

      望着坦然包揽罪行的赵子嫣,武媚的眼神渐冷,却笑着问她:“周王妃以为我欲如何责罚?既不顾念自身,亦不牵挂腹中骨肉?”

      赵子嫣平静作答:“若妾认罪求饶,天后可否从轻发落?若妾道腹中乃周王子嗣,天后是否相信?呵,你我心知肚明,因而妾无牵无挂。”

      “阿嫂。。。” 我见赵子嫣始终伏地,生怕她与孩子有失,忍不住想要搀她起身。

      “无怪我儿至今属意于你!你二人自私自利!罔顾人伦!罔顾家国!”武媚的表情终于变得冷峻,她压着火骂出这番话,她的确不信赵子嫣的说辞,即便武媚信了,也绝不容一个胆敢忤逆自己的儿媳。

      赵子嫣缓起身,稍直脊梁,她眼皮一抬,对上武媚的怒容,不惧反温婉一笑:“妾自幼随母出入宫廷,常得天后照拂,窃以为天后中意子嫣,愿成全五郎与妾,却不料。。。匆匆廿载,我二人竟是眼下光景。五郎自言时日无多,妾亦知此身难保,唯一奢求,勿使。。。勿使七郎知晓妾因何而死,私谒太子,是妾有罪,是妾无耻,然七郎无辜,天后乃七郎生身之母,亦不忍七郎余生为蜚短流长所困,妾以一死休万事,伏愿天后与七郎母慈子孝,无隙无怨。”

      武媚以手支颐,她的面色虽平静,但她的视线早就落在了别处,这明显是极不耐烦的表现。

      只等赵子嫣交代完了后事,武媚立刻吩咐冯凤翼:“今日与二新妇闲话家常,未料赵氏出言不敬,不臣不子,我本应严惩,念其身怀。。。念赵家乃国之旧姻,可减罪,着禁赵氏于内侍省,不予探视,周王并常乐公主亦不许,禁期。。。待定。”

      “遵令。”

      李弘不畏将死的事实,赵子嫣也是生无可恋,甚至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亦不能唤起她的求生欲。赵子嫣把遗憾留给李弘,她的清白被贺兰敏之所毁,她遵旨嫁给值得托付终身的李显,但她的命中却没有幸福可言,今时今地,除了认命她别无选择。

      囚禁一辈子?亦或下一刻便是死亡?赵子嫣不做多想。她神情迷惘,在冯凤翼隐含悲悯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出大殿。

      “子嫣!子嫣!”

      砸破胆怯的心墙,我终于哭出了一声嚎啕,伸手想要拉住她,手指松开,才发觉一直紧攥着那纱囊,轻盈盈的坠地,几只蝴蝶争先自缺口钻出,舒展一双斑斓薄翅,重新飞向天高海阔的自由世界。

      赵子嫣回眸,她澹然莞尔:“月晚,叮嘱阿七少要贪杯。我与阿七缘尽今日,下一世。。。彼此莫再相见。”

      寻着蝴蝶飞离的方向,赵子嫣边走边仰首眺望,直到它们消失在高墙之外。而在我的眼中,赵子嫣变成了一抹虚幻的浅紫光影,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远去。

      少顷,武媚离开了,临行命旭轮和我跪在廊下。武媚并未明说罪名,这代表她心中已然认定,并非赵子嫣耍诈哄骗,真相是我们同情她与李弘,故而甘愿涉险,酿成了这桩宫闱悲剧。

      打从弘文馆退了学,我好些年不曾罚跪,片刻工夫,我头晒的也晕膝跪的也疼,左看看右看看没见着半个监工,我身子一歪,索性躺在了地上。

      “阿娘何时消气呀?赵妃会被囚禁几日呢?”

      旭轮面颊通红,唇却是苍白,他也快被烈日烤熟了,腰背弯了下来:“不知,你我不可再生事端。”

      “晓得,”,我心疼被我连累的他,慌忙爬坐起来,扯着衣袖为旭轮煽风:“一切过错皆因我。。。”

      “此非行善,你呀,蠢无可医,”,旭轮想要教训我,见我眼中含泪,他无奈软了口气:“佯作愁容惹人怜,罢,任你如何蠢笨,我怎忍心放任不管?”

      我连连点头,他放不下我,我也是横竖这辈子都要抱紧他,我抽抽搭搭道:“旭轮,我同你讲一桩秘事,我不曾向旁人提及。”

      听完,旭轮的脸上退了一些血色,他咬唇思索,良久,旭轮为我擦净泪滴,他低低耳语:“此事锁于我心,月晚及早忘却。”

      “你以为,”,我的手悄悄攥紧了,我自欺欺人的认定是裴瑾娴害了赵子嫣:“裴氏该死么?”

      见我一脸正色,旭轮沉叹,他环顾困住了我们所有人的这座宫墙:“皇权之下,焉有无辜?”

      待各自回宫,才知废黜赵子嫣的圣旨已颁,至于武媚是否向李治实说原由,李显如何为爱妻求情,常乐公主是何反应,我已无力顾及。

      翌日,李治驾幸合璧宫,仅李显未能随行,据说是因身体不适。李贤不信,这从他焦虑不安的情绪上便能窥见一二,他从前总是和弟弟一起骑马行过这数十里的驰道,入了行宫再一起泡澡放松,李贤极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改变,而这份焦虑也传染了房云笙,她万万没想到时常被李贤嫌弃呱噪的李显竟是这般重要,她只能生疏的安慰丈夫。

      歇了这一夜,我双膝酸痛未散,红肿也未消退,行走大为不便,但相比我的罪过,这个惩罚实在是太轻太轻。我是被几个宫人抱上马车的,上官池飞为我按摩化瘀,陈宁心自怀中掏出一个水色小瓷罐,让我敷了药膏再睡一觉,她见我眼里布满血丝。

      拨开珠帘,车外是卤簿鼓吹旌旗遮天的帝王出巡盛况。我昨夜的确失眠了,张娟娘避过众人告诉我,集仙殿‘失踪’了十余宫人,是武媚的命令,希望我能意识到我的任性给许多人带来了灭顶之灾,我做了一个公主不该做的事,而仆下没能及时匡正主人的言行,也就不配留在我身边服侍。我欲哭无泪,又悔又怨,我得到了与李弘毫无二致的母爱——血淋淋的母爱。

      亿岁殿发生的一切,必然是瞒住了李弘,然他略有察觉,隔数日,李弘专程派人请我一见。

      武媚亲自将我送至宫门,她温声叮嘱:“汝兄近日病势加重,不可久留叨扰,唉,去吧。

      我心慌的厉害,却清楚躲避反而会使李弘更加疑心,低头回复她:“儿遵令,必不使阿兄心伤。”

      时已入夏,偏这绮云殿的各道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进殿没走几步,我身上便沁了汗。原以为在见到李弘之前会遇上讨厌我的裴瑾娴,却听宫人说他夫妻见面只会担忧彼此,因而不如不见。

      “天后令太子妃于西殿安养。”宫人最后道。

      我点点头,心话李弘以为妻子能在他离世后得到父母的善待,怎知生死都逃不开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一旦东宫有了新主人,谁还会记得裴氏呢,又是一朵花期稍纵即逝的小可怜啊。

      寂静的内室,李弘半卧着看书,他鬓发衣服皆齐整妥帖,显然因为我的到来而特意修饰过自己,虽然依旧消瘦单薄,病容沧桑。

      明明只是一小段路,竟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我觉得我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向李弘。唉,这般干干净净的人儿怎会生在宫城里,看过了数之不尽的丑陋脏恶,这一双清瞳是如何做到始终流露着平宁、善意的光芒?

      “阿妹。” 李弘轻笑唤我。

      我强打精神,也以笑容面对李弘:“多谢阿兄相邀,旭轮好生羡慕月晚与阿兄相见,分离近一月,旭轮对阿兄思念辗转呢。”

      在为我备好的胡床坐下,宫人端来饱满透亮似玛瑙的紫红桑葚,我道:“桑椹子新熟,苑监今晨献与二圣,阿耶吩咐月晚送与阿兄尝鲜,阿耶道阿兄喜爱桑果,然众佐臣奉劝。。。”

      告诉过自己要全程高高兴兴,但此刻,我忍不住为李弘抱屈,四五岁的孩童,见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哪个不是一股脑儿的把肚皮吃成圆滚滚的才满足,李弘却不可以,因为上位者不能有所偏爱。二十年过去了,只有他的父亲还未忘儿子的遗憾。

      李弘低头净手,他的泪垂落铜盆,溅起一朵小花儿:“唔,可惜我不得面圣谢恩。可巧,前两日原在想。。。当是桑果垂枝时。”

      一时安静,兄妹都不说话。

      李弘闷头吃桑葚,吃到双手被汁水染的斑斑点点仍意犹未尽:“香甜可口,呵,阿妹今日竟这般拘谨?”

      李弘邀我品尝,我方拿起一粒果儿,只听李弘的声音突然放轻:“听闻七郎与妻此次未能随行,天皇因何不准七。。。”

      “小事一桩,竟劳阿兄留意?”,我扑哧一乐,镇定自如的迎上李弘眸中的忧思:“哎呀,是三哥不自量力,与人角抵伤了左腕。二圣如何舍得耽搁三哥养伤?遂令三哥留宅安养,吩咐赵妃好生服侍。”

      只有多说几个合情合理的细节,供对方展开想象,谎言才更容易被当做真话,又何况,在李弘的心中,我比武媚更值得相信。

      果然,李弘对我没有半分怀疑,他的表情骤然轻松:“如此。”

      二人闲聊着,李弘忽的说想去殿外走走,我劝他静养为宜,医官嘱咐不能受风,加之李弘瘦且乏力,每天有一半时间被低烧所折磨,走动只会让他的身体更觉不适,倒不如继续躺着,还能有些力气看书、说话。

      李弘耐心的等我絮叨一番,他沉沉一叹:“我知阿妹之忧,阿妹可知我心中愁闷?阿妹,我被抬入车马,被抬入绮云殿,这匡床束缚我足足十日。”

      我同情道:“饶是如此,请阿兄念及二圣。。。”

      “月晚,为兄。。。”,李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他的凝视令我无端心慌,因我读不懂他此刻的情愫,默了默,他启唇,哑声道:“今朝,宫人采摘玉兰供我赏玩,道是花树较往年稠密,阿妹伴我赏花可好?若待来年花期,兄不知当与谁人共赏。”

      泪水奔涌决堤,我的眼睛却在这时被李弘轻轻遮住,眼前是一片黑暗,心中却是安然,这手是温热的,仍是生者才能有的温度。

      李弘压抑着哽泣,他温声哄我:“小阿妹啊,求你莫在阿兄眼前哭。有幸得为兄妹,想是前世结缘,若有来生,亦可重逢。阿兄必不忘阿妹眉眼,哪日见人手持玉兰,阿妹便问那人讨花,彼若应承,定是我。”

      与李弘挽手站在殿门附近,两侧的深长回廊悬挂片片纱幔,清风徐来,素纱渐次舞动,好似腰肢曼妙的豆蔻少女。兄妹二人几乎同时仰首,角度方向也出奇一致,视线投向那些优雅挺拔的玉兰,香气悠远弥散,暖风醉人。合璧宫,一处人间仙境,但愿它能留给李弘最后最美的记忆。

      “金钗之年,当许舅姑之家啦!”,李弘打趣我,他向不远处的鸟儿伸出手,它却不敢飞来他掌心停落:“纵是月晚非帝女,家有四兄袒护,哈,子婿必不敢对阿妹疾声厉色。待月晚大喜之日,我兄弟同送月晚出嫁,必要那人赌誓发愿永不变心,而后许其迎阿妹归第。”

      潸然泪下,我趁李弘不备迅速拭去了:“先是一通棍棒弄婿,吃尽苦楚,另需听从诸兄喝令,如此严苛,哼,诸兄成心害月晚被夫家退婚不成?唉,无怪二哥常言驸马不易选呀。”

      李弘笑侃:“必得事事严苛,子婿便愈发珍视阿妹。天若不怜,我先行一步,嘱托我儿代送阿妹出嫁,小童数年便可长成,亦当回护阿妹。”

      他比我们都清楚,他等不到我穿上嫁衣的那天。他已然看淡生死,我们却在抗拒它的到来。也许明天,也许玉兰落尽时,他就会带着他的遗憾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然而我确信,他会永远的深刻的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

      精心的伪装彻底崩塌,埋脸在李弘臂侧,不想被人听清那些充满悲戚的哽咽,我真的不是故意这般怯懦惹他担心。他的衣衫,他的发丝,因长年累月的服药,早已被馥郁药香浸染,一丝一缕都令人绝望透顶。心中藏了一个与他有关的凄惨真相,可我不忍吐露半字。

      他其实没有孩子!!甚至他唯一的继嗣,因成为天子,不得为他礼祭,他终是沦为无处停泊的孤魂!!!

      “不必如此,聚散如轮回,你我自会重聚,”,李弘平静处之,他开始絮絮不停,说的都是自己的身后事:“许多话,当面叮咛反是难为情。论才,我不及六郎,二圣亦心知,六郎乃众望所归,李门骄子。子嫣言七郎急盼子嗣,去岁不幸失子,上苍为何非难七郎?哦,明日请旭轮来此,我欲小试一番,未知旭轮练字可有长进。唉,皆言我兄弟性情相似,然我素来羡慕阿弟。阿弟乃富贵闲人,志趣无所忌,所念皆可达,我为万众所仰,莫说行差踏错,便是哪日留意优伶侏儒,左右定是惶恐劝谏,储君怎可醉心嬉乐之事?我此生为东宫四墙环堵,阿弟他年足迹之辽阔,闻睹之丰盛,乃我不敢试想。而你,月晚,倘使上苍怜悯,兄尚存一月阳寿,愿以此向上苍祈求,愿子婿待阿妹真心实意,予阿妹一世疼惜,愿阿妹喜乐无忧,子孝女顺,此生无憾。”

      太过完满的期许,往往难以实现。李弘对弟妹的真诚祝福,终究与残酷无比的现实背道而驰。

      李贤文武兼济,的确是二圣最出色的儿子,亦比你更喜欢也更能适应这危机四伏的权欲战场,然而入主东宫于李贤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份殊荣,终此一生,他与大唐皇位失之交臂。谋反被废,幽禁巴州,至死未能再归秦川。

      上苍并没有刁难李显,那只是一次意外的不幸,李显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一群让他头疼不已的孩子。至于赵子嫣,她的勇气令人震撼,她不曾辜负你对她的情意,可惜的是她也放开了李显的手,她再也不可能拥有幸福。

      凡人怎能预料,尸山血海铺就的皇权之路,那个一直站在光环之外的小皇子居然会是最后的胜者,看尽了一场场厮杀斗狠,一步步身不由己的被推到了幕前,是他安然无恙的稳坐龙椅,是他的子孙后代永享大唐江山,可他这一生,也为命运的馈赠付出了昂贵代价,更不曾真正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志趣。

      很感激你对我这般爱护,可我或者说太平公主,并不会走向你所希冀的美满坦途。史书有载,我的感情生活丰富斑斓,为后世津津乐道。我未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时一刻也不曾,更因为生于皇家,我连苟全性命的资格都没有,像你认识或不认识的许多人一样,我也将死于薄凉无情的皇权争斗。

      西风渐起,我劝李弘入殿避风,他同意了,我与他约定明天和旭轮一起来见他。这时,竟见一个宫人慌慌张张的越跑越近,我呵斥没规矩,宫人不敢再跑,随即伏地告罪。

      李弘颦眉:“何事?”

      “郎君宽恕!周王。。。奴见周王持。。。” 宫人遥指宫门,惊的说不全一句话。

      望向宫人所指的方位,我的心立时悬至咽嗓,也理解了宫人为何敢在宫中跑动。是刀,那迸发银光的长物居然是一柄狭直霸道的横刀。

      亲王持刀擅闯储君居所。

      一领白衫,青玉金带,若非宫人明说来人是李显,我会误以为是推崇白衣的李贤。李显的速度并不快,摇摇晃晃的,仿佛喝醉一般,又仿佛因赶路而十分疲惫,此刻只能勉力支撑身体。李显的乌纱幞头歪斜着将坠不坠,几缕发丝散在右眼旁,遮住他小半张脸。

      宫门处立着黑压压的一堵人墙,李显的前后左右也被东宫卫紧紧环绕,不断有人厉声要求李显后退,李显则充耳不闻,他甩动珍爱的龙骨马鞭拨开那些随时都能取他性命的利刃,呼嚷着求见太子。

      待距离近了,我看清李显的衣襟遍布红褐色的喷射状斑点,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敢深思,我忙请李弘先行回殿,李弘却凝视着李显一动不动。

      “七郎如此。。。必有要事!”

      右卫副率梁积寿请李弘下令,李弘惊瞪着梁积寿:“下令?诛杀手足之令?!”

      “殿下视周王为手足,然周王何意?!”,梁积寿跪地苦求:“殿下乃国之根本,周王此举有害社稷,为十恶之首,殿下怎可饶。。。”

      “尔等退下!周王必不伤我!” 李弘勒令众军士远离李显。

      梁积寿等人如何敢放心,虽依令后退也只是一寸半寸的磨蹭着,防备李显发难,他们随时都可以扑上去救护储君。

      见李弘无意避让,我只得迎上前拦住李显,面对面,我恍惚觉得这男人不是李显,他异常的陌生。李显情绪激愤,表情更是阴郁可怖,眉宇间凝着暴虐戾气,似要撕人生吞,俊气秀美的脸庞也散布着那些诡异的红褐斑点,零星几个,却已足够令人胆寒,偏他双眸浮着一层氤氲水雾,仿佛受了莫大委屈,正强忍着一腔男儿泪。

      甩手扔掉龙骨马鞭,李显看也不看我,他冷声斥道:“你且让行。”

      我瞥看那横在李显腰后的包银刀鞘,颤抖的双手试着去握他持刀的手:“还请阿兄听月晚一劝,太子为君,你我为臣,万勿逾越!何况天后有令,若无二圣手谕,是何人不得谒见太子!拜求阿兄速向二圣乞饶!”

      李显没有躲避,任我夺去横刀,但他并无退意亦无悔意,他扬了扬下巴,表情矜傲轻蔑,却有一滴泪悄然划过脸侧:“你道我畏死?内侍省,我闯了,合璧宫,哈,我无诏而入,我足够千死万死!晚晚,我今日绝不求饶,不敢劳二圣动手,我必自裁谢罪,但在生时,我有一样心事,不吐不快!”

      绕过我,李显径直朝李弘走去,我匆忙拽住了李显的衣袖,自知无力阻拦,我只得采用笨办法,屈膝下蹲,想象自己是一块大秤砣,试图拖延住他的脚步,并招呼宫人立刻搀李弘入殿。

      李显怒瞪我,却不忍将碍事的我摔去一旁,长年骑射,他臂力极大,就这般拖着我继续前行,石板路竟被我的脚摩出了两道泛白的浅痕。

      面对李显的迫近,李弘也没有后退。也许是李弘和我有同样的预感——赵子嫣出事了。只不过,李弘不知道赵子嫣是甘愿被囚。李弘主动步下玉阶,无人搀扶,他走的极慢,他真的太累了。兄弟二人直面彼此,视线胶着平行。

      “李显参拜殿下,”,李显盯着李弘,嗤笑:“殿下与臣。。。同胞手足,至亲至爱,臣视殿下如父如天,未料殿下竟视臣如土芥!为何是子嫣?为何必得是子嫣?!!殿下手握神器,而我只有子嫣!!仁德?阿兄折辱手足,害我生不如死,你仁德何在?!你不配为储!”

      这院内不知多少双耳目正关注着此地,往事随风,李弘不愿重提,更不想闹的不可收拾,他恼李显不知轻重,严肃的看着李显:“究竟何意?听闻七郎负伤,二圣留赵妃照顾七郎。”

      李显一怔,他不敢置信的扭头瞪我,那歪歪斜斜的幞头终于落了地,:“难道阿兄不知此事?!好啊,合该只我被作贱!!”

      我想瞒也瞒不住了,李弘直问李显:“你不曾负伤?你与赵妃留都是为。。。”

      “你凭何得活!!凭何!!!”就在这瞬间,李显暴怒异常,他居然揪住了李弘衣襟,全然不顾勒紧的领口会伤及李弘,正如他先前所说,他连死都不怕,所以我愈发相信,很可能赵子嫣已经被。。。

      李弘并未挣扎,他惊异于李显话中的深意:“阿谁沦殁?!”

      风静了,李显的泪水颗颗落下,他嘴上咬牙发狠,心已破碎难全:“子嫣一心为你,你可曾在意?!我力闯内侍省,左武卫、右威卫、右领军卫,人人阻拦,我分不清伤了阿谁,亦不惧利器伤我,如若不见子嫣,我会死,为何我历尽艰辛却听子嫣亲口道。。。被囚是因上元夜私。。。饶是如此,我不与子嫣计较,子嫣却不肯随我回宅,宁可被囚至死!恭喜殿下,臣妻赵氏为殿下诞育贵子!李显既为臣下,殿下取用一女子,臣岂敢拒?然臣深恨赵氏无耻,臣可做主惩罚内子。启禀殿下,臣已送汤妇赵氏归西!哈哈,肆意践踏我一腔真心,赵氏该死!我何必舍命相救?!阿兄予臣如此折辱,那孽子妄想存活!!哈哈哈哈哈,尔等且听,我亲手杀了。。。周王妃!!剖腹剜心,碎其尸骨!”

      李弘木了,僵了,忽然又死而复生般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李弘拼尽全力挣开李显的手。

      闻讯赶来的东宫家令阎庄正撞见这一幕,阎庄急于制止,却被自己的脚绊倒,随即摔飞了二尺远,旁人扶起阎庄时,他下颌挂着血滴,不知何等疼痛。

      “你怎敢!你怎敢!我二人发乎情止乎礼!!李显,杀妻弑子,你丧尽天良!!!”李弘怒骂着,重重一拳挥上李显的脸。

      李显退了一步没能站稳,他仰面倒地,玉簪碰碎了,发丝披散开,整个人彻底疯癫了。

      “被至亲至爱之人欺瞒十载,我岂会信你?!”,李显疯狂大笑:“便教天火焚了我这丧尽天良之人!!我心痛如绞,阿兄可知?相识自懵懂,结发为夫妻,我始终倾心付出,却换得一场惊天骗局。我心痛极!!!子嫣应允嫁我那日,我喜极而泣。新婚之夜,知子嫣非完璧,我未加责怪,定是旁人花言巧语骗取子嫣清白。自与子嫣成婚,我加倍疼护,日夜担心子嫣离我而去!子嫣是狠心人,硬生生避走道观三年不见我!!我恨不能禁其宅内,不见外男,可为何。。。是你?我究竟错在何处,阿兄为何这般折磨我!天下处处是娇娆,阿兄偏偏夺走子嫣!!”

      李弘又恨又气,撑着一口气扑过去,扳着李显的脸逼他正视自己:“我亦有惑,为何你偏偏不肯信我!!我与子嫣不曾负你!!子嫣本欲于道观清修一生,因你不时送信。。。子嫣感念你用情至深,既是甘愿嫁你,便是不再挂念我!上元相见是我苦求,生时最后一面,你竟不许么!子嫣道终身予你,此生偿还不尽,愿来生再度结发。阿娘明知我钟情子嫣,却不肯成全,是你夺走子嫣!!是我懦弱,为一顶虚名,亲手把子嫣推向你刀下!!既是恨我,为何不杀我!!可怜子嫣不忍连累你,不得已昧心欺骗,你却辜负子嫣苦心,反诬其清名。天下?可笑,我何曾爱天下,阿弟,天下予你,你还我子嫣!”

      自从听到李显亲口说出赵子嫣被他杀死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甚至不知应该劝谁节哀。他们都还爱着她,却也恨极了彼此,她若在天有灵,定是比我更为难啊。

      耳畔,阎庄不断的哀求,请李弘先行回殿以避开眼下窘境,把李显交由二圣处置便是。今天之前,他这东宫家令未必猜不出赵子嫣被囚的真相,既然赵子嫣已经死在李显的手上,正可保全李弘的清誉,那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也不必争出论定。

      李弘哪里肯依,这辈子的隐忍妥协在此时悉数宣泄,反反复复的质问李显还有没有心,一拳又一拳的直击心口。李显双目圆睁,只是木然的承受哥哥的责打,全然不懂反抗,仿佛他已没了生气。

      我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去拉李弘,唤了几声李显却没有回应。宫门处的人墙分列,走进来一行人,是武媚亲临绮云殿。

      武媚一步步的迫近,李弘终于松开了李显,阎庄搀他他却不起,仍半跪在李显的身侧,也仍保持着那一股激动的怨恨的情绪,转而注视自己的母亲,毫无往日的敬爱可言。

      当武媚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双为一个女人而打的狼狈万状的儿子时,本想做英雄的李弘蓦的呜咽,他颤手去握武媚的华裙,他委屈不已的望着母亲哭嚷:“是阿弟错杀子嫣!不许我爱我争,怎会是这般结局!我珍视之人沦为七郎刀下冤魂,求阿娘为儿做主!求阿娘为儿做主!”

      早有女官去扶李弘,几个人半劝半拖的把李弘移向殿门,李弘犹在哭求,武媚的表情渐起波澜,她微微颦眉:“储君之抱负理应是百姓福祉,为一己私念惊动天皇,李弘,你扪心自问。。。当得起忠臣孝子么?”

      刹那间,李弘停止了挣扎,泪还在流,人却已平静了许多,他哀伤的凝视武媚:“儿是阿娘骨肉,国储之尊居次。阿娘,儿何曾贪心?!只求阿娘予几分爱惜,二十载寒暑,阿娘当真不懂么?阿娘,你我母子情份仅此一世,若有来生,我宁死避见阿娘,也请阿娘莫念不忠不孝之子!!”

      绝望透顶的儿子只能借如此残酷的言辞希冀唤醒母亲对自己的疼护,但武媚不置一词,她正俯身查看李显的情况。李弘闭目,彻底死心。

      “三郎?三郎无事否?!”

      听到母亲担忧的呼问,李显别过脸盯着武媚,眼神却空洞无焦:“儿鲁钝,不通阿娘心思,既是阿娘早知子嫣心属阿兄,为何不肯教儿知晓?”

      李弘渴求母爱,李显质疑母爱,不是武媚一碗水端不平,而是儿子们看事情的角度不同,两头都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哪一个不爱?哪一个不疼?

      武媚费力的抱起早已长成高壮男子的李显,她拂去沾在他发丝的草叶泥屑:“三郎中意赵氏,耶娘便为三郎聘娶赵氏。满足子女心愿,本是为母者分内之事,阿娘深信,赵氏心甘情愿嫁与三郎。”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李显连连摇头,他嘶声力竭的哭嚎起来:“子嫣对我无心!!否则怎会是眼前情状!!十年!整整十年,为何无人向我道明实情!是我愚钝,尝见子嫣黯然神伤,却不知探问关怀!!我宁愿阿娘成全阿兄与子嫣,我与阿兄又何至于此!!当初是阿娘赐儿虚假姻缘,今日便请阿娘赐儿一死!儿擅闯内侍省,儿刺死子嫣,儿衣衫落满子嫣血肉。。。”

      李显完全失控了,他一时试图推开武媚,一时又抱紧她呜呜痛哭,直到他说出自己杀了赵子嫣,他的嘴被掩住了。

      李显泪眼迷离,他万般无助的望着慈和的武媚,听母亲温声安慰:“暮色将起,一路赶来劳顿不堪,三郎理应沐浴歇息。天皇近日甚是牵挂三郎,汝自整理仪容,明朝谒见天皇。我儿牢记,赵氏从无身孕,乃暴毙而亡,太子。。。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三郎犹是大唐亲王,承欢耶娘膝下,娶妻生子,福禄绵延。”

      亲历这场阋墙之争,直至此刻,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栗,的确,这日头西沉以后,明天的太阳再也照不见今日的尘埃,然而不止三个人,也不止早被二圣‘处死’的裴瑾娴,绮云殿乃至数十里外的洛阳宫,一定还有人将为这个秘密陪葬。

      同样的话,武媚一字不差的说了两遍,李显的泪水渐收敛,他痴傻一般嘿嘿作笑:“子嫣殁了,可子嫣如何殁了?阿娘可知是谁杀。。。”

      许是短时间内经历了多重刺激,急火攻心,李显彻底失去了意识,与此同时,殿中传来女人的凄厉尖叫。我不知是去是留,听武媚喝令宫人们照顾李显,她则快步冲向大殿,我也就有了答案。

      迎面碰上一个表情惊恐万状的女官:“殿下,太子方才。。。”

      “速往前殿宣医官!!”

      “是!”

      下颌,襟领,被褥,嫣红刺目,那是一朵连着一朵的死亡之花。我下意识的先擦脸庞的血水,李弘犹在剧烈咳嗽,倏忽,我接下满手滚烫,我的两只袖筒亦被喷溅了斑斑血滴,李弘则不再那么痛苦了,原本起伏急剧的胸膛也趋于正常的喘息。

      宫人报在西殿静养安胎的裴瑾娴求见李弘,得到武媚一记不怒自威的扫视,宫人便知该如何回复裴瑾娴。

      “阿娘!”,我伸出一双血手,只想让武媚告诉我还能为李弘做些什么:“阿兄咯血!!”

      谁不曾看到呢,李弘仿佛是想在死前把这一身的骨血悉数还给不爱他不怜他的亲生母亲。

      “是我懦弱。。。子嫣。。。我携子嫣远走高飞。”

      李弘双眼噙泪,他追悔往事,整个人已神志不清。李弘牵住我的衣裙,他误把我认作赵子嫣,而我也只能握住他的手,连连答应着他。

      “拂晓时分,我定随五郎离开此地!”

      李弘的手上突然用力,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语气急切:“你我知晓便可,阿娘必不允准。”

      “好,好,五郎稍事歇息,求你,五郎啊。。。”

      我忍不住拥抱了李弘,天啊,这副枯瘦羸弱的躯体早已无法承受任何打击,为什么不能让他怀带对赵子嫣的真诚祝愿而去呢。

      李弘这才满意,任我扶着他躺下。我回视武媚,惊见她泪眼模糊,她的呼吸也因紧张和痛心而异常急促,她以手势示意我继续安抚李弘。有人端来清水,我净手后为李弘擦拭脸庞的血污。

      医官候在门外,武媚允刘神威一人入内,刘神威只看一眼,不由震骇。武媚默然挥袖,泪如珠帘断线,而我很想问她,既然爱他,为什么不许他知道?他真的没有贪心!!他那么努力的做一个让天下满意的太子,为什么她给儿子的鼓励却是毁灭他心中仅存的美好遗憾!!

      “子嫣,”,李弘一如青涩少年,累月苍白的面颊竟浮现一抹淡淡红晕,他半睁着眼凝视我:“离开洛阳,欲往何处?”

      泪一滴滴的落在李弘枕畔,我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人言江南有二城,一曰姑苏,一曰钱塘,美如仙境,五郎可曾听闻?你我泛舟而下,饱览雁翔鱼跃,江南天阔,四时必与京都大异。”

      我笑着,李弘便也笑了:“江南天阔,定是无拘无束,嗯,姑苏,钱塘,我记下。子嫣,我累极了,我歇息片刻,你且暂留绮云殿,好么?”

      “放心,我定在此处。。。候你转醒,” ,看着他眼皮沉倦好似支撑不住,我泣不成声:“五郎,你我两心相知,无人能将你我分开。”

      “多谢。。。”

      李弘含笑阖目,他无声的呼出最后一口生气,就此长眠真正的自由国度。我紧紧捧着李弘的手,生怕失去他的温度。

      “阿兄!阿兄!”

      旭轮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将李弘的手交与旭轮,依旧是那双教他提笔写字的温暖的手,可惜。。。旭轮再也唤不醒疼爱自己的兄长。

      “阿。。。阿。。。”,旭轮不愿信不敢信,脸埋进李弘掌心失声痛哭:“弟来迟!!阿兄!!阿兄如何忍心!!”

      我反而哭尽了泪,只眼旁留下一片湿湿凉凉,面向武媚,我无力的跪地,一字一顿道:“太子薨,天后节哀。”

      武媚转过身去,她缓步离开了。失去了一个儿子,她需要时间舔舐心伤,但她的悲痛又怎能轻易的被人看清。少顷,裴瑾娴终于见到了李弘,推开旭轮,她扑在李弘身上嚎啕不绝。

      如果你不曾声张,李弘不会死,至少不会是今天。

      我当然没有说出口,裴瑾娴固然有错,失去丈夫,她得到的报应已经足够。人各有命,这孤苦下场就是裴瑾娴的宿命。身在宫城,免不得筹谋算计,或委曲求全,沾染尘垢,谁又能毫不亏心的宣称自己行端坐正、心怀坦白?一辈子干干净净的那个人刚刚出局了。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蹭上了李弘的血,小小一朵。‘人终有一死,我愿于四月归去,旁人吊我,无风无雨更无雪,只这飞鸟碧云天,烟柳绿水长。’

      唉,李弘啊李弘,难道你那时便看到了今日?你如愿了,天清气朗,看起来近期不会有风雨,吊唁的人们不会有任何怨言。我答应你,明年玉兰花开时,我代你去赏花,如果遇到一个手持玉兰的人,我会笑着问他讨花。

      上元二年,夏四月,辛巳,周王显妃赵氏以罪幽死。己亥,皇太子弘薨于合璧宫之绮云殿。时帝幸合璧宫,是日还东都。五月己亥,追封弘为皇帝,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

      百官服丧三十六日,我们亦不例外,李贤整日穿着他最爱的白衣,却再无笑颜,他瘦了,憔悴了,三十余日仿佛过了三载。今天有点特别,天没亮就有快马来报裴瑾娴有生产迹象,是早产,但也不算特别早,所以孩子降生后的存活概率并不低。

      李贤喝了一杯水,这是他的第一餐,他托腮不语,怔怔盯着空空的银盏,忽而莫名长叹。这时,吏部侍郎李敬玄被宫人请进了这间偏殿。

      李敬玄的到来让大家稍感意外,李贤礼貌的请李敬玄入座,李敬玄立即行礼,他拘谨道:“臣请殿下谒见天皇。”

      除了我,每个人都十分惊讶的看着李敬玄,此人精通礼制又生性冷峻,断不会用错对人的称谓,所以这其实意味着。。。

      李贤仍不敢信:“合璧宫。。。裴妃。。。”

      “殿下,”,李敬玄微颔首,似是在给李贤增加自信心:“天皇命中书拟制,门下复审,纵使孝敬帝有幸得嗣,殿下乃天皇钦定。。。大唐皇太子。”

      大唐皇太子。

      李敬玄话落,每个人的表情发生了微妙变化,眼见李贤轻松了几分,我的心情立时五味杂陈。

      目送李贤等人前往乾元殿,一旁的旭轮突然吶吶道:“三哥病症见轻,兴许这一二日便可好转。”

      我吸吸鼻子:“比之陵地匠人罢工逃散,实是一桩好事呀。”

      【10-10-2020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10日(2020)更新:
    啊,总算改完了这一章。。。
    内容基本没变,除了二圣有意让裴妃陪葬的情节
    给每个人物增加了一点对话,希望形象更饱满
    7月14日(2017)更新:
    这一章的改动比较12年的旧版还是挺大的哈。
    赵妃死距离李弘病薨其实间距近二十天,不是几天。
    李显和武媚的对话灵感来自大明宫词,薛绍死后,太平发现自己婚姻不幸的真相,质问武后时,希望剧迷们能喜欢。
    写的仓促,有错别字请见谅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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