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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芙蓉月 半生困锁半生恨 ...


  •   目送李成器离开,我终于放下心,兀自走进纵深广达五间的前厅,顿感意外,熟悉的家具陈设不曾缺少或变移,似乎李隆基尚不急于将这件战利品赏赐给自己的哪位功臣。

      高阔屋顶雕画着绚丽繁复寓意上佳的绘样,波澜滚云,仙鹤延年,富丽牡丹。莹白胜雪,嫣红似血,翠色欲滴,从前觉得它们鲜活明快,恰似泱泱大唐的一方小小缩影,而今看来竟有些刺目。我仰首望着,不住的痴痴发笑。

      厅内遍布双色翡翠芙蓉九枝台,各台都燃着耗费万钱的香蜡,香雾缭绕,恍如仙境。正是夏日,四壁早已更换了月色雨纹凌波纱,一面面平顺的垂下,偶尔因风飘动,伸手触碰,凉爽感觉若被秋风拂过。金漆镶钿乌木贵妃榻,是我欣赏歌舞时的专属座位,也好好的待在它原本的位置。榻下置一樽赤金伏虎奉水盏,大小如新生婴孩,百兽之王雕刻的活灵活现,内有一汪湛清,不知谁人注入。

      捡一张茜红银缎飞凤锦席扔上贵妃榻充做枕头,扯一面凌波纱盖在身上,我单手遮眼避开那些耀目烛光,安静卧着,心无杂念,实在是累极。忽觉口渴,便直接端起水盏大口痛饮,喝完便撤手,任它歪倒。

      姜皎和贺兰琬在厅里走走停停,议论比之禁内也不输什么,有僭越之嫌。又点评四壁字画,猜测其中有没有赝品。姜皎看中了一副欧阳询的行书,兴致勃勃的说要问李隆基讨要。

      斜睨那谈话呱噪的二人,心骂李隆基或是他的旨意怎的还不来,横竖最后是要赐我一死。

      少顷,我正昏昏欲睡,忽闻有人笑着与二人招呼,二人快步上前,客气的称其’高内侍’。心中微微一动,立时便清楚来人是谁。

      三人来在座下,姜皎小声道:“她已半晌未曾进食,只喝了那盏中的水。”

      “‘内常侍’高力士参见太平长公主。”

      慢悠悠移开手,稍偏头,斜他一眼。恭敬跪着,还是那个样子,面白少须,暗示他身为阉宦的事实,只气质英气勃发,让人总觉与众不同。一袭水色便服,绣纹配饰皆简约,腰间悬着绯色织锦鱼袋,想也知道里面是一枚银鱼符。

      复望向屋顶的斑斓绘样,我乏累道:“李隆基何在?为何遣你这五品内官来见我?还有你,如何仍在李隆基身边服侍?唯忠着实不会办差!”

      “公主所指可是华监?”,高力士依旧平静:“不巧,华监一个时辰前病重归西。”

      鼻头一酸,我闭眼,死死攥着拳。

      “从此上皇身侧再无亲信可依!干净利落,好手段!何时轮到我?距子时没得二三时辰吧?!”

      高力士犹跪地未起,他请姜皎与贺兰琬移步厅外,说自己身负天子密旨。二人自是不敢不应,立即转身而出。

      “请公主受力士一拜!”。他重重叩首。

      我正为华唯忠的离世而伤心,听了高力士这般说辞,不免嫌恶:“不要在我面前使这虚样子!成王败寇,我坦然接受。滚,滚吧。”

      高力士却是不动,他语气热切:“公主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的韦团儿?!可还记得那个因您一句话而没有死在推事院的少年?!我得救后曾追问吉大夫,他说您是我的活命恩人!”

      ‘他的确无辜!我说过,我没有任何同谋,他无罪啊!公主,我有罪我该死,公主慈心便请饶恕他吧!公主留步!请公主开恩饶了他!他是无辜的!’

      看着诚挚拜谢的高力士,韦团儿声嘶力竭的苦苦哀求似乎犹然在耳,顺着便忆起一个惊惧潦倒的少年,躲在牢房的阴暗角落里,为自己无辜被牵累的不幸命运而哭。

      我感慨这世间因果轮回的难测和奇妙,扬声笑道:“是你啊,团儿牵着的孩子是你,临死前力保的少年也是你,力士,力士,原来都是你!这是命,我虽令唯忠杀你,他却。。。一切都是命!”

      高力士再叩首:“正因华监命我自尽,陛下感念我往日忠心,反而愈要保我。因为公主,我幸免于死,因为公主,我乃有今日恩宠,无论公主是否有意为之,力士不敢忘恩。”

      缓缓撑起身,我垂足坐在榻侧,觉身子愈发软弱无力,便又斜身窝着,将锦席垫在腰后,双腿蜷在榻尾。

      他亦直身看向我,又立即垂下双目,无不怜悯道:“韩国公逾越了,我必上报陛下。”

      眼波转向厅外,遥见耿耿星河仿若银带横贯天际,真与山中无二。长安城沐浴着皎皎月华,静静等候黎明的降临,一个崭新的黎明。

      “不过一捧血,一缕发,算是我欠他的,”,我无谓笑说,忽又茫然怔怔,:“可我。。。我却不记得自己究竟何时亏欠过李隆基,我想要答案,可我知道我要不到了。那年上元夜,他向我倾诉宏志,我早该想到,生于皇室的孩子,如果他所愿是社稷霸业,又有何事不敢做?何人不能舍?更何况,我只是他的姑母。其实就连我自己,为了活命,为了一己所爱,这双手也饱染至亲之血!亲情之于皇权,却又算得什么!大明宫里的上人们,谁又能比谁仁慈干净!力士,听我一劝,永远不要让李隆基知晓你曾与团儿姐弟相称。她和武承嗣勾结害死了窦后,这是李隆基一生之痛。”

      “谢公主善言。”

      待高力士起身,我再问自己的受死时辰,他说并无赐死旨意,需等李隆基来。

      “那他为何还不来?”

      “德仪皇甫氏今夜临产,似有凶险之象。我离宫时,陛下犹于隔室等候皇子降生。未知时辰。”

      我想起李成器的正妃元氏曾形容那皇甫氏是’不可多得的佳人’,看来所言非虚,不然也不至被李隆基如此牵挂。

      我状似无意道:“襄王妃。。。不,陆氏她。。。襄王离京已有两年余,如今。。。李隆基可也赐了她名份?”

      知我已确定陆竹青被李隆基所纳,高力士并不否认,平声道:“陆娘子感念襄王往昔恩典,顾念襄王声名,虽陛下再三有意赐位,娘子亦不曾受。”

      见我莫名发笑,高力士好奇询问,我诚实道:“我是在笑自己。当年是我亲手毁了重茂的一切,以致他与陆氏最终劳燕分飞,今却又为他二人而虑,实是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我开始抑制不住的大笑,一字一句都源自内心深处,带着几分狂妄:“你看啊,我们这一家人,死的死,走的走,哪个能得善终!今日坐高堂受万人敬仰,明日沦为阶下之囚!纵也有过几分真情,最后却都臣服于权力脚下,彼此猜忌,直到死前犹不能悔,多么可笑可怕!”

      高力士好意劝着我,我的声音渐弱渐沉:“为稳坐龙椅,便是人不惮杀戮嗜亲的开端,巍巍新朝,我是第一个,但绝非最后一个。告诉李隆基,大唐江山如今真正是他一人的了,愿他能珍视、善待。因为这座江山,让我。。。我所有至亲都为之付出了昂贵代价。”

      经年往事在我眼前一一重现,飞速旋转,至亲至爱,音容笑貌,均鲜活如昨。就连那些曾对我痛下杀手的敌人们,竟也让我在末时生出一分想念。最后,又全部消失不见,唯余一人背影,手执长剑,坚定不移的为我、为我们希望渺茫的未来去承担一切的恶名。若有机会,真想当面指他大骂,将我软禁蒲州时躲在车厢里不肯相见,安排我逃出长安时也不曾最后道一声再见,每一次面对生死分离,他真的很残忍。

      今夜的梦里,他可会为自己的绝情而后悔?

      实在是天大的讽刺,那么多人,自称为爱而活,最终却都逃不过死于权力的唏嘘结局。枉我自以为与众不同,竟也不能例外,死前亦不得直抒一世情肠,嘴里说着的都只是江山社稷。

      念罢起身,一脚踢开烛台,灯油洒地,波斯金毯滚起一团巴掌大小的火苗,初看虽不旺盛,却生力顽强,只一瞬便扩为三尺高的熊熊烈火。高力士大骇,为避祸,他自然而然的向后退却了数步,却见我摇摇晃晃的朝那火中迈进。

      眼角,一滴泪猝然滑下,诠释了我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最后一念。

      泪尽,念灭。

      “罪妇李氏今夜伏法,还大唐万年太平!”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愿大唐万年太平”是不是好一点???求答求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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