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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下) ...


  •   “在想何事?”。半天听不到我说话,旭轮关心一问,正将我的思绪打断。

      偌大的还周殿寝宫,只我们二人,金莲香炉内燃着淡淡药草味的安息香。他悠闲的坐在门槛上,手执书卷,脸几乎贴着书本才能看清墨字。我枕在他的膝头,望着飞檐下一滴滴融落的雪水,知道春天就要来了,木槿花将全部绽放。

      “洛阳来了消息,”,我道:“惠陵和靖陵的地宫具已落成,不日便可。。。请高功做法招魂,入葬祎衣。”

      “唔。知道了。”。放佛不甚在意,他随口应了一声。

      我碰了一下他的手,他的视线于是从书卷移开了,俯首笑看我,但我知道他其实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道:“为何。。。为何不把她们请回长安,反要留在洛阳?她们的子女都在长安。”

      放下书卷,他侧目,惆怅的望着庭院,低声说:“七百里山路,她们既亡于洛阳宫,就葬在那里吧。她们生前,我对不起她们,呵,事到如今,何必再多奔波?”

      很难想象,十九年前,当那些恶毒的人偶被挖出来,刘丽娘和窦婉明白必死无疑,明白自己即将要与丈夫、孩子阴阳相隔时,她们和旭轮之间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绝望而不舍的道别。

      不,也许没有所谓的道别,旭轮曾挣脱了好意劝阻他的李多祚,他跑去天禄殿跪求武媚能宽恕刘、窦,他愿为她们担保清白和忠心,他根本没有时间与她们做正式的道别,她们已被单独关押看管。

      不知埋骨之处,多少年,多少思念与愧疚,竟都无处倾诉。他不将她们的芳魂迁回长安,怕也是百年之后愧见她们。

      偶尔梦回,我也曾梦到往日一家人齐聚的温馨场景。刘丽娘的美艳精致令人自惭形秽,窦婉的娇怜可人也让我想要保护她。最美好的年华,她们因他而死,尸骨难寻,空余芳魂。留下他,在权力的沼泽中苦苦挣扎。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吵嚷着什么,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宫门外有两道小小身影。不待旭轮吩咐,守在殿外的华唯忠即赶去询问原因。

      我于是起身,又扶旭轮站起,二人才回到正北的主座坐下,便有一人哭哭啼啼的跑进了殿内。

      “陛下救我!”

      李子蕴垂首跪在旭轮的脚边,哭声异常伤心,呜咽着,也说不出别的字。华唯忠稍后进殿,身旁跟着薛崇简和武敬华的女儿——玉锦。我去搀李子蕴,她却扭动肩头,硬是不肯起。

      “这是谁惹着咱们武安县主啦?”,我有些着急:“无论何事,你先起来回话啊!锦儿,快帮我扶起子蕴!”

      没想到,薛玉锦也噗通跪地。

      “陛下,阿婆,方才在东宫,太子妃说。。。她说突厥此次向咱们大唐求和,其实就是。。。要把子蕴姐姐嫁给那个可汗默啜!”

      “一派胡言!”,旭轮生气:“我尚不曾有此心意,太子妃何敢散布谣言!”

      子蕴哭诉:“是真的,我亲耳听太子妃同薛王妃这般说的!太子妃说圣意如此,韦妃说只要我嫁往突厥,便可保我大唐边境数十年乃至百年再无刀兵之患,她还说,边陲之地的百姓都会感激我。”

      宫里人都道宋王的长女武安县主天真活泼似男儿,可一十三岁的她已出落的灵秀丽质,又是天子的亲孙,若突厥人真的求尚天/朝公主,她不正是一个合适人选?

      旭轮好言相劝:“子蕴,你先起来。前几日突厥来使,倒是吐露过和亲之意,可大父尚未将此事交付朝臣公议,你且放心!”

      李子蕴跪行向前,握住了旭轮的手,她期期艾艾道:“大父,我深知,身为皇族女子,平日里享尽荣华,而今要我为国而嫁,我也当生受!可孙儿听闻,突厥终年黄沙漫漫,蛮夷粗鄙可怖,他们不沾王化,饿食生肉,渴则饮兽血,女子嫁人后若遇夫死,只能改嫁亡夫庶子或亡夫兄弟,永不得返家。大父,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倘若真要以我和亲突厥,我情愿出家入道,再不入天家!”

      此一时,身为局外人的我心中大为感慨,三十年前,和子蕴相似的年纪,我也曾这般勇敢。

      隔了片刻,华唯忠哄着子蕴和玉锦离开了还周殿。旭轮的气还没能消,扬言要立刻宣见王念安,教她当面解释清楚什么是’圣意如此’。这意料之外的小小变故,倒教我心生一个好主意。

      “隆基对太子妃宠信有加,她口中的’圣意’究竟是谁之意,你还不明白么?”,我气嗔:“从前我同你提过,这朝中多数朝臣早已依附隆基,你还不信我,说明明是我的党羽多于隆基。我现倒要问你,我何曾不向你请示便肆意决定和亲人选?!”

      期间,华唯忠颦眉,屡次想阻我说下去。

      不料,旭轮大怒,立即自锦席起身,高声道:“你今日可是要故意同我争执?好,那我也问你,薛稷、卢藏用、岑羲、李晋还有。。。很多人,他们可是与你为党?汝既属同党,他们明里暗里不断向我谏言更换储君,可全是你的主意?!三尺厚的奏疏,我一一压下。月晚,你要明白,只是一些流言蜚语已然令隆基坐立不安,一旦将它们交付朝臣公议,你以为隆基会束手就擒,听任你们废黜自己?!我不想看到你们彻底交恶!一次又一次,为什么朝堂上总是我的至亲在明争暗斗!”

      我不为自己辩驳,我心里本就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恨李隆基视为我假想敌,使各种手段打压依附我的人,不断笼络武将,积蓄力量;而另一方面,我想不顾一切,彻底改变历史,却又怕旭轮会因此受到伤害。

      旭□□躁的在原地走着,他的语气不耐又困惑:“我清楚你要的不是江山,既然当初欣赏隆基,选择与他联手诛韦,为何偏偏要与他为难?只因宫变后他曾下令杀了韦家老少妇孺?我也认为此举太过狠戾残暴,可木已成舟,我们又能如何?那好,如果你求的仅仅是让他不顺心,那我从此之后再不过问,任你二人继续斗法、谗陷,反正这江山从来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生平第一次,亲眼见他因政事向我大发脾气,我竟不失望或委屈,反倒觉得有趣。我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不肯放过他生气时的所有表情。

      “笑?你。。。还敢笑!”。他好不气恼,指我喝道。

      冷不丁,他抓住我的臂,却用力过猛,我险些撞上他,握着我的手,十足不容我继续走动。我抬头看,那’川’字的所有细小纹路都一清二楚。

      “旭轮,你额上有两道皱纹呢。”。我忍笑道。

      他表情严肃:“我同你说正经事呢,你认真听我说!”

      埋首在踏实的胸膛,我紧紧环住他的腰,嬉笑道:“那你就把我留下,我认认真真的听你说一整夜。”

      察觉我的’别有用心’,他颇为无奈,气嗔:“你!我。。。唉,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垫起脚,我吻他的唇角,他莞尔一笑,用手压下我的头,不许我吻自己。

      “才使了激将法,现又要使美人计不成?收买人心,你当是容易的?嗯?”

      “那要看这颗心的主人愿不愿意被我收买?”

      我吻上他的唇,下定决心,舌尖试探他紧闭的唇。没人能经得起这般主动又热情的诱/惑,他终于俯首回应,努力压抑的温热鼻息就在耳畔,手上力道极大,似想将我揉进自己的身体。

      两个人一个心思,吻的难分难舍,脚下错综杂乱的步伐,目的地却无比直接。脚勾着内室门框迅速合上门,他将我打横抱起,快走两步,轻轻放我在床上,我想脱下绣鞋,眼前一暗,他已欺身压下,越吻越深,一手压在我颈后,一手摸索着放下了金丝绡幛。红影斑驳的幛内,彼此的微乱发丝和半敞衣襟,无限暧/昧之意。

      “陛下,”,我故意笑问:“白日宣/淫,此非明君所为。”

      他喉结滚动,低低道:“那朕便做昏君,做一个美色误国的昏君!”

      忽懊恼一声,停下了所有动作,原是他总也摸不到腰间玉带的暗扣,却又看不清,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我手把着他的手移至柔波。

      “你。。。勾这儿。。。先解我的襦裙系带。”。我的声音细如蚊吟,脸颊滚烫。

      待衫裙被他郑重的层层除下了,身子微凉,骤然胸前又极烫,是他的唇抵着了我的心口。

      他似怨道:“每次都把心里话讲给你的心听,因知每一个下一次极是不易!我如今看不清你的容颜,可我知道你的心、你的身体都属于我,永远只属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了你!”

      我用微抖的手去解他的玉带,羞道:“是啊,我只属于你,我阿娘不是已把江山和我都托付给了你?父母之命,我还能属于谁。”

      水到渠成,正待入港,却听华唯忠叩门,道’尚书右仆射’韦安石有急事求见,正等在殿外。

      闻言,痴痴缠缠的唇不得已分开,我失落的轻哼一声,他也扫兴放弃,沉沉的躺在我身侧,哭笑不得:“这。。。韦安石啊韦安石,我实在是。。。唉!”

      我抱膝缩坐,小声催促:“快些出去见他。”

      “不可,”,他起身抱住我,又是一番孟/浪亲吻,后附耳笑道:“你若不为我更衣,我如何去见他?我很快便打发他走。等我回来,今日不许回府!”

      少顷,旭轮推门而出,我立刻披上里衣从床上爬起,端起一张曲足凳放在门后,踩着它,快速抽出门楣上的活动木块。透过指宽的一道缝隙,正可将殿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许是旭轮料到我会有此举,似笑非笑的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

      他这一看不要紧,反正他根本看不清,可韦安石却因好奇也看了过来。我唯恐被韦安石发现,吓的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他君臣二人开始对话。

      旭轮赐席,请韦安石就近入座。

      “陛下,臣。。。呃,陛下您这。”。韦安石一时语噎,身形因紧张而略显僵硬。

      我心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见华唯忠递给旭轮一块锦帕,蓦然想起是他脸上沾了我的口脂,方才太过匆忙,可能没有擦干净,竟被韦安石看出端倪。不止殿中三人,藏身门后的我尴尬的都快要哭了。旭轮控制着自己再不敢看我,但韦安石心里清楚内室现在有一个女人。

      打破这怪异的气氛,韦安石的笑意很勉强:“呵呵,这。。。陛下犹在盛年,宠幸后宫虽能绵延子嗣、利于国祚,但也要适度、适时,注意保重龙体。”

      “是啊,是啊,”,旭轮连声道:“某必牢记韦相善言。”

      终于,他们开始讨论国事,说的还是储君更立一事。韦安石倒不客气,直言是我一直派人散布流言,离间李成器和李隆基,最终目的则是动摇东宫。

      旭轮轻咳一声,温声道:“宋王与太子乃我骨血,知子莫若父,他二人自幼手足情深,必不因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而生嫌隙。所谓公主之谋,依我看,倒也言过其实了。她是我李家女儿,屡次救国于危难,不利大唐之事,她绝不会做。”

      韦安石言辞恳切:“可公主在东宫内遍插耳目,欲寻太子之过,其卑鄙用心,陛下可知?”

      心中一凛,见旭轮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举荐杨澂之女入东宫,又与东宫幕僚崔湜往来过密,若说旭轮不知我在做什么,我倒是不信的。可他平日里从来不提,如今被这韦安石当面直问,我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不过,他知我正听着,又可会说真心话?

      旭轮笑如春风:“清者自清,太子德行端正,又何怕什么耳目?便是东宫真有公主的所谓耳目,至多是看到太子与美姬们花前月下。我这三郎啊,唯一欠缺之处,便是风流多情。料想韦相也有耳闻。”

      韦安石此一时也无话可说,估计心中正诽议旭轮怎会如此偏心于我。

      “不过,”,旭轮忽又收了笑意:“我近日倒听闻,朝中文武皆倾心东宫,有些政令,哼,居然不禀我而欲宣颁。怎么?以为我时时刻刻在修道养性,不问苍生?韦卿宜察之。”

      韦安石闻言不安,迅速辩解:“陛下安得此亡国之言!臣料此必公主之谋!她又想谗陷太子!大唐为陛下所有,太子绝无僭越之心!太子忠孝仁爱,有功于社稷,天下皆知。陛下切不可被公主的谗言迷惑。”

      “某心中分明,卿勿再言。”。旭轮沉声道。

      韦安石今天是有备而来,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旭轮已有逐客之意,也只得行礼告退。旭轮颓然的坐着,一动不动。

      自坐上龙椅,他本欲无为而治,任野心勃勃的李隆基施展一身的治国之才,偏我不肯放手,而他又问不出原因。前一刻卿卿我我,此一时不得不面对朝臣的谏言,也着实难为了他。

      待他回到内室,我已整理好衣饰妆容。

      “我要回府。”

      “唔,去吧。”

      走到门口时,我顿住脚步:“旭轮,我不喜欢韦安石。”

      “唔,知道了,你去吧。”

      不知怎的,自出了还周殿宫门,总忘不了韦安石说的话。很明显,韦安石心向李隆基,听他话里的意思,我简直就是个误国的罪妇。

      因得圣恩,我进出宫城可乘帝后步辇。宫人以为我是要回府,便朝望仙门而去。

      “停,去大兴宫。”

      “是。”

      寒风阵阵,裹紧裘披,我心中冷笑,好个韦安石,我要你亲口说我究竟是如何乱了社稷江山!

      过光范门不久即是政事堂,有唐一代,无论是何官职,凡被赐’同中书门下三品’者即为宰相,宰相的专属衙门即是这政事堂。正中为堂皇大厅,东西侧各有数间存放历年公文的厢房。大厅中,整整齐齐的两列书案、锦席,供诸相在此办公时用。

      不及小吏通传,我直入大厅,只薛稷一人在内。见我来此,薛稷忙起身相迎。

      “韦安石何在?!”。我不满道。

      薛稷道:“我一刻前才到,尚不曾见过他。出了何事?”

      我在主座坐下,本是专供天子巡视时准备的。

      “他在陛下面前进谗,实在放肆。”

      薛稷由是明白,他笑道:“但我想陛下绝不会信他。你又何需置气?”

      我急道:“他诬我清白啊!我纵是针对。。。可我从未做过不利大唐之事,哼!”

      宋璟、张说二人一同进厅,表情轻松,不似在谈议公务。张说向我行礼,宋璟直言我不当坐主座,是为僭越。

      宋璟没有显赫家门,十七岁便进士及第,其聪颖博学可想而知。他性格非常率真又刚直,入仕后从未因权贵而卑躬屈膝,深得武媚欣赏。即便被张氏兄弟屡次中伤,武媚亦未责惩宋璟,官职不降反升。

      至李显当政,因得罪武三思,宋璟被贬为’贝州刺史’。唐隆政变之后,宋璟被起复,升任’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景龙年间的数千斜封官,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几乎已被全数罢免。他和李隆基似乎很对脾气,观点向来一致。

      我笑道:“不过是一张供人歇脚的席子,哎?我竟看不出此中有何僭越之意。宋相,你道我不当坐,那我便去问陛下,看陛下可允我坐!说不定,陛下看我喜欢,便把它赏了我。宋相也要劝谏不成?!”

      薛稷觉得有趣,只忍着不敢笑。面对妇人明目张胆的无理取闹,宋璟也是无可奈何,哼了一声,再无多话。值中人们来为诸宰相送堂食,张说便向宋璟告辞。宋璟开始用膳,我则与薛稷谈笑风生。

      看着那闷声吃饭的宋璟,我有心要气一气他,便故意同薛稷说我觉得李成器如何如何好,又说坊间百姓对他也多有赞誉。

      “公主谬言!”,终于,宋璟重重的放下银箸,朗声道:“若以嫡庶论之,太子生母乃昭成皇后!何得陛下五子仅宋王为嫡子?”

      斜睨宋璟,我不屑道:“昭成皇后?哦,是窦氏吧,我至今还当她是德妃呢。宋相莫怪,我与陛下自幼长在一起,我只知宋王之母肃明皇后乃陛下发妻,其他女子,呵,我并不记得。”

      宋璟道:“陛下金口玉言,既已追赠窦后尊位,则太子便是嫡出!”

      “好啦,好啦,”,我不耐烦道:“什么嫡庶,我从来只认陛下的圣旨。太子嘛,他若做的好,便教他做,做不好,陛下硬要废他,我便是为他求情,陛下又岂会听信我妇人之言?!”

      也许我真该为自己鼓掌,我彻底将宋璟激怒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很快便来到我和薛稷的面前。

      薛稷出手不许他继续靠近,不悦道:“宋相失仪!”

      “失仪?”,宋璟冷笑:“若将薛相口中的’失仪’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宵小之徒的卑劣行径相比,孰轻孰重?!”

      心诽这宋璟和韦安石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我火冒三丈:“宋广平!我何曾唯恐天下不乱?告诉你,为大唐社稷,我数次以身犯险!为救陛下,我不惜惹怒天后。你大可去问李隆基,对他们一家,我从不曾负情负义!我无愧良心!”

      “我相信!”,宋璟仍不卑不亢:“只看陛下如今对公主的恩宠,公主往年对陛下的忠心,宋某可以想见!只是公主刻意提及这些旧事,意欲何为?难道公主是想说。。。这大唐江山本该属于公主?难道公主非为宋王争储,而是为你自己?!”

      “宋璟你大胆!全是诬蔑之辞!”薛稷急声色厉。

      我本想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却没想到这宋璟牙尖嘴利,倒把我说成是有谋反之意。一口腥甜气息顿时涌上喉头,我静息屏气,想尽快压住这突袭的上涌,胸闷的几乎都要炸裂。

      赶上崔湜来政事堂送公文,此时的我几乎站不稳,只能牢牢抓住了薛稷的手臂。见我脸色霎时苍白,薛稷已是紧张的说不出话。

      “公主!”

      扔了公文,崔湜一路小跑过来,不管不顾,他推开了挡路的宋璟,焦急查看我的情况。我再忍不住,才张口呼吸,鲜血便自唇角缓缓溢出,怕被宋璟看到,我立刻使帕子擦去。薛稷和崔湜都有话要说,许是要责备宋璟,我摇头制止。我眼前眩晕的厉害,也看不清宋璟此刻是什么态度。

      示意崔湜让出路,我看着宋璟,一字一顿道:“我有一口语,你信与不信,我都不在乎了。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大唐,我都是真心的!”

      崔湜送我出政事堂,我感觉胸腔内仍不舒服,忽控制不住用力一咳,手心接下了一块鲜艳血迹。

      “好个宋广平!好个开元名相!”

      “月晚,你说什么?宋璟什么?快宣御医为你诊治吧!”

      崔湜才要吩咐宫人,我急忙制止:“不必!我只是一时。。。我已无事了。”

      我不想被李隆基知道我气涌咯血一事,更尤其不想让旭轮为我担心。

      “澄澜,”,我对崔湜说:“多谢。你在宋璟面前保全了我的尊严。”

      回到太平府,武攸暨正在熟睡,一旁的小小摇床内,崇羡也睡的香甜。跪在床边,静静凝视自己的骨肉,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满足的人。心中自问,该如何安排崇羡的未来。

      我不知道武攸暨何时醒来,但我手中沾血的帕子却被他发现了。他低声喝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便简单的把政事堂里的事对他说了一遍。

      “我很累。”

      躺在床上,我闭目养神,四肢无力。武攸暨要去请医士,我道不必,只肯让乐旭之稍后为我诊脉。

      武攸暨紧挨着我躺下,他气冲冲道:“不过七个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我?!!你要争要斗,我都奉陪到底!可你如此不惜自己的身体,我不能再坐视不管!月晚,我求求你,你心里有个秘密,为何不肯告诉我?为何不肯让我帮你分忧?难道你做这些事,真的就是为了。。。为了那过眼云烟般的权力?!可你对我说过,你不会重蹈天后覆辙!”

      我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若你早知会败,你会死在某个人的手上,无论你如何做,都无力改变已定的结局,那么,你会束手就擒?还是,莫管那结局,锋芒毕露,痛痛快快的为自己拼搏一次?至少,尽力了,无憾了。”

      “哼,”,他讽刺似的嗤笑:“你真的是问我吗?你该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我的思考,我只会顾虑你。我明白你的选择,所以我也会选后者。

      ‘吏部尚书’宋璟、’中书令’姚崇密言于上:“宋王,陛下之元子,豳王,高宗之孙,太平公主交构其间,将使东宫不安。请出宋王及豳王皆为刺史,罢岐、薛二王左右羽林,使为东宫左右率,拱卫太子。置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皆于东都内宅。”

      上曰:“朕更无兄弟,惟太平一妹,岂可远置东都!诸王惟卿所处。”乃下制,云:“诸王、驸马自今毋得典禁兵,见任者皆改他官。”

      顷之,上谓侍臣曰:“术者言,五日中当有急兵入宫,卿等为朕备之。”

      ‘中书侍郎’张说曰:“此必谗人欲离间东宫。愿陛下使太子监国,则流言自息矣。” 姚崇曰:“张说所言,社稷之至计也。” 上大悦。

      气氛安静的过于可怕,我端着药盏,感觉手上尽是虚力,下一秒就要端不住了。

      “子潜。”

      突然听我唤自己的字,卢藏用神情拘谨,道:“术士的确依我之计上呈陛下,本欲请陛下防范东宫有僭越之举,怎料那张说竟。。。想出如此对策!

      崔湜道:“最需防范的还是姚崇和宋璟!此二人之于东宫,莫若如虎添翼!”

      “非也,最紧要的,”,薛稷压低声音:“是陛下对公主的安排,倘若陛下听信姚宋二人之谏,将公主远置东都,与余生软禁又有何异?!”

      药盏落地,乌色药汁染脏了地毯。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我,却见我笑容轻松。

      我故作平静:“不会的,诸王、驸马的兵权具已被收,已过去十日,可见陛下不会将我软禁东都。”

      崔湜进言:“公主,其实太子身边最重要的谋士乃王琚!此贼本定安公主先夫王同皎之门客,王同皎为武三思所杀,王琚窜逃扬州,为商人作佣,后娶商人之女,今迁京师。太子行猎时曾借住王琚之第,因而结交,知其才华,收于门下。为免公主察觉,故而太子至今不曾授予王琚官职,只暗中与王琚互通消息。”

      “王琚?倒是从未闻名,”,我道:“哼,王同皎被宋之问出卖,死了这么多年,却又冒出个什么门客,真不让人省心!”

      我们正商量该如何剪除王琚,池飞在门外道有宫人到府宣旨,请我前去接旨。薛稷等人皆不安对视,猜测着圣意,却无人敢说什么。我立刻起身,赶去府门接旨,脚下有如生风。

      跪地听宣时,这感觉非常奇妙,这是我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却放佛也在我意料之中。一开始,委屈的泪水打湿了膝下的青砖,俄顷,却又自己停息,我的情绪归复平静,甚至有些麻木,任宫人如何说。

      举手过顶,接下了那道薄凉的黄纸,我叩首谢恩:“吾皇万岁!太平公主谨遵圣意!必于今日申时前离京!”

      返回后堂,握不住似的,我的手指忽然松手了,圣旨于是飘飘落地。被卢藏用他们捡去,阅后无不愕然。

      我语气淡漠:“这道圣旨将我余生囚禁蒲州。虽为陛下赐我,但必为太子之谋。呵,蒲州虽近长安,又有何用?陛下何必再为我费心。诸位,请吧,太平败了。”

      三人面色皆大震,似受到侮辱一般,表情十分难看。

      “或许我们会败,可我们绝不认输!”。崔湜言辞凿凿。

      卢藏用劝道:“公主,你于卢某有知遇之恩,真若事无转圜,我也绝不侍东宫!你对大唐未来的构想,我深以为然,它们一定会使大唐更为强盛!难道你想就此放弃自己的全部志向?!”

      “子潜说的对!”,薛稷道:“当初跟随你,本就不是为了你手中的权力。与你相识三十载,你的勇气与重情,我一向钦佩。便你真的被囚,我们不会弃你于不顾!虽万死,我也要向陛下上疏宣你回朝。可,你若决意向太子宣败,我必挂印悬牌,与你共退!”

      半个时辰后,信心满满的我来到东宫。虽然崔湜等人劝我不应在此时与李隆基直接面对,可我已忍耐不得,这种心情好似当年向旭轮表白心迹的那一夜,诡异的强烈兴奋,一秒钟都拖不得。

      远远看到了东宫正门,我却莫名泪目,恍惚间,竟见年轻模样的李弘、李贤和李显正有说有笑的从东宫走出。李弘手执书卷,李贤怀抱一只幼豹,李显则悠哉悠哉的摆弄李治赐他的龙骨马鞭。似被人下了定身的符咒,我再走不动,看着他们朝我越走越近,经过我身旁,他们纷纷望着我,温声对我说’月晚,哥哥要走了,保护好自己’。李显走在最后方,他玩笑般的用马鞭轻点我的手背。

      ‘晚晚,谢谢你。’

      转身便要去追,他们却骤然消逝于风中。我想问明李显为何竟会谢我,除了风声,杳无音讯,可我不信那些只是我的幻觉,我明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心情难复平静,我满怀心事向丽正殿而去。早有守门宫人前行通报,而且都知我来者不善,因为我对他们说的是’命李隆基速来见我。’

      过右春坊时,见梅林内有几道倩影,笑声婉转若空谷莺啼。近了,她们也看到我们一行人。为首之人乃太子妃王念安,她急忙敛袖来拜,我再是不想理会也没法装作看不到。

      “妾拜见公主,公主福寿安康。”

      我话里有话道:“我的福寿安康,还不都要仰仗太子?”

      “公主言重!”,故作惶恐状,王念安恭恭敬敬道:“天下悉知,陛下最为宠信之人便。。。”

      “好啦,”,我打断她的话:“朝堂上的事,太子妃还是少说为妙!万一旁人以讹传讹,可是对太子妃不利。哟,这江南朱砂梅今年开的真好啊,我可是有二十余年不曾见过了。太子妃,你这是和。。。难道太子妃不想为我引见?”

      只看眼前各人的穿衣和配饰,除却王念安,还有两人是李隆基的妾,而其中一人正是被乐旭之从太液池救下的良媛杨氏,此时认清了我的样貌,她难掩激动心情。

      “棽棽叩谢公主救命之恩!”不惧肮脏的泥泞雪水,杨良媛伏地谢恩。

      王念安面色转白,小心翼翼的问我:“去岁她曾落入太液池中,自云为尚宫局女官所救,难道那人竟是公主?!”

      “是我家奴救了她,”,我不耐烦道:“这杨良媛一看就不是聪慧之人,明明是她自己走路不小心滑落水中,偏以为有人要害她!哼,也不仔细想想,不过是太子的一个妾侍,生的不美,又不曾为太子诞育子嗣,谁有闲心害她?!”

      诚意谢恩却招来了我的一顿奚落,杨棽棽吓的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王念安连连称是,说自己教的不好。

      “这位又是谁?”。我指杨棽棽的身边人道,陌生容貌,神情十分拘谨,不知是不是因我方才的话而心生惧怕。

      王念安道:“回公主,此乃奉仪钱氏,为太子初七日所纳。”

      我道:“哦,曾听陛下提起,不错,美如夏日初荷,难怪能入太子的眼。你们去顽吧,我还有正事与太子商议。听说他现并不在东宫,我已派人去请了他,过会子见了他,你要他快些脚程!”

      “是,妾必转告太子。”

      离开梅林后,我问一个宫娥:“太子风流不羁,素来珍爱美人,可知他近日又多了几位美姬?可有姓陆的?”

      宫娥道:“回公主,只钱奉仪一人是太子新纳的妾侍,婢子不曾听闻东宫内有陆姓女子得幸于太子。”

      “唔。知道了。”

      丽正殿,挑了主座坐下,我忆起李弘三人,倘真是我思念至深所致?阳光透过雕花窗棱斜斜的铺散在殿中,因还在冬日里,就连光线都是孤冷的青白色。

      “侄儿拜见公主。”

      不掺感情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抬头,李隆基近在咫尺,他面色平静,只双眸中的情绪深不可触。

      我笑吟吟道:“离京安置,非诏不得再返长安。三郎,好本事啊。谁的主意?你?姚崇?宋璟?还是王琚?”

      “呵,姑母也颇有手段啊,”,李隆基轻笑:“竟能查出王琚。姑母啊,其实您该明白,那道圣旨究竟出自谁手!”

      话落,我已将宫人奉上的饮品尽数泼出。李隆基没能躲开,他颦眉却未生怒,仍如雕塑般立在我的面前,纹丝不动。他并不擦拭,任水珠儿打湿他多情的眸,滑过他刚毅的颌,最后无声融进脚下的华贵波斯毯。恰王念安赶来,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那身为帝国储君的出众丈夫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这正是我最恨你的,”,我走到他身侧,恨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蒙蔽圣听,使他写下这道圣旨,我现无意探究,我只让你明白,你今日如此待我,他日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将要跨出门槛,身后的李隆基怨恨嚷道:“要你迁至蒲州明明乃陛下旨意,何来怪我!他允你随意进出还周殿,你现在大可去问他啊,问他为什么要把你软禁蒲州!”

      我脚下未停,更恨他还敢借旭轮的名义当面欺骗我。王念安迎上,想要同我解释,也被我挥袖推开。

      未时一刻,我怀抱崇羡坐在太平府后堂的回廊。

      “宝宝,你喜欢长安吗?你说妈妈还能回来吗?妈妈还能再见他吗?”

      痴痴的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回应我的只有崇羡的无邪笑声。

      对于离开长安,武攸暨没有任何的不满或留恋,他甚至亲自动手,愉快地收拾行囊。他再也不想回来,便把自己钟意之物悉数装箱。他认为此时离开是最明智不过的选择,既能避开李隆基的明枪暗箭,又能保全崇敏,想李隆基也不会针对一个无职无权的表弟。

      芷汀、池飞和乐旭之一齐来见我,说一切备好,随时都可以出发。

      我好笑道:“听你们话里的意思,也要同我一起?”

      芷汀与池飞对视一眼,池飞奇道:“我们自是要随公主同往蒲州啊。”

      “难道你们以为我会认命?”,我得意道:“都留下,暗中接收崔湜等人的密信,再传往蒲州给我,不可假手于人。”

      见我表情极是认真,虽不明白我的计划,芷汀和池飞也只得答应。

      乐旭之笑容邪气:“不愧是武后之女,你不认输,谁又能真正打败你!”

      申时,三辆马车静静驶出东城的通化门。武攸暨怕我不舍难过,想尽了办法想逗我开心。我很少回应他,抱膝坐在窗边,看着车外行人越来越少,庄严高贵的长安距我越来越远。心酸不已,只能安慰自己说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回来。

      行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沉,不多久来在长乐驿,是为今夜的休息之所。

      鼎盛时期的唐朝有驿站千余处,遍布四方疆域。长安往来洛阳有南北两条驰道,时人常往来于二京之间,因而驰道上并不寂寞。通化门乃南路驰道的起点,长乐驿便是南路的第一站,每当人们东去,亲友便会送至此驿分别。若想再远送,便是十里之外的灞桥驿。

      不过,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长安东北方的蒲州,若是错过这长乐驿,还要行大半天才能到最近的渭东驿。

      武攸暨先下马车,转而惊讶的对我说:“华监在此!”

      我急忙下车,果见华唯忠正候在驿站的入口,却不知旭轮是否也在。

      “唯忠,你为何在此?”。我故作平静的问他。

      华唯忠遥指数丈外的一辆马车,道:“公主,陛下特来送别。”

      简朴的车厢,任谁也猜不出车中主人会是大唐天子。驾车的两名车夫健壮英武,警惕的扫视各路旅人。

      “我不想见他。”我的语气有些冷,像是此时的气温。

      华唯忠不由苦笑:“果然。陛下命仆转告公主,公主可以不见,但他会一直等。若待明日天亮,公主也可径去蒲州,他仍会一直等下去。”

      看我仍不为所动,似猜出我的心思,华唯忠压低声音苦劝:“公主,莫再心存痴念!您可是以为还能再回长安见他?”

      惶然失措,我忍泪道:“必是你们主仆二人联手骗我!”

      “仆也希望陛下能改变心意,”,华唯忠同情落泪:“仆自幼侍奉陛下,这是第一次,仆眼看着陛下明明痛彻心扉,数度因泪噎不能自持而搁笔,可为了公主的安危,仍强迫自己捡起笔写完了那道圣旨。求您去见陛下吧!”

      这番真心真意的劝告,恰印证了一个曾在我脑海一闪而过的猜测,心顿时如坠万丈深渊。

      我知太平公主最后是因谋反被杀,可她究竟死于何处,我却丝毫不知。我有勇气继续跟李隆基斗下去,我也不在乎他的挑衅,唯惧怕与旭轮的分离。此刻,华唯忠竟亲口告诉我,我不可能再回长安。

      飞快奔向马车,正欲卷起车厢的帘幕,却听车中人似叹似劝道:“你我此生不必再见。”

      决绝的语气,不是假的,也不似被人逼迫,全是肺腑之言。我身子一软,瘫坐不起。真是被我不幸猜中。

      心如死灰,泪下沾襟,我低声哭诉:“软禁我,当真是你的本意?此生再不相见,你可会甘心?为什么?旭轮,我们已经拥有了江山,我们不必再怕任何人的威胁,为什么你如今却要放弃我!”

      车中沉默着,良久,他的声音很轻:“正是因了这座江山,你我之间。。。再不能复当初真情。”

      “我不信!那日还周殿里,”,我难受极了,呼吸也觉困难:“你说我只属于你,你说你第一眼便认定是我!旭轮,你都忘了吗?从小到大,我连死都不怕,我只怕离开你!我再无父母兄弟,我只有你,你不能不要我!旭轮,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能离开你!既是特来送我,为何都不肯看我一眼!”

      “来此,只为亲口对你说’此生不必再见’。还周殿一别,便是最后一面。忘了我说过的话,也忘了我,安心去蒲州吧。若有需要,尽管吩咐蒲州刺史。我已吩咐尚宫局,但凡你要的东西,务必半日内送至蒲州。吃穿用度,不会比在长安差。天冷,快进驿站吧,攸暨和孩子都在等你。”

      胸腔痛极,咳出大口鲜血。

      我凄然一笑:“你以为如此安排,便是真的对我好?好,既不想见我,我走便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是中了大唐农药广平王的毒!
    推荐郁可唯的夙念给各位,qiao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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