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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行路难 心中无奈难倾诉 ...

  •   是夜,亥时,我来到还周殿外。琵琶声声入耳,不知是谁在抚一曲长门怨,若孤雁哀哀长鸣,如泣如诉,教人听了便心酸不已。上夜的宫人们欲进内通传,被我及时制止。

      “华监何在?可是回了内侍省?”

      宫人道:“回贵主,华监尚未离开。”

      “唔。”

      行至寝殿门外,那乐声甚为清晰,只不过,许是因演奏者指法生疏,偶有错弦,甚至停顿,但那位听众却很有耐心。华唯忠匆匆赶来,对我深夜到此略有不解。

      “公主不是说今夜不回府么?怎不在长安殿内好生歇息?”。他低声询问。

      我苦笑:“我总是自相矛盾,见不得她们不幸,却又怕他对她们太好。唯忠,你该是懂我的。这琵琶。。。难道他二人还未安置?”

      华唯忠道:“您离开紫宸殿不过半个时辰,陛下醒来,遵公主所言,仆对陛下说您已离宫了。随后,仆请崔娘子来此侍奉陛下进膳,仆也的确奉上了醽醁,可陛下只让崔娘子陪自己浅酌两盏,二人后便猜字谜,摆弄难人木,现崔娘子又奉命为陛下抚奏琵琶,至于侍寝一事,陛下只字未提。”

      乐声戛然而止,殿内传出旭轮的说话声,我和华唯忠立即噤声。

      “阿缃是个中高手,每抚奏,足令我叹为观止。尤其这首长门怨,我弄长萧,她抱琵琶以和,常使我泪涕沾襟。自她走后,我便少了一位乐友,深觉遗憾。”

      “旭轮,所谓’阿缃’者可是我那位姑母?”。只听崔媛笑吟吟问道。

      我心头一颤,华唯忠也暗暗颦眉。

      沉默少顷,旭轮终于接话:“此为我幼时乳名,外人鲜知。阿媛如何得知?”

      “果是旭轮二字?”,崔媛道:“曾听王贤妃如此唤你。你不视我为妾,也从不许我视你为夫,我想,如此唤你也许更为妥当,可你若不愿,我。。。”

      旭轮笑了一声,道:“无妨,不过是一个称谓,随你吧。你近日见过贤妃?”

      “嗯,”,崔媛似抱怨道:“后宫只我一人,我走到哪里便跟着一堆宫娥,我并不喜欢。我想去东宫与太子妃说些体己话,可。。。可女官道我如今不应随意出入东宫。后来,我随花妆。。。哦不,凉国公主,与她一齐去薛王宫拜见贤妃。你答应过我的,我可随时出宫。”

      “不错,我是答应过你。久居高墙之内,的确无趣啊。阿媛近日有何心愿?有何所爱?”

      崔媛欢喜道:“我见贤妃新养了一只拂林犬,雪团儿似的,甚为小巧可爱,我。。。也想要一只。”

      “哦,拂林犬啊,的确格外讨人喜欢,从前月。。。宫里曾养过数只。前些时候,玄玄也提及想养一只。拂林犬多由使节进贡来朝,能活着到长安的少之又少,”,旭轮随手拨弄一声琵琶,道:“不过,此非登天难事,待拂林国明岁进贡时,我教你先去挑。”

      这时,只见窗纸上的两道人影合二为一,崔媛如飞一般倚靠在旭轮的身侧。

      “我从前只道我阿耶对我好,可他却把我送与你。听说你年过不惑,还。。。命硬,克死了许多妻妾,我心里怕极了,可入了王宫,见你第一面,我再不害怕,因为你实在温柔善良,而且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好看。与你相处这数年,才知你是对我最好、最宽容的。明知我倾慕于你,你却只当我为’小友’,总是不肯。。。不肯碰我。旭轮,我不信是我不够好,我信你心里是有我的,否则你不会只留我一人在后宫,你只是有苦衷不肯说。你曾要我出宫嫁人,我未答应,我会一直侍奉在你左右,终让你也喜欢我。”

      旭轮假意生气,像是责备子女般呵斥她:“这些话不许再说!还有侍酒这种事,以后要宫人们来做便是。阿媛,回座吧,再来为我抚一首。。。唔,秋月晚歌。”

      “好。”

      崔媛落座,忽调皮笑道:“我正猜你是想听这一首呢。你常笑骂我没大没小,我今便要再没大没小一回,你老实同我说,你心底。。。可是藏了一位闺名’月晚’的女子?从前在相王宫,有一夜,你因读书乏累伏案小憩,我曾悄悄进内为你披衣,听你梦呓时唤她。她是谁?”

      旭轮不答反问:“你以为她是谁?”

      崔媛道:“我不知。我不曾问过别人,但我心猜。。。当是太子生母。因为你似乎待西城、昌隆二位公主与别不同。”

      旭轮仍旧不答,崔媛便以为他是默认了,她羞涩的问他:“我的样貌,可同你的心上人有相似之处?你何不把我当做她,一解相思之苦?”

      “她是她,你是你,阿媛,何必要做别人的替代品?唉,我真的不能再耽搁你,我不能也负了你!”

      怕旭轮生气,崔媛赶紧道:“我为你抚奏琵琶便是了!你莫再提要我嫁人之事。”

      乐声再起,我长叹离开,华唯忠陪我返回长安殿。

      我道:“他二人间这一番话若是教别人听了,必被嘲笑荒唐。我也是大感意外。”

      华唯忠道:“崔娘子惯是如此直纯质朴。因觉亏欠,陛下对她向来宠溺,却断无男女之情,不给她名份,也是怕她不易再嫁。正因如此,崔娘子愈发不舍得离开陛下。陛下是狠过心的,可崔娘子初听便啼哭不休,陛下也是烦心,只得作罢,由得她去。”

      逾两日,我接到一项秘密任务。旭轮认为李重福的死讯不能瞒着李重茂,恐被有心人利用,颠倒是非,使重茂心生芥蒂,再生事端。他本欲亲口告之,又愧见重茂,因此便教我去。

      “这。。。”,我其实也不想见李重茂,不免犹豫,规劝道:“含水殿禁卫森严,殿内侍奉的宫人也只四人,断不会被他获悉。”

      “不止如此,”,旭轮道:“重福无子无女,无人为他上供祭祀,岂不要变成孤魂野鬼?尽快告诉重茂吧,教他为兄长祈福,积累阴德。”

      我又道:“可是,谋反之人有此下场本是常事啊。”

      他道:“数十年来,你我身边因’谋反’而亡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是无辜的,因而我极是痛恨这二字。重福虽有谋反之实,毕竟受人挑唆在先,我原就想饶他一命,如今他已自裁谢罪,我更不想苛刻待他。”

      “好吧。便替你走这一遭。”

      含水殿在后宫的最北端,位置偏远,少有人烟。武媚临朝时,它曾是幽禁房云笙等人的禁苑。被关在这里的唯一好处,大概是不必担心被人劫走,对现在的李重茂来说不失为最安全的地方。反观当初的光顺和守义,出宫后获得了所谓的’自由’,但不久便被激进的复唐人士所连累,因谋反的罪名被杀。

      经过太液池,惊闻有人呼救,乐旭之动作迅速,已掠身飞去救人,我和经过的宫人们也都匆匆跟上。太液池四周各广百余米,我赶到时,他已自不远处的’西华轩’附近救上来一个少女,看年纪只十二三岁,脸盘圆润,眉清目秀,稚气未脱,衣饰简朴,看不出品级。

      险些藏身太液池,那女子无不后怕,看她未咳出多少水,许是刚落水就被救起了。

      “晨间下过一场小雨,岸边的泥土尤其湿滑危险,在此行路时务必小心。”

      我好心留了话,抬脚继续往含水殿去。

      “且慢!”,女子唤我,又难受的咳嗽了两声,道:“非我不小心,是有人推了我!”

      “有人推你?”,我再次打量她,问:“汝何人也?那人可是无故推你入水?”

      女子也打量我和乐旭之,道:“我乃东宫良媛,入宫不过四日。敢问恩人谁也?”

      乐旭之不语,我道:“哦,原是太子之妾。我。。。我乃尚宫局女官,不敢称恩。太液水深,良媛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转身即走,任她如何呼唤我都没有停下。

      “东宫纳新之事我从来不上心。可知这位落难的良媛是谁家娘子?”。我问一个中人。

      中人道:“回贵主,若是新入宫的良媛,恐是’左威卫将军’杨知庆之女。”

      我总觉这个名字格外耳熟,怕只是重名,不确定的问中人,中人道:“正是节愍太子妃之父。”

      旭轮登基之后,追复李重俊的太子身份,追赐谥号’节愍’。他唯一的庶子宗晖,现由遗孀杨氏抚养。左右威卫的军士亦驻二京,知皇城东面助铺。若非杨知庆身在其位,就凭这个女儿的平凡姿色,李隆基怕是不会纳入自己宫中。

      除此之外,杨知庆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的曾祖名杨达,乃前隋宗室,隋炀帝征高句丽时,杨达死于军中,被追赠吏部尚书,追爵始安侯,谥号’恭’。杨达的次女杨氏,便是武媚之母荣国夫人。正因这层不算远的姻亲关系,武媚当初才会把杨知庆的女儿配为李重俊的王妃。细算起来,这杨良媛该是我的侄女。

      我心说这姐俩的命真是不好,嫁给两个堂兄弟,一个已作古,一个又是有名的风流天子。

      听乐旭之喃喃自语:“一个入宫不过四日的妾,倒底做了什么错事,竟要遭人毒手。”

      我悄悄看他,他正闷闷不乐,拔了路边的无辜花草出气。

      五年的相处,偶尔也会听乐旭之提及一些年幼之事,譬如他和唐晙,正是童年的好玩伴兼学伴,唐晙心里虽明白乐旭之的身份,但唐晙却从未向他求证,只相信他对自己从无恶意。再有就是李隆基的正妻、大唐的太子妃王念安,其父王仁皎与乐思晦相善,曾口头为一双小儿女定下婚约,后因乐家失势,这门亲事自然作罢。乐旭之还记得,但恐王念安也许从不知道有过此事。

      若论人品德行,放眼皇族宗室,王念安可称女子表率,我也不止一次的听旭论亲口夸赞这位儿媳孝顺恭敬,娴静知礼。神龙政变,诛杀韦氏,王念安及其父兄每一次都竭尽全力帮助李隆基。唯一美中不足,成婚十载,她始终不见有孕,却并非李隆基对其爱衰情薄,而是她自己身子不愈,不宜生养。

      李隆基现有嗣直、嗣谦二子,生母分别是宫人刘氏和出身倡门的赵氏,二女虽因貌美而得宠于李隆基,只因出身卑贱,至今仍未被赐位份,而未有所出的皇甫氏已是正七品的’昭训’。不过我倒是听旭论说年前欲为二孙赐予郡王爵位,在那之前会给他们的生母赐位份,免得教人笑话二孙的母族寒微。

      杨知庆的女儿才入宫,位份虽高于刘、赵、皇甫三人,可她五官平平,想来也缠不住李隆基那颗酷爱美色之心,整个东宫,料想无人会真正在意她。我猜不出她被害的根由,却知道胆敢害她的人也只有一个,我想乐旭之也是明白的。

      不过,她为何要害她?

      含水殿,庭院日日被人精心打理,傲骨秋菊遍地怒放,还有各色花草皆生气勃勃,正殿内,珠光宝气,奢靡的摆设无处不在,食案上仍留有未及撤走的精致膳食,一个宫娥正在默默收拾。

      李重茂斜卧在一张宝石屏风榻之上,模样酲困,看得出曾痛饮过一场。看到我,他起先不信,再三确认,后又咯咯直笑,道’原是我的亲姑母来了’。乐旭之想去拽他站起来,我却摆手制止。

      “旭之,你去殿外等我既是。我和温王说几句话便走。”

      “好。”

      乐旭之让那宫娥先走,自己又快速扫视过殿中的大小摆设,后才放心的步出大殿。

      我走近了两步,温声道:“王妃何在?可是喝醉,歇息去了?”

      “王妃?她在哭,”,李重茂笑笑,踢了踢倒在脚边的金盏:“我每喝酒,她就会哭。怪我沉沦于杯中物,毫无男儿志气,又劝不得我,所以她只能哭。我知道,她其实是为她自己而哭,哭自己命不好,竟嫁给了我这天底下最倒霉的男人。男儿志气?哈哈,我本就是没有的!即便我说我有,如今被你们困在这一方院落之内,又能如何施展?!”

      话毕,他盯着我,不放过我表情的任何变化。

      我不为所动,道:“为何偏偏说了那最后一句话?呵,你想触怒我,想让我杀你。看来,你是求死啊!不过,放弃吧,重茂,我对你有过诺言,你若为臣,我保你一世安康荣华。此情此景,我想我已做到。而且最重要的,你必须好好活着,为谯王的亡魂祈福积德。”

      李重茂双目圆睁,瞬间泪下,伤心之情不似作假。

      “你们。。。你们杀了我二哥?!”

      “不曾,”,我轻轻摇头:“是他阴潜入东都,妄图谋反,后败入山林,因无路可走,于含嘉仓附近投漕渠而死。陛下慈心,下诏以三品礼将其入葬。”

      “我不信!休想骗我!必是你们杀了他!”。指着我,他绝望哭嚎。

      我依旧平心静气道:“我说的便是事实。假如他真死于我手,我也不会骗你,我会坦然的告诉你真相,好让你由此而惧怕我。”

      李重茂终于站了起来,望着洛阳的方向,他跪地叩首。

      “二哥!我被囚在此处,时时都想万幸还有兄长,我并非孤单一人!可你怎的也去了!阿耶,你就那么恨二哥吗?竟不肯保佑他!”

      我听得出他是动了真情,不禁问道:“你兄弟二人相差十余岁,今又分别多年,不想感情竟如此深厚?”

      “你又怎会理解我对二哥的感情!若非被你们废黜,皇位,我都可以还给二哥!当年天后宣阿耶回朝,我阿娘亡于半途,被草草入葬,我不再记得她的模样,却记得是二哥代她一路抱着我。时至今日,他都是对我最好的人,也是对我最真的人。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他被贬离开洛阳时,我恨我自己竟没有一分勇气代他向阿耶求情。甚至,我都不敢去送他!我实在愧对二哥对我的好!”

      他悔恨不已,伏地呜呜大哭。

      我好意劝道:“此非你之过错,你纵为他求情,你阿耶也不会饶恕他的。你可知。。。他犯下了天大过错!”

      李重茂复直身跪着,似有气无力道:“错?我当然知道。是我,偶然听到大哥对武延基说了那番。。。大逆不道之言,是我讲给二哥听的,否则他根本就不会知道!后来大哥被杀,韦氏痛苦欲绝,我才明白自己惹下了大祸,可我不害怕,竟隐隐觉得是老天特意安排让我听到,因为大哥一死,二哥便是阿耶的长子,未来的天子。”

      我真想对天呼喊,发泄这一腔闷气,天啊,果然宫城之内最不缺的便是秘密,谁又能想到一场惨案的始作俑者竟是当年不过七岁的李重茂!!我想骂醒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我比他还要可恨,他毕竟是无心之过,而我却。。。

      任务已结束,我转身欲走,却听李重茂咆哮道:“无论如何,二哥之死,你们必逃脱不得干系!阿耶四子,今只我一人,却如困兽,不见天日,活着也是无趣。但是你!你和李旦,废君篡权,手段残忍,你兄妹二人必不得好死!还有李隆基,欺人太甚!你们都将污名青史!遗臭万年!这江山该是我们的!”

      被他这般咬牙切齿的喝骂一番,我竟笑了,甚至笑出声音。

      “好啊,好啊,那你切不可寻死,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着看我究竟是如何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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