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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落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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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绝。只见哗啦啦几声,街旁酒缸里竟腾出个驴脸粗脖人物。正提刀扬剑而至,不由分说直向那少年手中铁锏铲去。三两招过,便將少年脚跟处死死一扣,胡乱把人撂去一旁。便在此时,又见哗啦啦几声,另一只酒缸里竟又腾出个尖嘴猴腮人物。徐徐掌风,便见一地破瓦碎片,天女散花似的飞打而来。
只听一人失声大喝:“你兄弟既绝我两个兄弟,光死你兄弟一个便是不够,你的命也要拿来偿。”说着,从袖口亮出一堆锥子似的暗器,使眼色命另一人道:“一齐射他细腿子!”
宫则书心下敁敠一回来人装束并行事作派。只道陇山派刺客若不打个半死不残,必定阴魂不散无休无止。不由得暗暗拔来腰间古谷的遗剑,曲腰侧俯躲那暗锥几响,旋步至刺客身处,只管乱剑拍身。
——打得陇山刺客这个形容张惶,那个甩衣乱颤。
打骂之间,忽觉又是什么掌啊风的从天而降。众人各自一展眼——施伯歇正凌空倒立,双掌往刺客颅顶直直一垂,只管把人鬓发乱扯一气,便往宫则书剑身上浑按了去。可怜那二人不及规规矩矩呼一声“掌门饶命”,便痛快把命交代过去。
——唬得全寄北直呼“心狠手辣”。转念一想,又叹“好歹自家刺客,作什么说绝便绝”。
想那大雾林子一别,不过数个多月,这几位又聚在一处,竟处处生出物是人非的隔世之凉来。那地上两条未寒尸骨,反倒黯然失色起来。
谯柚指二人身后的铁锏少年,摇头问道:“他是何人。作什么惹来的刺客?”
宫则书方唤了一声“谯师妹”。不承想,那施伯歇竟一口截过话来,破口骂道:“倒也不必把自个儿贱命不当命的,去应付那起不要命不要脸的刺客。是我门下方凛,遭我革逐出陇山派后,不肯安分守己,自立了门户。这起刺客,便是经她之手所养。你二人多长一万个心眼子,莫大事小事尽往我陇山派头上牵扯,以为是我施伯歇闲来无事,要你二人小贱命。”
一面说,一面急急伸掌揽回谯柚,又一面拿眼把宫则书浑身上下一处不漏地溜,溜了又溜。几句闲话的工夫,早已看得一旁全寄北咬牙切齿不止三百来回。却仍是察不出宫则书身中石骨几截几根,又掖在哪处。十分心痒难捱。
半日,施伯歇自觉承受不来全寄北如炙目光,遂把心中歹念一时打灭。拉了谯柚,挥头便去。
二人便也作罢欲去。却叫那少年一步打滑抢上前来,道:“二位大侠行侠仗义,好大气派。救人于虎狼之口,岂敢有恩不报。”
全寄北笑笑。道:“小兄弟。你小小年纪,深知道什么侠啊义的。”
那少年便用力思忖一回,犹豫回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自古侠士,从来如此。”
宫则书一听,不知啐了一句什么好话,拔步便去。
铁锏少年断不肯如此作罢似的。又抢两步,拉一个拦一个的道:“二位大侠。便是不肯正眼瞧我这小小年纪的,也好歹瞧瞧这头顶一派天色。可是寻得好住的去处?若不嫌弃,在下师承颜家堡……”
二人不觉双双转头转脸,好声好气道:“小兄弟果然惯会识人断物。此地初来乍到,尚无去处。素闻颜家堡热情好客,日日扫径以待……”
——仿佛迟应两声,那少年便要翻脸不认账似的。
虽早已不曾有什么客来客往,颜家堡戌时一至,仍是急着关门闭户,不使人进,不命人出。
颜不贤正手扶椅把,双目发直。半声不吭將这二人打量半日,方转头问少年道:“这两个姓甚名谁?”
少年摇头不知。
“师承何处?”
少年仍作摇头不知。
“是你哪里的乡里故交不成?”
那少年早已摇得头眩目晕。
颜不贤嗐了一声。便是抬掌一拍,往少年当头棒喝道:“死兔崽子!竟敢野兔儿一般的随性,把不相干的外头人往堡里带。万一是两个披了人皮的老禽兽要吃你嫩肉,该当如何!”
宫则书沐此光景,便也心下暗自摇头——不免记起虚封派那许寒的师父许师叔来。正欲开口,便听一旁全寄北苦口婆心道:“颜堡主莫要来气。我二人不过江湖闲客罢了。因听不得有粗糙汉子张口闭口‘畜生’‘禽兽’的,方才多管闲事,护这小兄弟一回。”说着笑笑,又道:“什么嫩肉老肉的,即便是虎是狼,我吃与不吃,也断不敢指望这少年的,遭那天打雷劈。”
颜不贤听他一席颠三倒四的疯话半日,心下竟如得一剂祛暑降火良药似的。不言声,只管摆手,命人出去。
三人转身一径出去。宫则书正自思着那药汉子种种来头,便恍惚听得那颜不贤呷口浓茶,叫来一弟子,小声吩咐下去:“那两个江湖客的来头,要摸个清楚。”
铁锏少年將两个男人引至一间久无人住的厢房,正吩咐门口弟子这话那话。
忽闻耳后一声:“小兄弟。颜家堡上下,作什么只你一人用锏?是使剑不惯?”
回身一看,宫则书正一手指着铁锏。
不承想,少年竟拜菩萨似的向着宫则书,仿佛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兜着那苦求不来的慈悲心肠。愣了半日,忽哐当一掌,把那二人往厢房里狠劲一推,闭门遮窗。
只听那少年低声泪道:“我数月前才知,我哪是什么路边拾回的卓门小厮。大侠你说,我生来是个什么命?颜家堡于我,算师门?恩人?还是仇家?”
原来这少年正是洛阳郡卓门的小公子。卓门虽算不得大派,可行迹江湖亦小有数十年。世代肝胆侠义,此地人见卓家铁锏,如见日月白光,颇得广誉。
因兄大公子卓桓是个痴傻病儿,得此小公子,卓家上下喜之不尽千恩万谢。生未及百日时,便治席摆桌,怒宴方圆十里,不在话下。
然洛阳郡这个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颜家堡大公子虽年长卓门小公子十分不少,可心眼儿却似那雏鸡一般。颜家大公子日日心念“一山容不得二虎”,为绝后患,二话不说,携弟子数人,又命贺礼数担,急急赶去吃那卓家小公子的百日宴酒。不承想,颜家公子不速之客,一出歹毒计议,竟叫卓掌门一眼识破,将计就了计——颜大公子不曾往那襁褓里的小娃娃身上得下什么逞来,反倒误将自己毒至七栽八倒,无可形容,当场便把大好的命下了。
得此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莫名讣事,颜不贤自是悲愤。一时怒从心上起,竟夜里一窝一拖的去往卓门讨要说法。你争我辩,以致乱了一地,溅了一地。可正欲狠心待那卓家娃娃时,也不知是那掌中的剑不肯,还是心下不忍,颜堡主忽地把剑滑出掌去,未曾伤及娃娃分毫。巧逢此时,堡中弟子忽从颜大公子尸身里摸出许大一把颜氏独门毒药。颜不贤自思一回这不肖子素日的行事人品,方悟出其中来龙去脉。扑通一声跪在那卓家娃娃面前,大哭一场至昏天黑地,一时大悔“教子无方”,一时大斥“实在该死”。
颜不贤將卓家小公子暗暗带回颜家堡中。从此往后,日日严加看管,十余年后长至这般为人。
宫则书一声长吁,不知如何答这少年。亦不解道:“可既已收你入门,何故不授你颜家绝学?”
少年不言声。
全寄北一旁道:“你犹豫不定。想要报仇,功夫却不精湛。”
少年心下一怔,早已点了好几个头。
宫则书便又问:“卓小兄弟。这般大一个颜家堡,你知几成?”
卓家少年埋头想了一会儿,答:“夜里当贼,半炷香内窃个绝学秘籍出来,不在话下。”
两个男人一听这话,不觉四目放光。一个连连赞“妙”,一个叠声夸“好”。
卓家少年一番肺腑,深以为此二人一脸善解人意。又觑目细认一回,方知竟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登时大叫一声“想亏死我”,悔道:“往自家堡里当贼,能作得什么好处!到头来反倒要两手空空!要当贼你二人自己当!”
一语未了,便听宫则书嗖地抬身,指全寄北道:“贼不贼的暂且搁下。明日这位全大侠请你吃花酒。小兄弟赏脸不赏?”
那少年闻言竟一声不吭,只管把锏往门处一放,拔步便去。翌日鸡鸣一至,复来提了铁锏,將那厢房大门咚咚一阵乱戳乱敲,撼山振岳。
——千呼万唤始出来。
见门一开,少年立时昂首道:“赏脸来的。”
卓家少年素日少见师兄们出入那秦楼楚馆,只偶在街坊市井闻得那“吃花酒”一说。少年便十分好奇:坊间汉子们每每说及此三字,必定要这个指那个鼻子打探“倚翠偎红”之招,又那个指这个眼珠讨教“眠花卧柳”之道。谈笑间眉飞色舞,不可一世。这当是如何风流气派之物?
这日得随那宫全二人往鸾凤馆一坐,左听花枝姑娘们妖歌曼舞,右闻翩翩公子们浪酒闲茶,心下早已认定此形此景,便是叫人陶然忘忧的“吃花酒”了。
少年一面吃酒,一面痴痴想:这个最是花枝招展,那个最是娇俏难拒。
可怜少年尚未及吃那生平第一口“花酒”,便见一地曲落弦断——那娇俏姑娘竟嗤的把脸一撕,露下个汉子本色模样,粗糙不堪。一双玲珑妙掌勾画几下,手中琴弦登时折成数截半指长钉似的,独门暗器一般,纷纷朝少年飞来。唬得少年满地乱窜。
正是满场鼎沸,鸡声鹅斗。忽见全寄北一把夺去少年手中铁锏,上劈下扫,须臾便叫那铁锏浑身是钉。又见铁锏横旋飞出——不將娇俏汉子砸个半晕,也是不醒了。
只见宫则书忙过来几步问:“小兄弟。你全大侠舞锏如何?”
少年不免回味一把方才姑娘们的身姿,又体会一遭全寄北的步态。不得已答:“惊世骇俗。自成一家。”
“答得好。想学不想?”
少年不答,只是忽痴痴望着二人,不知何所思。
宫则书又道:“小兄弟。江湖人,江湖事,江湖规矩。有时候,得人所救,一间厢房便偿了。可有时候,学人一招,便是要替人卖一回命的代价。”
少年立时心下了然。点头应承道:“当大侠的跑腿客,三生有幸。”
宫则书甚觉这少年乖巧无比,笑道:“我不要你卖什么命与我。”说着,便命少年把每日戌时卖与自己。戌时一至,便来听命:“每替我办一桩事,便叫全大侠指点你一招,领教全氏锏法一二。各自都不亏。”
全寄北一听,一时不知他何意,直呼“想亏死我”。
宫则书抬掌往耳旁扇了几扇,把那亏不亏的话尽数撵了去。叮嘱全寄北道:“卓小兄弟请教你什么,你指点什么。为人师者,当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言罢躲至一旁,干赏二人“师徒情深”之举种种。如此一闷便闷至戌时,立时去拍那少年膀子道:“好得很。这第一桩,颜堡主身在江湖却不问江湖事,总得有个地道的理儿说来与我听……”
颜不贤素不喜深睡,只夜夜闭目养神,捱至五更而起。这日四更將阑五更未至,弟子便来叫门。
见颜不贤仍神不清气不定,弟子把早膳并滚茶一递,矮声道:“师父。那俩江湖客的底细,一个清楚。”
“另一个呢。”
“另一个……尚查不来。”
“那便与我说清楚那个。”
“苍灰衣袍那个,打洞湖门来。姓宫。确切说来,是个血荐坊旧部。十三四年前血荐坊烧了,无处寄身,方才改入洞湖门。也是……可怜得很。”
颜不贤一听这什么“宫”啊“坊”啊的,登时轰去魂魄一般,面色大变。蹙眉几思,只觉嘴里茶不香了,吃了几十年的早膳也不对味了。
半日,忽把掌中茶碗一跌,掩面呜咽不止道:“血荐坊坊主和、和他小儿原来……死了都有十三四个年头啦……”
弟子唬得往后一跳,自思了一回,方才悟道:“师父是疑那位是当年灰飞烟灭的少坊主?”
颜不贤气断似的喝斥一声“蠢东西”,不由得又呜咽一回,方时断时续几不可闻道:“血荐坊里姓宫的,不就只他三人。”又啐道:“早知宫兄弟的大儿子当年未同遭遇那飞灾,我颜不贤便是挥霍去这把老骨头,断不会叫那小辈改入那恶毒的洞湖门。什么沾亲带故,比混帐东西不如!老天竟把我宫兄弟的儿子胡乱寄那恶人篱下,其心可诛。”
“师父……”
“不是时候。你出去。”
盛暑晨间,西窗吹进三两风,竟生出一丝凄苦寒意来。颜不贤只觉胸间窒闷不舒,踉踉跄跄,一径踱至祠堂。
故先兄宫公讳霁之灵位
故先兄施公讳世南之灵位
痴痴滞滞间,早已涕泗滂沱。不禁诉道:“宫兄弟。施兄弟。你二人泉下对酒,边边角角处可还愿腾个可坐的地儿与我?可知我这多年,亦生不如死。我这把一无是处的老骨头,独落人间,苟活够久年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