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到达怀安,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湖边的青柳舒展着浓密的枝叶,和暖的风熏得人陶然欲醉,空气清澈明净、沁人心脾,通透温暖的阳光全然不似漠北昏□□凉的模样。
站在凤雁北的王府门前,香桂恍若隔世,这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竟然在破碎的记忆中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而阖府的下人她只能依稀有些印象,并不能分辨了。为首的华服男子迎了上来和身边的凤雁北、莫桑寒暄,那一霎时尖锐的头痛,伴着没来由的熟悉感觉袭击了她。
——这种贱奴,不好好教训一下,她便当自己也是一个人——
马鞭抽在背上的灼痛,真是痛彻心扉。
香桂苦笑了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啊,她并不愿想起这些,可是有时记忆就像是活的一样随时钻进她的脑子。很奇怪——
正和凤倾东说话的凤雁北感觉到香桂的不对劲,来不及放下马鞭便走过来。
“怎么了?”低头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凤雁北有些担心。
香桂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马鞭,不露痕迹地摇头轻笑。她并不想计较这些又何必让他知道呢。
凤雁北是何等聪明之人,稍微转念,便明白她是为何变了脸色,心中不由一阵刺痛。
“你又记起了一些事,对吗?”
听出了他口气中的懊恼和小心,香桂抬起头向他展开了一个安心的笑容。
“没事,真的。”
凤雁北将马鞭递到她的手上,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现在我将马鞭交给你,你若是想打回来,随时都可以。你也可以对所有人说,像我这样的混蛋男人,不好好教训一下,便不是个人了。”
见他虽将当时的情景戏谑着调侃,但话语中充满悔恨和真诚,香桂不由也笑出了声。
对于自己的主子疼宠香桂的事,王府的下人们一直只是耳闻,如今亲眼见到纷纷惊异无比。香桂觉察到了别人奇异的眼光,便觉着一些尴尬。凤雁北却全然不放在心上,拉起她的手向府内走去。
“今天就先住在北苑,如若不习惯,再——”凤雁北有些迟疑,虽不能和她日夜相对,自也不愿和她相距太远。
“不用。”香桂笑笑,既然已经决定留下,住在哪儿不是住呢?
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只不过凤雁北并不住在北苑,而搬到了距北苑不远的倚鹤轩。每天他都会来看她,而她的态度虽温和礼貌,却也淡漠疏离。她的这种态度就连陪伴她的青儿也觉出了冷漠。
每次看着他落寞地离开,香桂的心里也漾满苦涩,然而现在的她对于他曾害过她的事实终究是介怀的,她没有办法无视那双凤眸中曾如地狱一般的薄凉,她更无法理解前世的自己包容一切的宽厚。今世的她只能如此了。
惊蛰过后,江南的雨总会不期然的来临,早晨还是阳光明媚,午后却是大雨滂沱了。凤雁北因朝中有事早早地便出了门,直至天黑才回来。大管家见他的马车快到王府门口,赶紧打了一把伞去接他,不料想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着下了马车,仰面在雨中站着,任由瓢泼的大雨冲刷着他修长挺拔的身躯。边上的人想靠近,又慑于他往日说一不二的威严,也只得收起雨伞陪他站在这大雨之中。
许久,他低头沉声道:
“不准跟着我!”
说完,便进了府门,不顾雨水侵袭,慢悠悠地往北苑的方向去了。随身的侍从一个个面面相觑,却无可奈何。
站在北苑的门口,看着从门缝里透出的暖黄的光线,原本拥有的温暖如今离他是那么的遥远。今晚他只想放纵自己去汲取她的馨香,他不想去冰凉的倚鹤轩,不想,一点都不想。
抬手猛烈地打门,似乎想将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坚冰击碎。
“王爷!”青儿知道敲门的是他,却没想到他竟然透湿的站在门口,连一把伞都不打。
凤雁北推开青儿伸过来为他遮雨的伞,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门,站在了已经散了发髻准备睡觉的香桂面前。
“桂儿,你知道吗,酒真是一个好东西。”他吃吃地笑着,“喝着喝着,面前便全是你,好多个你,可是我一个也抓不住,一碰就‘噗’的一下,没了,呵,没了!”
香桂见他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每一处地方都在滴水,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住似乎已站不住的他,发现他整个人都是冰凉的。
“青儿,找一找这儿应该还有他的衣服,拿一套出来。”说着便把凤雁北扶进旁边的浴室。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他宽衣解带会那么自然,仿佛已经做了一辈子似的。
她顾不上自己也已被他透湿的衣服弄潮,赶紧将他扶进热水坐好,为他散了头发清洗。这样的天还在倒春寒,如果不及时驱寒,受了凉便是一场大病。
浴室中蒸腾的热气让凤雁北稍稍清醒了一点,他抓住香桂正在为他洗头的小手,幽然开口: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
含悲带怨的口气一下子击中了香桂心头最柔软的角落,她看着他清瘦了不少的侧脸,不由恨了自己。他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啊,却为了她如此降尊纡贵,而她竟然会为了梦中莫名的虚妄恐惧,无视他为她做的一切。她满溢着歉然,从后面抱住凤雁北的肩膀。
“对不起!为了我这样的女人,你何苦呢?”
凤雁北将头靠进她的怀里,轻轻地摇头,久违的温暖降低了他的自控力。
“我不想回倚鹤轩,那儿太冷了,没有你,真的太冷了。”语气半是无助半是撒娇。
香桂呆怔住了,这真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家伙。
夜已深了,雨也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房檐上淅淅沥沥水滴声在这宁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香桂斜靠在床上,望着臂弯中熟睡的凤雁北,心里长满了不舍的蔓草,他闭着那双黑曜石一般的凤眸时,脸上便脱去了王者的霸道,有点落寞,又有点稚气。前世的她应该是因着他这份偶尔流露的寂寞和无助而全心地疼宠他的吧。她轻轻地用指尖抚过刚刚絮叨不已的嘴角,脸上浮出了一个又温柔又无奈的微笑。她到底是舍不得他的,对他的那份眷恋从来都没有因恐惧怨怼而减少分毫。
她原不是娇气之人,也不是受不得委屈,那又何毕被脑中的梦魇禁锢,苦了他,也苦了自己呢?
清晨凤雁北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香桂的床上,心里便有些慌乱,如若昨天他趁着酒性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她尚未解开心结,他原不该这么心急的。
正懊恼间,却见香桂笑盈盈地端了一碰热水进来,神色一如以前的温柔,并不见疏离和不悦。凤雁北有点怔愣地坐起身,看着她将水放下,搓了热毛巾,那么自然地来为他擦脸。
“桂儿——”凤雁北语气中有着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昨天——”
“这倒春寒的雨那么伤人,你倒是一点都不在乎,折腾了半夜才帮你捂热了身子,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香桂柔声细语。
她说的是实话,听在他的耳内却暧昧无比。凤雁北微红了俊脸,情动之下伸手抚上她的面颊,用拇指摩擦着她柔软的耳垂。
“桂儿——”
觉出了他的异样,也同时觉出了自己话语中的暧昧,香桂不由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分辩道:
“你、你别想歪了,我、我——我可什么、什么都没做。”
凤雁北难抑心中激荡,轻抬起她因羞涩而低垂的头,温柔地印上她微颤的薄唇,舌尖迫不及待地探入她的甜蜜,汲取诱人的芳香,久违的悸动让他深陷其中而不愿自拔。
喘息之间,他低叹:
“我以为这辈子你都不会让我如此亲你了。”
语中的酸涩将香桂的心脏抽得生疼,她依偎进他的怀里,静静地聆听着他有点失序的心跳,如新月一般的眼睛溢满了泪水。
她依然无法躲避望向他的凤眸时内心的战栗,但仍然愿意尽自己的所能去给他温暖和幸福。这也许是前世遗留的本能吧,在他还要她时,她便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让他陷入孤寂和无助。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看便是了。
凤雁北自那天起便搬回了北苑,香桂依旧会躲避他的目光,却不再抗拒和他的亲近,这点让他欣喜不已。而随着香桂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他也越来越紧张了。
看着眼前一大堆名目繁多的补品,香桂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天她已经将以前从未吃过的名贵的东西,都吃了个遍。原来曾经艳羡的那些山珍海味也未必有青菜萝卜好吃,尤其现在被一个霸道无比的人逼着当饭吃,这些东西真的令从不挑食的她难以下咽。
低眉垂目坐在桌边,她轻声试探:
“今天我能不能少吃一些?”
“不能!”凤雁北斩钉截铁。说着不由分说将汤匙塞到她手里。看着她认命地端起一盅补品,慢慢地吃着,凤雁北唇角不由得弯出了好看的弧度。说实在的他挺愿意这么欺负她的,她从不刁蛮任性,也不会独自生闷气,可怜兮兮的任他为所欲为。但柔弱无法遮掩她个性中的强韧,这种强韧源于苦难生活的磨砺,让她如水中的蒲草一般坚强而生机勃勃。这是所谓的贵族阶层,甚至他自己所没有的独特品质。
仿佛感知到他专注而炽热的目光,香桂偏了偏身子,掩去脸上的薄晕,默默地将汤一口一口的灌进肚子。
凤雁北轻笑一声,移过椅子与她促膝而坐。
“好吃吗?”他明知故问,神情促狭。
“嗯!”她不置可否,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要不你试试?”
凤雁北一口喝下,点点头。
“嗯,是不错!”
香桂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便又喂了他一口。
“那一起吃吧!”这样她不就可以少吃一半了吗?
凤雁北似乎很享受这难得的温馨,也不阻拦她,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吃完后他便拉起她,牵着她的手在府内漫步。这个小女人自从怀了身子,似乎变了越来越慵懒了,很懒怠走动,这可不好。
日子似乎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流逝着,虽平凡却温馨。香桂也刻意地回避了内心时刻存在的刺痛,见着凤雁北日益增多的笑容,她便也觉着快乐了一点。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每天午后,沉重的身子总是让她无比燥热。这一天,趁着凤雁北外出,她便一个人坐在荷塘边被常青藤遮盖得严实的小亭内安静地做一些小婴孩的衣物,倒不是因着刻意躲避府中来来去去的下人,只是贪恋浓荫下的清凉可以缓解莫名的燥热。看着一件小小的素布内衣在手中慢慢成形,她的心里也漾满了初为人母的喜悦。虽然她不能如同以前那般地单纯地爱他,但是她愿意努力去爱,也许有了孩子,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哎——”
一声轻唤,打断了她的遐思,透过层层绿叶的缝隙看过去,原是两名侍女在此遇见寒暄。江南女子特有的娇柔之声在这春日的艳阳里显得格外清越。香桂听了一会儿,不由轻笑起来,想想不过是一些闲话罢了,便静下心来继续做手中的小衣。只是——
“你见过北苑的那位吗?”
“见过,原本和我们一样也是伺候主子的下人,不知怎的便得了宠。”
“是啊!当时主子也不见得多待见她,非打即骂的。”
“也是啊!到底是当过营妓的,想必有些寻常女人没有的手段吧?不过,这么脏的身子,人也不漂亮,亏得我们主子也不嫌弃——”
香桂有些愣怔,心里倒不很难过,事实罢了,虽被人说出来有些难听,转念之间,她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不仅她们觉着奇怪,她自己也是想不通的。
“哼——”一声冷喝打断了浓荫之外的细语。
凤雁北低垂着眼睑,一脸阴郁地出现在两名侍女的面前,吓得她们一下子滚倒在地。
“主子——”
凤雁北负手站在那儿,虽是艳阳高照,却散发着阵阵阴冷之气。他招来侍卫,微启薄唇,至始至终都没有看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
“将她二人重打四十大板,即刻逐出王府。”
残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话语如一条冰凉的蛇钻进了香桂的耳朵。
“主子,饶了我们吧,我、我们再也——再也不敢了。”娇弱的饮泣和哀求丝毫不能动摇凤雁北冷硬的心肠,他抬起原本低垂的眼,看向已被侍卫架起准备拖走的侍女,眸子里射出的光芒仿佛带了万年冰川的冷绝,令原本还在苦苦哀求的红唇,只剩下了微颤,而发不出一个字。
正打算挥手结束此事,凤雁北凌厉的凤眸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掩藏在浓密的常青藤背后的一双新月,甚至他眼中的冷酷还没来得及掩去,便觉察到了那双新月一般的眸子里凄厉的苦痛。
他不敢置信地急切上前,拂开枝叶垂地的藤条,香桂就那样的僵站着,一动也不动,脸色如冰雪一般惨白。
凤雁北的心如撕裂一般,他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一叠声的向身后的侍卫嘶吼:
“杀了这两个女人,杀了她们——”他不能允许有人毁了他俩好不容易建立的温馨。
“不——不——别——别这样,你别这样——”香桂紧紧地握拳,浑然不觉手中的针已深深地扎进手心,“你——你别这样——”
感觉到女人的僵硬,凤雁北想握住她的手,尽量平息她的恐惧,却不想握到了一片濡湿。
“桂儿——”他惊叫着,盯着手中淋漓的鲜血。
在他惊怔之间,香桂一个后退脱离开他的掌控。
“你别这样——别这样——别——”她低喃着重复,“别杀——别杀她们——别杀——”
“好,好,不杀,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杀他们,不杀,你别怕!”凤雁北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惧怕了,当初推她落崖时,他也是这般模样吧,突如其来的痛悔拧紧了他的心脏,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别怕!”
“我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别杀我,别杀我——活着已经太难了,太难了——活着好难,我不想死——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都是一个人,我不想——不想——只是不想杀死我的人,是你——呵——是你——是你要杀我,你要杀我啊——”她吃吃的笑着,眼神空洞,所有她拼尽全力维持的脆弱理智在真真切切看见他眼中的冷酷时,化为了齑粉,虚幻的记着是一回事,现实中的直面是另一回事,她知道自己为何要闪躲他的眼神了,她怕呀,不是怕他曾经的残酷,而是怕那残酷的重演,如今——
在混乱的语言中,却听出了最深切的悲凉,凤雁北手足无措,他几乎都不敢碰触她,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慌,竟然没有发现她已退无可退。竟然没能抓住她翻落石阶的身子,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青石地上,竟然在她身下泉涌一般流出献血时,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凤雁北静静地站在北苑寝室的门口,周遭一切的忙乱,似乎都与他无关,只一瞬不瞬盯着紧闭的房门。香桂在里面,宫中的稳婆在里面,青儿、莫桑在里面,就连闻讯赶来的太后也在里面。而他只能站在这儿,什么都不能干。
他恍惚的神色令所有的人都不忍目睹。凤倾东怜悯地看着他曾如天神一般从容温雅的五哥,轻轻地摇摇头,但愿一切都能安好吧。
太后看看床上面色惨白,双目圆睁的香桂,再看看正在包裹死胎的稳婆,嗓子里仿佛哽了一块东西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床边,握住正在低泣的莫桑的肩头,对香桂柔声道:
“让雁北进来陪陪你,好吗?”
空洞的眼睛没有焦点地望着虚空,良久,苍白的嘴唇微启:
“不——”
太后轻叹,嘱咐莫桑出去告知凤雁北情况,自己却留了下来。
待所有人都离开寝室,太后才斜坐到床边,轻握起那只不满沧桑的纤手,仔细地摩挲着。寝室之外传来一阵吵闹,想是凤雁北妄图闯进,却被莫桑一把拦住。
“你若想她死,便闯进去吧!”
莫桑倒是真会下猛药。太后轻笑,看着气若游丝的香桂,幽然道:
“你吃过很多苦,瞧你的手便知道了。其实如若撇开我们身份的差距,我应该是相当喜欢你的,温和、坚韧、倔强、执着。第一次见你,我虽生气,却也见识了你对雁北的不离不弃。向你是摄魂术时,你凝聚的那股子坚决,差点令摄魂术反噬,也亏得你不会武功,没有内力,否则后果真无法预料。那时我便知道,你是多么的爱雁北,没有犹豫,不求回报。这次孩子——孩子是没了,但以后你和雁北还会再有的,你——你别——别太难过——”
听着太后稍显笨拙的安慰,香桂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奇怪,知道是你取走了我的记忆,我竟一点也不怪你!”香桂苍白的嘴唇弯出了一个心酸的微笑。
“那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已经会动了呢!竟会没了。我给他做了好多小衣服,谁知竟都用不上了。”
太后原本已湿润的眼睛落下泪来,她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他都没有看见过太阳,便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也许他也知道活着的艰难吧!”香桂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却第一次有了焦点地望向床边的太后,“我——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太后走出寝室时,差点和僵站在门口的凤雁北迎面撞上。
说实话,凤雁北并不太在意孩子的夭折,只是这个孩子是他留她在身边的唯一借口,如今,他要怎么留她?
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仿佛想从自己脸上获得某种安定。太后叹了一口气,与其这么拖着,不如敞开来说,还来得痛快。
“雁北,如果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将她不死不活地禁锢在身边,二是放她自由,让她去过属于自己的心安理得的日子,你会怎么选?”
凤雁北顿时苍白了脸:
“她说了什么吗?”
“她求我一件事,让我想办法消去你对她的记忆,她说这样她离开时,你便不会心痛了。这次我不会逼你,你自己决定。”说完太后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北苑。
凤雁北站了一会儿,轻轻地对开房门进去。床边只摇曳着一盏烛火,昏黄的光线刚巧照在香桂疲惫的脸上,小巧的鼻头投下绝望的暗影,小小的身子陷在宽大的床上,毫无生气。
走到床边,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着虚空抚过她瘦削的面容,嘴角勾出了一个摄魂夺魄的微笑,眉心的嫣红鲜润欲滴:
“你要我忘了你吗?若是你要,我便听了你的又有何妨!只是从此便是陌路了,答应我,你要活得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凤雁北就进了宫,在香桂养病期间,再也没有回过王府。莫桑每天都来看她,却对凤雁北的情况缄口不言,她也不问,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就该断个干净吧。
一个月后,香桂的身子也将养得差不多了,她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准备离开。莫桑见她只是忙碌着,一言不发,实在按捺不住,开口道:
“你好歹等他回了府再走也不迟啊!”
“如若他已将我忘了,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见又有什么意义?”香桂淡然道。
她迟疑地抚着腕上的手环轻声询问:
“我想将它带走,可以吗?”
“人你都不要了,要这手环何用?”莫桑嗤笑,“这是他送你的,你带不带的,别人也管不着。”
听出了莫桑话中的不满,香桂也不以为意,只要他能忘了她,他便能回到以往高高在上的日子,一个小小的贱奴只能是他们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不久便遗忘殆尽,更何况是些微的不满呢。
她将简单的包袱挎上肩头,向莫桑行了一礼,便转身要走。
“姑娘——我——我送送你!”青儿飞奔过来抓住她的衣袖,眸子里泫然欲滴。
这丫头倒是实心实意地待她的。香桂略一点头,由着她接过肩上的包袱,再看了一眼这间满是她和他爱欲痴缠的屋子,紧抿了薄唇,准备离开。
莫桑心中不忍,走上前去道:
“你保重,若是可以的话,歇下脚来便知会一声,别就此杳无音信了!”
香桂点点头,从此便是一个人了,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罢了。
通往王府大门的甬道笔直而冗长,远远地她便看见了久未回府的凤雁北迎面走来。她有点恍惚,一时间竟傻站在路中间,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修眉长眸,眉间一点嫣红,容颜清逸飘洒,如秋月一样柔润温雅的男人,一如那小河边的初见。直至他的眼睛淡然的从她身上飘过,她才猛然惊醒,自此便是陌路了呀。她垂下头让于路的一边,纤细的手指藏在衣袖中却抑制不住微颤。形同陌路不正是她要的吗?为何心里却如针扎一般疼痛?
凤雁北缓缓地从她身边经过,宽大的衣袖不经意间扫到香桂的身上,卷来一阵熟悉的男性麝香,她再也不可能拥有的味道。
青儿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抬眼给了青儿一个安心的微笑,就这样结束吧,从此便是陌路了。
凤雁北默然无声走至北苑,见莫桑还在等他。
“见到她了吗?”莫桑不无担心的问,她不会忘记凤雁北那天进宫说出自己的决定时,脸上的决绝。
——她让我忘,我便让她以为我忘了吧!可我自己却不能忘,舍不得忘——
“出去!”凤雁北冷冷道。
莫桑无奈地退出北苑,听着大门在身后“咣”的一声关起,听着一片死寂,好久好久,才听到苑内传来如濒临绝境的猛兽一般的低吼,一声接着一声,接着一声,接着一声。
离开凤雁北的王府,香桂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儿,这天大地大的,却找不出一处可容身的地方,但是总算是有手有脚,不至于饿死,便由脚步,见路就走。这一走竟整整走了一整天,直走到麻痹了心脏,那条伤腿不知道疼了为止,才发现自己已经登上了开往陌阳的客船。
虽是顺风顺水,船也行了半月有余才到达原来的北朝境内,此地早已被汉南纳为属地,又因长期的战乱,导致民不聊生,大量百姓离乡背井,昔日繁华只余留些些残景,处处都是战火的痕迹。行至燕都时,香桂提前下了船,依着脑中残留的记忆,竟找到了当年的燕南侯府,只不过此处已是一片焦土,她所不知道的是,当时凤雁北在见她为不连累自己而自戕后,按捺不住满腔怒气,命人一把火烧掉了这处府院。如今她站在断壁残垣之中,竟也有了某种快意。穿过侯府,便是那座山了,它依然默默地兀立在那儿,不以人世沧桑而有丝毫的改变。
香桂吃力地循着当初凤雁北携她逃亡的路线来到山顶,就是那一处悬崖,不是很高,崖底的怒江之水却是异常汹涌,她寻了一块靠近崖边的青石坐下,听凭山风吹散了发髻,就是这儿了。她牵动很久没有开口说话,早已僵硬的嘴角,勉强弯出了一抹微笑。她的命早该绝于此地的,谁知竟多活了这么许多日子,那么余下来的岁月便交给这儿吧,什么时候死,就由着老天高兴了。
她披发素衣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直至第三天的太阳升起,山上湿重的雾气将她的衣物浸透,才捏了捏失去知觉的双腿,忍受着蚁噬般的痛苦勉力站了起来。一个支撑不住,差一点滚下山崖。趴在山石之上,突如其来的悲凉令她再也无法自持,失声痛哭了起来。
不会丢下,永远不会。
举手挥退回报完毕的侍卫,凤雁北站在院中,抬头仰看着怒放的芙蓉花,面色晦暗不明。
她在燕南侯府后的聆山落了脚。可是为什么呢?她不是怕那段经历吗,不是一直放不下吗?为何还要到那儿时时提醒自己?
凤雁北以手拊额,这小女人从不会将自己真实的心意讲出,着实令他伤透了脑筋。应该不是因为恨他,无论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香桂从来也不知恨为何物。凤雁北摇摇头,不想了,再想他会控制不住自己飞奔过去寻她,在他找到解开她心结的方法之前,他还不想吓着她。只是他可不可以认为她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他才会如此的呢?如果是这样——
凤雁北心中为了这个念头而有些雀跃——
“王爷!”青儿进入院中,见他在此福身见礼。从香桂走后,北苑之内凤雁北只允许她一人进入清理打扫,不容他人涉足,只为能保留着香桂在时的原貌。
“青儿——”
青儿有些诧异,原来凤雁北虽让她留在北苑伺候,但从不和她说话。
“青儿,你和她最是相亲,她到底想些什么,你知道吗?”
一时间,青儿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凤雁北也不催促,想来也并不指望从她嘴里得知答案。
“王爷,姑娘平日便沉默寡言,失去记忆后更是如此,但是青儿知道,她只有和王爷您在一起时才会发自内心的笑出来。”想了一会儿,青儿才开了口。
凤雁北听得此言不由也笑了,笑中既有欣慰也有凄惶。
“那她为何要离开我?”
“青儿也不知为什么。”青儿低头道,“我爹在我五岁时抛弃了我和娘亲,那时娘抱着我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眼睛差点哭瞎了。那时我真的很恨我爹。但是五年后他又回来了,说要回到我们身边,那时娘不在家,我哭叫着我和娘恨死他不会原谅他,赶走了他,没让他进门,直到我娘临死前我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怪过我爹,一直在等他回心转意。其实我也没那么恨我爹,只是真的害怕他会再次离开我们,怕再次失去他。其实有时候不想拥有的原因就是怕失去吧!”
“你是说,她只是不想失去我才离开的?”凤雁北不可置信,却展开了近一段日子最舒心的笑容,在一霎时他终于知道该如何做了。
茅檐蓬舍,箪食壶浆。这是他曾经有过的询问。
她曾答应过永远不会抛下他,现在她执拗的落脚在他们曾逃出生天的地方,不正是用她最独特的方式在兑现承诺吗?
他依然不清楚她为何会有青儿说的那份担心,但他认准了一件事,他不要再和她分开了。
三个月之后当凤雁北带着青儿和陈和单车独骑来到已是霜叶微染的聆山脚下时,恍若隔世。
这三个月内,他渐渐将手中的兵权交到了凤倾东的手中,朝中各项事务的处理移交给了另一个可以值得信任的兄弟,一身轻松之后,才带着青儿夫妇动身北上,只留了一封信给莫桑。
上得山来才发现,香桂并不在她落脚的木屋之中,青儿和陈和将所带行李从马车上搬进屋子归置,并将凤雁北画的那幅清月挽香图挂在屋中的正墙上。凤雁北却好整以暇地坐在门口的木阶之上,凝视着山路的尽头。良久,才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提着一包东西循着山路越走越近,他不由地站起身,急切地迎了上去,这个女人看上去更加纤细了。
香桂正专心的看着脚下并不平坦的山路,因腿有残疾,一颗小石块都有可能将她绊倒。不期然的,一抹雪色的衣袂映入眼帘,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失手丢下包袱,整个人一动都不敢动地僵在原地。
“桂儿——”一声梦幻般的轻唤,让她紧闭了眼睛。
“桂儿——”凤雁北抑制住内心久别重见的激动,伸出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脸,“桂儿——”
当香桂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满面泪水。
“我又在做梦了。”轻启薄唇,虚弱地吐出几个字,香桂抬起右手抚上凤雁北的面颊,“我总是梦见你,总是梦见——”
“不是梦,不是梦,”凤雁北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实,将她揽入怀里,绵密的亲吻落在她的额上、眼睛上、嘴唇上,“不是梦——”
久久之后,香桂醒悟过来面前这个男人是真真地站在面前,抱着自己,亲吻着自己。不由地紧紧抓住他腰间的衣物,浑身颤抖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傻瓜,我怎么舍得忘记你,又怎么舍得丢下你呀!”凤雁北低叹,怜惜地用下巴轻蹭她的发顶,“当初假装忘记,不过是因为怕你心思难安,而且我想你也需要一段时间静心想想。怎会真的忘记呢?”
“对不起——”念及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香桂不禁泫然欲泣,“我不知道——竟然不知道——”
凤雁北轻轻推离她一点,有点惶惑地问:
“你——你还怕看我的眼睛吗?”
放下了,那恐惧早已放下了,在她站在那悬崖之上时,便已经放下了。
她抬起脸温柔而坚定地看进他黑曜石般的眸子,心里满满的都是怜惜与感动。她伸出纤细的胳膊,勾下他的头颈,将微颤的嘴唇印上眉间的嫣红,他是她上辈子最大的不舍,也是她今生唯一的眷恋啊!
感受着她细密的亲吻,凤雁北知道了答案,不禁展开了摄人心魄的微笑,那漫山遍野的霜叶似乎也因着他绝世的容颜而羞红了脸。
“爷——姑娘——”
青儿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亲昵,凤雁北牵起她的手,走到小木屋前。
青儿和陈和已将东西收拾停当,见他二人回来,竟是说不出的高兴。见过香桂后,青儿向凤雁北请示道:
“爷,这个木屋太小了,只一进一出两间房肯定不够住,今天我和相公便去山下的镇上寻个客栈住下,明天采买东西,顺便带一些师傅来将这屋子翻修大些,在那边盖个小些的,再打上院子,我们四人住着就不嫌小了!”
“而且,青儿说,以后还会添一些人口——”憨厚的陈和讷讷的刚开口便被妻子一把扯住。
知道青儿是怕她伤心,不过真的不碍了,心酸虽还是有点,然而她真的放下了。她展颜向凤雁北微微一笑:
“是啊!还会添些孩子,你说对吗,雁北?”
终于再次听到她轻唤出他的名字,凤雁北难抑内心激动,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以后便永远在一起了,我们、青儿他们都会有孩子——都会有的——”
“爷、姑娘,晚饭已经做好了,我这就和相公下山去了!”见天色已晚,青儿便赶着动身下山,还要紧赶着请盖房子的师傅呢!
“青儿!”凤雁北突然叫住已经远去的夫妻俩,“以后别叫她姑娘了!”
被叫住的两人一时间有点愣怔,转念一想便也会意了。
“是,爷,也该叫夫人了!”青儿促狭一笑,“等房子盖好,我们这儿该办喜事了!”
说完二人便下山去了。
看着青儿和陈和手牵着手远去的背影,香桂苍白的脸上浮起两朵俏丽的红晕。凤雁北牵起她的手按压在自己的胸膛上,默默地注视着她细弯的眉眼,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爱恋。两人相依的身影,在夕阳的映衬之下,成了聆山绚烂的霜叶中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