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蜀夕

1、1.紫石峰

　　廊下站着的人仰头看着堂前一朵雪花悠悠落下，坠落于地。
　　这是紫石峰今年第一场雪，来得要比往年早。
　　江泠风手缩在大衣的袖子中，裹在鹿皮手套中，仍是一片冰凉。
　　“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她慢慢道，“紫石峰离龙山，倒也不那么远。”
　　一个影子像雪一样无声地落在她身后。
　　江泠风问道：“事情都办完了？”
　　“完了。”无山干脆地说，他撇撇嘴，“都死了。”
　　无山是个少年人，长了张白嫩的脸蛋，看起来甚至比他真正的年纪还要轻些，一双眼睛奇亮，像猫的眼睛，似乎在夜里也能发光。
　　江泠风见他，眉宇间忽然又透出一点笑意，声音微柔道：“屋里有点心。”
　　无山已经风一般卷进了屋里。
　　点心在桌上，荷花酥龙须酥青团子，糕饼自模具里倒出，细细上了色描了花样，无山抓起来便往嘴里塞，江泠风步子慢慢地步入门内，道：“先去洗手。”
　　无山不忿地丢下到手的糕点，去了庭院洗手。
　　他的动作极快，来去如风，数丈的距离，也不过眨眼而已。
　　江泠风在桌边坐下，敛了笑意道：“我怎么教你的？杀了人要先洗手。”
　　“他们碰不到我。”无山说。
　　“那也不成。死人身上太脏，就算没碰到也是脏的。”江泠风裹在白狐裘里，捧着暖手炉，“都是江南来的糕点，这边难得一见，本来是南边的弟子们千里迢迢带来进贡给门主的，全被我要了过来。”
　　无山抓了两块点心，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
　　“门主待我素来大方。”江泠风笑吟吟道，“若是他不这么提防着我，就更好了。”
　　“你不喜欢，那就杀了他。”无山嚼着点心说。
　　“我倒是想，可你太不争气。”江泠风捧着暖炉叹气，“你上次袭击门主，被他打出的伤还没好全，又想再卧床躺几个月？”
　　无山不以为耻，反而道：“你要想杀他，一定有办法。”
　　“他武功这么高，我又有什么法子？”江泠风叹息，“我这样子，本来也没几年好活了，不如再得过且过几年，反正已经忍了十多年了，又何妨再多忍几年？”
　　“你要死，我可以帮你。”无山忽然抬头，认真盯着她，一双眼睛黑如生漆，“但是你要先放了我。”
　　江泠风弯起眼睛：“那可不成，你是我的人，我死了，你还活着，那像什么话？”

　　上午才送了点心，下午门主就亲自来了江泠风的小楼。
　　无山远远就听到了动静，在高黎踏入庭院的一刻，黑鸦一样扑了上去，藏在手掌下缘的利刃正冲着来者的咽喉，一次呼吸之间，又落回了门廊上，雪地里留下几滴殷红血迹。
　　江泠风站在门口笑：“门主见笑了。”
　　高黎轻掸衣角：“无妨。”眸光落在紫石峰圣女的脸上，意味深长：“只是畜牲毕竟是畜牲，若不好好管教，指不准哪一天会被他反咬一口。”
　　江泠风道：“谅他还不敢对主子下手。”
　　无山缩在门廊上，看着他们两人面上堆着假惺惺的笑，你一来我一往地说些不由衷的话。他觉得无趣，又翻上屋顶，几个起落间跑远了。
　　紫石峰上的人都叫无山“右使”，峰上的人都不大愿意遇见他。他们背地里议论，圣女身边的这位右护法猫似的喜怒无常，又鹰似的残忍狡黠，杀人太多，身上沾染了腐尸喂，只有峰上的乌鸦秃鹫愿意与之为伍。
　　他什么都像，唯独不大像个人。
　　人们说圣女不能习武，因此养了无山当护卫。
　　但他这护卫做得并不称职，多半的日子总在别处晃荡，偶尔才去江泠风的小楼待着。
　　圣女不怕他跑了，紫石峰上的人也不怕他跑了。就算没见过紫石峰天地门的弟子，也该听说过紫石峰的毒蛊。
　　无山不喜欢高黎那张脸，第一次见就不喜欢，他不喜欢的东西便要撕碎。
　　上次他被高黎打伤，在床上躺了半月，江泠风捧着碗坐在他床头，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腥臭发黑的药汁。他不肯喝，江泠风有的是耐心同他耗下去。无山想这女人定是存了心要折磨他，于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再给你几年，你有把握能杀了他？”江泠风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无山说，“但我总有一天能杀了他。”
　　“太久了。”江泠风叹道，“太久了。”

　　无山在崖上坐了半个时辰，回到小楼，正巧遇见高黎离开。
　　他身上空门大开，处处都是破绽，却也处处都是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之人的破绽。
　　无山没有理会高黎，径直进了屋。
　　雕花的小窗只开了一角，无山鼻子灵敏，嗅见了此间弥漫的不同寻常的味道，掺杂在江泠风惯用的熏香里，极细极淡，却又甜腻得刺痛。
　　他不适地揉鼻。江泠风拨弄着茶盖，问道：“伤好得怎样了？”
　　“死不了。”
　　“那便好。”她放下茶盏，“我要你去送几样东西，顺便杀几个人。”
　　无山接过她递出的锦囊，收进怀里。
　　“此去要上一阵子，毒蛊的解药给你备好了，去疯娘那里拿便是。”
　　无山不再多问，转身便走。
　　药房在紫石峰后山，由一个毁了容的疯女人打点，女人虽然疯了，在药上的事却从未出过错，记性也好得惊人，哪些人来过，要过哪些药，一桩一件，记得清清楚楚。
　　峰上传闻她痴恋门主多年，求而不得，容貌被毁，终于成了个疯子，纵使疯了，也对门主忠心不二。
　　无山取了解药，却被女人叫住：“你这便走了？你主子没告诉你别的？”
　　无山站定，转身冷冷盯着她：“告诉我什么？”
　　女人诡秘地一笑：“嘿呀，你想知道？你喜不喜欢红色？烧山大火是红的，心头流血是红的，出嫁新衣也是红的。你说我穿红色漂不漂亮？”
　　女人是个疯子，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无山不再理会她，径自下了山。
　　怀中锦囊里的纸条，细细写着他将要杀的人的身份外貌，位置姓名。

　　江泠风看着手中茶盏出神，忽而问道：“他下山了？”
　　“已经离了紫石峰。”
　　“那很好。”
　　侍女换了屋中的熏香，盖住了先前的香气。
　　那香里掺了些许□□。
　　高黎这些年身居高位，却一直没有娶妻，以至于江湖传言他不近女色。
　　哪里是不近女色，只是找不着好机会罢了。
　　当年他留下江泠风一命，一则为她是个练不了武的弱女子，二则为收买人心，稳住她父亲留下的一干旧部。
　　但也未必没有别的私心。
　　江泠风的父亲任门主时，高黎处处受制，忍气吞声十余年，终于寻得机会，将他全家杀了个干净，如今若能娶到他的女儿，更是美事一桩。
　　不论武功绝顶还是权势滔天，男人喜欢的总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何况是仇人的女儿。
　　拥着一个美貌又年轻的妻子，还得叫她生几个孩子，多是叫人心潮澎湃。
　　她身后站着一人，默然片刻后问道：“此番破釜沉舟，你有几成把握？”
　　江泠风笑道：“不管几成把握，都是背水一战。”
　　“高黎武功甚高，若留无山在山上，兴许还有一搏之力，万一事态有变，只怕你我都没了退路。”
　　“既然是破釜沉舟，哪里还有什么退路。败了也是我的命。”江泠风握住那枚小小的茶盏，杯中残茶倒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谁若是把我关起来，折断我的腿，我一定千方百计让他死。无山也是一样，他心中恨极了我，只是因为惜命，不得不给我当狗。”
　　身后人默然不语。
　　江泠风忽然又嫣然一笑：“干爹，这些年你的教导我都记在心里。我不过是个废人，顾不上什么将来。只愿哪一天您夺回紫石峰，不要忘了给我父母兄弟立个衣冠冢。”

　　无山是江泠风捡到的。
　　紫石峰上每年都要从各地买来一批身体强健的孩童，带到峰上授以武艺，慢慢培养。
　　无山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来，只知道这孩子性子野得惊人，喜欢乱咬人。江泠风被他咬了一口，又挠了一爪，手上至今留着一道疤。
　　她向门主要了这个孩子。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兴许还不如畜牲值钱。
　　那孩子天生腿脚灵，若不用绳子拴住便要到处乱跑。对这样的孩童，峰上的管教往往是一番毒打，江泠风却命人造了个铁铸的黑屋，只留了几个小孔通气，放在自己房里，将那孩子关进去，每日只喂些清水。
　　如此关上几日，什么折腾的力气都没了。
　　他被放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浑身酸臭，颧骨凸起，连眼睛都没了神采，狗似地趴在地上。江泠风正翻着一本诗集，道：“得给你取个名字才好。”她往远处遥遥一望，道：“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今后你就叫无山。”
　　从此他就叫无山。
　　江泠风亲手给他喂下紫石峰毒蛊，摸着他一颗肮脏的头颅，温温婉婉地笑着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