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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阳光二次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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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紧,北雁南飞。
三三两两的小燕子落在门前的电线上,排成整齐的两行,叽叽喳喳的,时而悦耳时而嘈杂。
我知道这是秋天到了:各种小昆虫,有名字的没名字的,不久都会销声匿迹。候鸟三天两头的开会,也许在讨论返程路线,点数只数,做着南徙的准备。鸡呀鸭呀的,饱食终日,催生出厚实的毛发,积蓄着过冬的能量。
……
人呢?自然是抢秋实,贮仓廪,储蔬菜。
姥姥已晒了大把的土豆干、豆角丝;冻了茄子玉米。
黄橙橙的玉米棒子堆在西草甸孑,一座座金山似的,晃着人们的眼。
你家的我家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显,反正每家都有几百亩的收成,也不必锱铢必较。这个时候的农民是最阔绰的,连说话都扯着大嗓门,底气十足。
不种地的老人,只要能挪动步子,都会去拾荒,然后用独轮小车艰辛地运到家。种地的汉子不惮老人去堆上拿的,拿吧拿吧只要你能拿动。然后笑嘻嘻地看那拎了十几穗玉米艰难蹒跚的老人,甚或帮着拎到家。决不会象村里的小卖店,多拿一块糖都会嘟囊着让你耳朵起茧。
我就终日从小村到田野,从田野到小村的溜达,人们看见我就如同看路边的一棵树一根草稀松平常。实在是我住在小村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时间,久到与小村的人事融在了一起,俨然小村的一分子。
说到我这具躯壳实在愧疚,原主的家庭还是不错的,母亲是县重点高中——实验中学的历史教师,名叫王诗雨,蛮有诗意的名字,人也秀气,属于小家碧玉型的美女。父亲是县中医院的麻醉师,私下里收了不少红包,也拉皮条,忽悠患者到某某科室就医,到某某药店买药。后来又开了一家药店,就在中医院的大门口,大概叫国天医药吧,再后来活人的钱不太好挣了,又开了一家叫天国的花圈寿衣店,紧挨着中医院的太平间。因此原主的家境优渥,住着一百多平的高层,开着四五十万的奥迪A6,在这个不大的小城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原主聪明伶俐,五官周正,尤其是一双水汪汪晶亮的大眼晴,蝶羽扑闪,清灵灵的,直击人的灵魂。弯弯的眉毛,如月牙般,一张小嘴,怎么说呢,毫不逊色于杨超越那张巧嘴,肉嘟嘟的粉嫩嫩的。简直让女孩子都没法活了。
噢,原主的父母都忙,忙得颠三倒四,一见面火气噌噌长涨,除了吵架还是吵架,故原主几乎长年住在乡下,连小学都是在乡下上的。
虽然小小年纪,原主却有过人的智慧,看啥几乎过目不忘。后来老师就告诉了他的父母,原主的母亲忽而善心大发,接他回去,从小三直接跳到小五,雇了一个居家保姆,吃喝拉撒,上学放学都交给保姆。然后母亲放心地去忙事业,早课晚课,中午还不回家;父亲似乎有忙不完的应酬,哪天不醉醺醺的回家,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不久,原主出了车祸,就在校门口,一辆大掛车,剐了十多人。保姆手急眼快,看形势不对,撇下原主,自己一溜烟跑到街对面。这场车祸伤十六人,死亡四人,其中就有原主。只不过在去火葬场的路上,我这个异世游魂恰巧被撞入原主体内,于是我抓住被推进火葬炉的前三秒,挣扎坐起,才逃过一劫。
至于我吗?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少年天才,十三岁被保送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然后就是各大电视台各大新闻铺天盖地的报导。于是学院专门成立一个小组,经过各种包装与宣传,我在全国各地作巡回演讲,像个小丑一样夸夸其谈,声情并茂,听者动容,我成为励志天才的典型。
终于在我十五岁那年,在这一天的第五次演讲时,我心脏骤停而瘁死。不甘的灵魂在人间飘荡了二十八年,却阴差阳错地复活在原主身上。
所以,我发誓再也不做“神童”,再也不要引人关注,就想摆在那,日升月潜,细数光阴流长。
但是不久,我似乎抑郁了:没有朋友,没有亲情,每天对着自己单间的四面墙壁喃喃自语。
麻醉师的父亲一番上窜下跳在权威医院得到了一纸鉴定:单子瑛抑郁症中期,不治将深。下面还列了若干注意事项。
成绩呢,由原来遥遥领先,到现在遥遥在后。于是热情的老妈心灰意冷,很是黯淡了几天。长吁短叹:唉,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废物……倒他妈八辈子血霉了,嫁给你……
可是老妈夹枪带棒的埋怨在老爸那如过眼云烟,如死水般不起微澜。对我不再抱什么希望,很快他们就接受了自己儿子抑郁的事实,又各忙各的,基本上把我遗忘。
好在老妈还知道又请个保姆,给我做一曰三餐,洗衣服,打扫卫生。我呢,乐得摆脱他们的关注,三天两头的不上学,在家捅咕电脑,了解时事。老师们也特例特待,对于我,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大概老师也乐得我不去,省了她整天“单子瑛呢?单子瑛呢?”的叫,半点不能离开她的视线,就算上厕所,也得派两个学生跟着。
于是,我决定表现稍微正常些,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卷面满分。可老师更紧张了,仿佛“回光返照”般,眼神里透着疑惑,无奈,还有一点恐惧。唉,人呀,既定思维害死人呀。似乎抑郁症患者就应该终日不言或歇斯底里,像这样反而不正常。
但我不管这些,上辈子打娘胎起就被各种学习,成为他们炫耀的资本,这辈子定要随心而活。
别人的看法?质疑的嘴脸?通通扔到下水道。
终于小六了,小学的毕业班就是潇洒,连小六的教材都基本上是小五的翻板,没啥新知识点,老师就东一齿子西一耙子地讲点内容,至于听与不听,会与不会,老师都不在乎,因为没有升学的压力。
于是课上东一簇西一伙,玩扑克,作游戏,吃东西,大声叫唤,拧着门出来进去……老师只管讲自己的课。这个时候,学生除了给班主任几分薄面,喝一嗓子还能消停半刻,科任老师是没有吆喝资格的,因为你那一嗓子在喧嚣的室内被吞噬得无影无踪,能让你走进课堂,名正言顺地挣你的工资,就己经给足了你面子。
当领导走过窗前或门前,也只是象征性地瞅两眼,学生该咋地还咋地。甚或有淘气的孩子还要喝一声:玩一把呀!领导或嘻嘻一笑或拉下脸来,讪讪离开。
窗外,微风习习,阳光热烈,虽是五月天,却呈现出林徽因式的浪漫,仍记得她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也许林微因被江南的山水滋润出诗情画意,也许她根本没见过塞外四月小城的苍黄与粗砺。
细雨娉婷,百花冠冕,应是小城五月的柔软,我要说小城最美五月天。
都说大自然是公平的,你这地该长个啥就长个啥,我要说那纯是扯淡,总是打着“天道”的幌子,光明正大地作恶。都说江南好,塞外寒,若换位而活恐怕又是另一般滋味。
由原来荣光万丈的“天之骄子”到现在人人眼里的怪胎,原来的生活被包装得完美,那些吸血的虱子都成了锦上添花;而现在的生活看似潇洒,实则一地鸡毛,除了吃喝睡觉的本能不得不做外,一切都是随心所欲。
好在,这样的情况一点都打击不到我,生活重来一遍,定要我行我素,将那些错失的过往拾起。
所以这最后一程的童年,最后一次的六一儿童节,在几个外班的本班的调皮捣蛋的孩子撮合下,决定避过老师的耳目,家长的监督,到南大桥和农场一游,据说那里的乌裕尔河,茫茫的草甸,农场的人工湖里还可以划船……总之,那些是这些终日房前屋后转的孩子所能想到所能找出的最美丽向往的胜地。
范子钰是我们的头,心眼多,本事大,就是特坏。比如打游戏,相中了什么装备什么皮肤的就怂恿别人买,买完了再送给他。当然我这个过气的灵魂,不稀罕也不屑于骗人,之所以加入,纯是寻一点童年的乐趣。在上一世的认知中,除了学习,实在不知还能干什么。想想还真是可悲,不知童年滋味的童年,不知少年意气的少年,白白错过如花儿的年华。
我们五个人,范子钰骑摩托,穿一身蜘蛛侠服饰,那大摩托有点像奥特曼的变身,蛮拉风的,文子轩文弱瘦小,人如其名,只不过心眼子蛮多,尤其跟老师斗智斗勇,每次都是老师败下阵来。他骑着一辆小小的自行车,我不免心里吐槽:这他妈能跟上大家伙的速度,拖后腿的货。范子钰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终归没说什么。
我骑了老妈的电动车,样子卡通,粉嘟嘟的,像坐在粉色玩偶上,衬得我越发粉雕玉琢。
常强和王晓卓,五大三粗的两人,足有一米八的大个,要不是那略显稚嫩的脸庞,任谁也不觉得这是两个小学生。常强父亲是乡下一小村长,吆五喝六的,种着几百亩地,小日子过得粗俗野味,隔三差五地到小县城找小三,常强气得没法,只得拼命花钱,要是没钱,那小三就不会缠着爸爸。只可惜事与愿违,前年他爸领着小三和小三的儿子,带着这些年所有的积蓄跑了。妈妈一个人种不了地,也出去打工了,常强一下子成了穷光蛋,成了没人要的破落户。但常强是打不死的小强,他白天上学,晚上去串龙烧烤做服务生,自食其力。
王晓卓精瘦干练,除了学习啥都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田赛径赛出尽风头,一对绿豆小眼,精光四射,心眼更小,说话做事从不吃亏。爸爸是县交警队的辅警,那外财也是刷刷的。妈妈是县最大商场潮衣裤的总监,一张嘴皮子无人能及。
王晓卓的精明是得了家传,办事勾嘎不舍,却能把人支得团团转。
眼下这俩货姗姗来迟不说,还没带任何交通工具,明摆着蹭车。
于是范子钰驮着常强,我不情不愿地载着王晓卓,不过我又买了两箱水让他抱着,嗯?想占便宜就得付出代价。王晓卓咬牙切齿,后视镜里他张牙舞爪地怪态晃来晃去。
轰的一声,拉着尖叫的怪音,“奥特曼”窜了出去,常强薅着范子钰的脖领子,身上的风衣鼓荡着,常强以一种奇怪的虾米坐姿擦肩而过。
小屁孩,我也紧跟着窜出,只是力度要差许多,老妈的电动车是中看不中用的,最快的速度也不过如此,大车小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文子轩蹬着小自行车,被落出了老远。
我实在担心文弱的文子轩,见到只小耗子都能吓半死,这要是碰到点啥还不吓得魂飞魄散。我只好慢下来,等他撵上来。
车子爬上高岗,靠右边有个简陋的加油站。加油站不大,但占据了一大片地方,粗糙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周边空场堆着杂七杂八的破烂,杂草丛生,荒凉中泛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味道的尽头是一个简易厕所,里面人的大白屁股若隐若现。
我拉了拉口罩,王晓卓放下水,骂骂咧咧地活动筋骨。
文子轩终于赶上来,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迎着阳光,晶亮得刺眼。等他喘匀气,我说:“王晓卓,你去骑车子,文子轩过来,我载你。”
文子轩怯怯地,没敢动。我冷厉地瞅着王晓卓,王晓卓抖抖长溜海,“行行,真他妈弱鸡……”
我把水放到前面的踏板上,示意文子轩坐后边,王晓卓冷冷地瞅我,你看人下菜碟,刚才还让我抱着两箱水呢。我没空搭理他,你健壮干练的的,啥都缺就是不缺力气。
王晓卓没法,气得骑上自行车先走了。文子轩还嗫嚅着,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话。真是对付老师的劲头哪去了。
“上来……”文子轩小心翼翼地爬上来,“那个,我没做过……”
我能感觉到他僵硬的身子,似乎手脚都无处放。我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坐摩托的紧张,被人各种嫌弃的无奈。只得捺住性子,“放松,搂着我的腰,我技术很好,不会摔到你……”
车很多,电动车忽快忽慢,忽左忽右,我只觉得一双手在腰间忽紧忽松的,弄得痒嗦嗦的,我的火气噌噌往上窜。
终于到了,紧急刹车,文子轩结结实实撞上来,我脚下是水箱,无处着力,只好整个身子撞在车把上,胸口差一点窒息。
我揉着胸口,文子轩蔫蔫的泫然欲泣,“没事吧,你?”
我俩异口同声,忽而我俩哈哈哈大笑。
“走,玩去喽。”文子轩先跑了,“唉,水……”这扛水的苦力只能是我了。
乌裕尔河叫得挺响亮,其实只是一条无尾内陆河,发源于小兴安岭西侧,全长587公里,流经六个县,流域内滋生大片的草原滩涂湿地,形成茫茫的牧场,点缀着许多人工水库,下游失去河床,河水四溢,形成广阔无垠的沼泽,著名的湿地——扎龙自然保护区。这个时节水势不大,大片的牧草长出嫩芽,早熟的野花己争先恐后绽放,候鸟正落脚休整,燕啼莺啭,正是大自然生机最盛的时令。
沿着大桥边几乎陡成九十度的斜坡滑下去,就是呜咽的乌裕尔河,打着旋,一步三回首地往前去,水似乎也不深,有不安分的鱼儿跃出水面,又啵的一声没入水中。水清泠泠的,草绿莹莹的,天蓝汪汪的,远天外朦朦胧胧的,牛羊似流动的珠子点缀在绿茵茵的地毯上,毯上那条白丝带随风而舞,一切都是那么恬静美好。
常强挽起裤腿去捉鱼,扑腾一身泥水,也只捉了几尾小得可怜的鲫鱼,于是又去撵青蛙,捉蜂鸟。我坐在斜坡上,痴痴地望天,他们可能以为我又要犯病了,都离得远远的,各找各的乐子去。
范子钰是个手机控,离了手机就不能活的那种。绕了一圈后,就坐下来专心打游戏,听声又是“王者”,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开发的,坑了好多人。
王晓卓常强和文子轩在鲜花遍野的草地上追逐,撵着小羊羔疯跑,弄得大羊追着他们顶。牛是庞然大物,一点也不可爱,一张牛嘴扁扁的,反刍的样子很象没牙老太太紧闭双唇使劲鼓动腮帮子的样子,咋瞅咋讨厌。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我昏昏欲睡。
第二个目的地是依安农场,穿过高耸的楼群和冷冷清清的别墅区,就来到了农场专属的一大片公园。说是公园,却并没有高墙栅栏之类的屏障,也没有高耸的大门,只一块卧倒的巨石,上书憩园,鲜红色的字在粗砺的巨石上,更像烈士陵园门口那块招牌,感觉阴气沉沉的,很不舒服。人工湖很小,还没有姥姥家村西头的大坑宽广,二艘锈迹斑斑的小船泊在淤泥里,湖上有一座拱形的小桥,小桥和对面的土山上,有一段仿古的吊桥,战战兢兢地走上去,有人摇晃,很有些惊心动魄,来回走了几遍,这是今天最有意思的去处。土山上是一座尚未完全建成的亭子,钢筋裹露,有点瘦骨嶙峋的美感。
再往北就是隔离出来的火车道,隆隆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好不容易积攒的那一点美感和诗意荡然无存。
范子钰提议找个小馆子吃饭,可找了一圈,除了两个货物不多的小卖店,就只有一处早餐铺子,人家还不卖中饭。大家只好就水啃方便面,那凄苦样,谁见谁怜。
草草的午饭让大家失了兴致,恹恹地往回赶。
唉,小学唯一的一次出游就这么草草收场,尽兴而往,败兴而归。
最后的六一也没过,我们的种种计划全都搁浅,连毕业照都免了,而且因为疫情,上起了网课。连毕业考试都是在网上,最后班主任简单致词,我们就草草毕业了。老师像仍破落的抹布一样,毫不犹豫地弃我们而去。那段日子,我很是伤感。
后来,听说班主任杨老师考到市里去了,后来……大家都四散飘零,有联系的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