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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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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艰难地望出去,月亮里都渗着血。
罗修半跪下,卷了刃的刀拄在地上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心里暗暗笑骂一声,胡乱抹去从额头流进眼睛里的血液,再定睛一看,竟果真是血月。不时有几条黑影流星似的从黑压压的天空中掠过,发出几声尖利的嘶鸣。
两旁的房屋早已人去楼空,要么是早就跑了,要么是被那夫人炼制成了行尸。罗修眼前越来越模糊,两条腿也几乎再也支持不住。枉死城,真是取的好名字。他联合三大世家精锐准备将其一网打尽,谁知那些人竟当场尽数倒戈,联合魔界对他群起而攻之,枉死城,居然只有他一人枉死。罗修感觉自己周身血液行将流尽,可甚至却格外清明。他知道,这几年他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三大世家迫于压力,才不得不跟他演了这么一场戏,为的就是到了这里,隔绝了外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弄死。就算,就算他侥幸能逃脱,悠悠众口,物议沸腾,那万千孜孜以盼的生民是听他罗修的一面之词,还是累世清正扫奸除恶的三大世家的盖棺定论?没有人会相信三大世家早就与那夫人暗中勾连,只会相信是他引那三家精锐尽数入虎口,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罗修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大杀四方然后逃出来的,只记得最后印在自己脑海里的那双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凝结着一片万年玄冰的眼睛。
罗修狠狠闭上双眼,又提起了刀。他远远遥望到前方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所大宅,在这个月黑风高杀人夜里看起来也同样鬼气森森,门前还挂着两盏绿莹莹的灯笼。一阵阴风吹过,绿灯笼跟着轻轻飘摇,如同两簇磷火,仔细听,还能听见发出的“沙沙”声,似几不可闻的一阵低语,又似不可言说的一阵叹息。
坐以待毙是死,垂死挣扎也是死,今天是没有人会在身边救他了。罗修咬咬牙,向那大宅移了过去。
脊背上掠过一阵凉意,卷地而过一阵小小的风,血月掩映之下一道身影风驰电掣般扫过,一只寒鸦一声鸣唳冲上墨色高天。
罗修猛地转身,那人个头不高,平日里总是憨态可掬的,可今天除下面具,影子被抻得老长,斗笠斜斜戴着,也是周身被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格外肃杀阴恻。
罗修勾了勾唇角,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些,“老杨。”
老杨闻言转身,一把掀开自己的斗笠抛到半空,“嘿嘿”一笑,“罗公子,过了今天,老朽倒不知道在这世上再管谁去叫罗公子了,嘿嘿嘿。”
罗修承认,他没想到过这种乍一听是温情脉脉的告别话能被夹杂着满含杀意的威胁从老杨嘴里说出来,这得归功于他扮演的那个忠厚老奴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罗修咬了咬牙,嗓子里缓缓流进一股铁锈腥涩的味道。他无声地笑了,“你们主仆俩……装模作样起来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出神入化。”
老杨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抽出横剑来指向他。
剑尖隐隐颤动,剑身一片寒芒。
老杨的声音听起来暗哑而低沉,像条毒蛇,想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声音。一想到这两人在自己身边处心积虑隐姓埋名了那么久,罗修就四肢百骸不对劲。他听见那声音不由分说地钻进自己耳朵里。
“事到如今公子又何必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不管怎么说当初也是小姐救了你一命不是吗?今天是小姐自己要收回去,也不能说是欠了公子你吧?”老杨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满是讽刺,仿佛是故意为了让罗修清醒一下,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何况小姐与主母两人母女情深,又怎会为了你区区一个外人离经叛道!?”
罗修撑在原地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个“离经叛道”是什么意思,半晌他开口问道,“就因为你们小姐是你们主母的女儿,就应该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守到死,守着人世生灵涂炭,亡魂不得轮回,这就是你们的经,你们的道?”
话音落地,罗修自己也没想到,他本来一肚子无处宣泄的被骗的愤怒和失望,此刻听起来居然似乎像是替那女人鸣不平。
老杨好像也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阴恻恻道,“罗公子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说罢他抬起眼来打量了一下罗修,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在刚才那场混战中已是尘血遍布,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睛深处似乎燃着两簇火焰。老杨避开那双眼,紧了紧剑柄,“那三大世家也是废物,这么多年又是钱又是人白养他们一场,三家精锐尽出居然都没能干掉你,反倒自己折了个一干二净,”老杨又狞笑一声,脸上皱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刀疤,“不过在你死之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感谢公子不遗余力为我们除掉了那些绊脚石,此一战之后,凡间再难与魔界抗衡,什么世家,什么卫道,如今小姐立下大功,主母退位,三界尽成我魔教傀儡,我教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公子也是第一功臣呢,呵呵呵。”
罗修吓得忙摇了摇手,“不敢当,不敢当。”
老杨一愣,想起就在今天之前,他,罗修,齐溪还一家人似的南来北往,他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他猛地摇了摇头,这一次剑尖直指罗修,“要怪就怪你不知道从哪里横空出世,坏我大计,一心要和魔界作对,我教又岂能坐以待毙!今天你是走不出枉死城了,接招吧!”说罢提剑便刺。
罗修距他十几步开外,闻言面色沉沉略微侧过身子,然后划开一抹淡淡的笑,轻声道,“老杨,凭你吗?”
那把刀不是什么名刀,否则也不会就这么卷了刃。都说兵器重要,罗修以前也这么想,不过几经辗转,他发现那些都是虚的,所谓运用之道存乎一心,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他和齐溪这么说的时候,齐溪还低笑一声说他未免太自大了,这句话罗修如今想起来便不免觉得另有深意。言归正传,这把刀还是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当初是齐溪用血给它开的刃。而这一战又饱饮了无数亡魂枯骨的鲜血,此刀已成为不折不扣的一把凶器,挥舞起来便似有亡灵狂啸,铺天盖地,势不可挡。问题是他自己此时此刻还能撑多久?
罗修握刀,岿然不动如石像,老杨杀来的身影越逼越近。罗修暗笑一声老杨居然还能有如此灵活的一天。然后他猛地凝住了神色,侧身抽刀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迎向劈面而来的长剑,兵器交锋引得周围空气疯狂震荡,金石碰撞声在夜晚听来杀意四溢,余音不绝。罗修这把刀,除了此一战中被围攻之外,还没有遇到过势均力敌的敌人,老杨自然不是例外,但他全须全羽,罗修则失血过多,故此二人不过咫尺时罗修皱了皱眉。刀锋舔血,左冲右突,势若奔雷,老杨也略感不敌,两人交锋上之后同时后退了一大步,老杨一口老血直接呕了出来。
罗修一笑,云淡风轻,他倒是没直接吐血。但体能已成强弩之末,精神上再淡定也没用,血不住地从他紧闭的薄唇间涌了出来,怎么也刹不住。罗修只得死死撑住刀,好不让自己干脆双腿一软就直接跪下了。
老杨很快恢复了过来,胡乱地摸了摸自己嘴角的血迹,望了望罗修这边,然后提着剑,剑划在地上,在空旷的夜晚听起来鲜明十足,活像是另一种淅沥清脆的丧钟。他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走了过来。
罗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他这次不是踌躇满志,而是动不得。
老杨居高临下,背着光,面孔晦暗,血月高挂,血液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了。
他突然摇了摇头,“公子流的血还不够多。”
然后猝然提剑向罗修的心口刺了进去。
血绽开的样子像泼洒出的花,这里一朵,那里一朵,深浅不一,百花齐放。罗修想来死亡应该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那么多人曾经死在他的刀下,哪怕他觉得那些都是该死的坏人,今天却也终于轮到他自己了。只是不都说持刀之人必死于刀下吗,他罗修居然是死在一把剑下的。他眼前闪现出自己学刀的日子,有过豁然开朗的惊喜,也有不得突破的懊恼,只是百般滋味终成滋味。学成之后他自以为可以走遍天下,他也的确做到了,可天下却又不只是天下。他眼前闪过那三个老头子德高望重仙风道骨的样子笑了笑,这得多感谢他们,不过这次他们到底还是输了,元气大伤,再难恢复,这么一想也够本儿了。罗修最后想起齐溪,她的血流进他的刀里,可她本该配合他出手的时候却突然站在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妇人,也就是他们叫的“主母”身边,刀剑本该相配合,现在没有了剑,威力大减,罗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出一条血路冲出来的,但他杀出来了。开打之前罗修不甘心还是问了一句,“齐溪,我也不问你处心积虑埋在我身边把我拐过来这些废话,现在说那些都没用,我就问你一句,现在剑还在你手里,你确不确定,你确定吗?”
那主母高高地坐在一华座之上,极其不屑地嗤笑一声。齐溪侍立在侧,没有笑,良久抬头看住罗修的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字一顿道,“这里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罗修已经看不清老杨的面孔,只是感觉到胸口的剑又缓缓地,往深处去了几寸,只要愿意,他可以被立刻捅穿。
罗修伸出手去握住剑柄,那长剑却倏地僵停在半空中,不再刺去。
两人打斗间不知何时已来到那门口悬着两盏碧绿灯笼的大宅门口,只见那灯笼中的碧绿萤火似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居然凝结成为实质,从灯笼中遁了出来,化为一阵旋风。这旋风接着将地上蔓延汩汩着的殷红流血裹挟了起来。那血液仿佛有生命了似的,被那绿玉一召,如同一个人一般缓缓站起,逐渐和那绿色混为一团,鲜红碧绿牵丝攀藤不分彼此地扶摇而上,在此过程中大红似是被那绿玉吞吃了,逐渐隐没,绿色变得更加纯正,乃至于更像一块纯正的绿玉。这旋风继而分为两股,又回到那灯笼里。万籁重归俱寂,似是刚才那凄艳诡谲的一幕不曾发生过,除了那两团越发像狼眼似的磷火绿意更加沸腾,整个大宅看起来也更加沉沉,好像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被增强了一般。
老杨一愣,接着眉头紧皱。但还不等他要说什么,下一步有什么动作,只见那大宅的门忽地被打开。接着就见一团黄色的东西径直向自己横飞了过来。老杨还没看清来人是什么样貌,手中长剑就被清脆一声格了开,再只听长袖舒展回旋的声音,老杨猛地往前一探手,前方已是空无一人。
老杨狂怒,不假思索地向那大宅望去,只见门口处一黄衣少女正半扶半抱着已然昏迷过去生死未卜的罗修,顶着一张本该是极其娇憨可爱的脸怒骂道,“混账!老魔修忒猖狂,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敢来这里撒野!”
老杨冷哼一声,抬眼看了看刚刚还茹毛饮血的绿灯笼,阴阳怪气道,“撒野?恐怕玉夫人对老朽说声感激也不为过吧。”
黄衣少女闻言反笑,老杨还没看清,又只见那一团黄影旋过来,只听得“当当”两声,老杨手里一轻,待那黄衣远去,老杨低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自己手中剑已被断为三截。
老杨干脆甩了孤零零的断头剑柄,十指成爪就要像那少女探去。却忽地一平地一阵幽森冷风卷过将他掀翻在地。老杨艰难抬头望去,却见那门口已然站着一青衫女子,容貌绝代,肤凝如雪,乌云轻挽,唇间一点殷红。黄衣少女已然拖着罗修站到了这女子身后。
老杨趴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怎么都站不起来,然后他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地对那女子笑道,“参见玉夫人。”
夫人脸色动也不动,人如其名,其声音也是温凉舒静的,但接下来说的话却令人心里一跳,“我这里恐怕还不缺这点血。”
老杨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这凡人怎入得了夫人的法眼,不如——”
夫人截口打断他,“你们主母大人要搞什么幺蛾子我管不着,可既然我这儿用了他的血,”夫人说罢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人事不知的罗修,“他又命大没死成,那这人就归我了。小黄,我们走。”
那黄衣少女闻言趾高气昂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动不了的老杨,便扶起罗修随在夫人身后走了进去,那大门缓缓地自动合上,一切重归寂静。老杨发现自己能站起来了,他打扫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灰尘鲜血,刚才脸上重重或是凶恶,或是严酷,或是忿忿的各种表情一扫而空。他静静站在那里,之前敦厚的面部轮廓仿佛又出现了。老杨抬起头来,和那两悬着的两团幽幽绿火对视了片刻,那绿火左右轻轻飘荡了一下,老杨心有所感,不着痕迹地向右后侧稍微偏了一下头,随即若无其事地大踏步而去。
与此同时,就在老杨刚刚望去过的右后方,一个将刚才一切尽收入眼的高级魔谍使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罗修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当即吓了个半死,牵动了伤口,他心里一紧,再望去,这素不相识的黄衣少女居然在模仿他,也是一副心痛得无以复加的样子,还不似作伪。
罗修死里逃生,脑子里云遮雾罩,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放到了他心口,手的主人声音很轻,却带着不由分说地味道,“别乱动。”
罗修抬头看向那人的脸,半晌没说话,仿佛验证了他什么猜测似的,夫人开了口,“我是齐溪的姑姑。”
罗修轻声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有一句话说对了,老杨是真的出神入化。
那黄衣少女也笑了笑。
夫人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少,却不似昨晚一般冷若冰霜,反而更像个温和的长辈,她娓娓道来,“那女人,厉害得很,我弟弟是个傻瓜,早知如此,我当初断不会将魔尊的位子让给他。”
夫人说罢指了指那黄衣少女,“齐溪在我这儿,留下了一颗心。”
罗修瞳孔蓦然一缩。
老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魔宫,大殿之上主母高坐,齐溪神色浅淡地侍立在旁。见到老杨进来,齐溪眉宇间轻轻一动,两人目光在空中遥遥地触碰了一下,老杨点点头,齐溪微微地闭了下眼睛,然后又张开,再张开时,她再无后顾之忧。
一黑衣魔谍使一阵风似的飘进来,老杨假装没看见。齐溪神色不改地为她母亲奉上一盏茶,也不去管那魔谍使在她母亲耳边窃窃私语些什么。那高坐大堂的主母大人轻轻地,极为满意地点点头。她挥挥手,那魔谍使便去了。老杨见状,把必要的交代一番,也随即告退,偌大个魔宫中只剩下母女二人。
主母,她以人类之身遁入魔界,她既恨人类,也恨魔族。她囚禁了自己的丈夫,她不老不死,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抬头看了眼齐溪,凤眼狭长,似笑非笑,“你很好。”
齐溪不动声色,“母亲谬赞了。”
她母亲走下台阶,齐溪看在眼里她羽衣之下步步萧条,边走边说,“干得这么漂亮,我就是不想下台也不行了,是不是?”
齐溪一个没忍住,叫住了她,“母亲!”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主母大人站住。
“你快乐吗?”
主母大人没回头。
罗修对着黄衣少女大眼瞪小眼,两人站在树林里不知何去何从。罗修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人的一缕心魂所化。罗修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位玉夫人的话,一年,齐溪需要一年的时间。与魔界暗中勾连的三大世家已除,那位心心念念的主母大人下台,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罗修轻轻牵起黄衣少女的手。
一年后江南十月,冬景春华。
罗修和那黄衣少女行过一座小桥,远处烟村似有人家,走得近了,见林中有一小屋。他手里一空,那黄衣少女不知何时俶尔远逝,化作莹莹玉屑,向着一个方向飘去。
罗修心有所感,抬眼望去,一女子正临镜梳妆。她抬起头来,手中的乌木梳却毫无预兆坠落在了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