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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九 人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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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虽缓慢却势不可挽留地划向西天,零落的微星惺忪了睡目,显得疏离而疲惫。韩园的璀璨这时候已经消散一空,只有几点深灯犹自照在寂夜中。
人都散去了,韩懿却睡意全无。他随意在庭院里寻了个水亭,挥退了侍人,独坐灯下,一面不徐不疾地自斟自饮,一面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绢帛,就在足案上铺展开,就着幽幽灯光,看得饶有兴味。
卓宣远远瞧见,不由摇了摇头,快步走上前去。却又在靠近水亭时停下脚步,不言不动,不远不近。
“来了?”韩懿头也不回地问道:“过来与我共研此图。”
上好的绢帛即便在微光下也散发着温柔的光泽,卓宣看不见上面勾勾画画的符号与线条究竟是什么,却从韩懿专注的神色中猜了个七七八八。
然他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声色道:“这必是当日石先生留下的舆图吧。”
“正是。”韩懿似若无意地回头道:“我嫌竹简笨重,便临摹在绢帛上了,方便时刻参研。”
卓宣道:“那自是难得。可惜仆不通军旅,舆图于我,实在无趣的很。”
韩懿似乎很满意他的答话,便将那绢帛卷了放在一旁,笑道:“今日难得大将军来,你怎么躲着不出来?我屡次举荐,他已同意你为大将军署幕僚。”
听见韩懿问话,他便走入水亭,立在韩懿身边,道:“我才非敏捷,人非出众。众人逢迎,目不暇接,如何显山露水?”
韩懿一笑,忽然抬头,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卓宣的脸上:“我倒忘了,你当初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令王昶对你死心塌地的。”
卓宣不答,岔开话题问道:“适才虞家小郎来拜望君侯,君侯为何辞而不见?”
有风吹来,灯光摇晃,韩懿的笑容也随之漂浮不定:“虞寿常?他们虞家的家风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父亲纳妻族孤女的事?京中子弟这样的龌龊事还少吗?”
韩懿一面用手比量两山之间的距离,一面道:“见色忘义的自然不少,但像他家这样下作的可少见。”
卓宣道:“那倒是,听说当初虞贺获罪,为了得到妻家的助力,遣走了那孤女。趁人之危、始乱终弃、见利绝情,实在不堪!”
“哈!”韩懿忍不住嗤之以鼻,道:“你大约还不知,如今虞贺岳家内兄弟几个死的死,失势的失势,他夫人心力交瘁,卧病在床,他有恃无恐,又将那女子接了回来。虽名为姬妾,实则主持中馈。这虞寿常眼见母亲凄凉,却去讨好父妾。嘴上说什么,父为子纲,父之所好,当事之如母。能做到这地步,让我说什么好呢?”
卓宣脸上也露出鄙夷之色,道:“竟有如此无耻之徒?那君侯确实不该见他。往来这样的人,不够污了清名的。只是他这般小人,只怕衔恨在心,还是小心的好。”
“他算什么东西!我还用防备他?”韩懿说着又回头招他同饮,一眼瞧见他手中捧着的长剑,待他上前来跪坐在足案对面,将剑奉上时,便也双手接过,将剑鞘一掣,露出一截锋刃。
唯恐不够诚敬,韩懿抽剑十分缓慢,此时不过见了一截剑身,依稀可见这长剑剑开两锋,精光耀眼。他不禁满眼赞叹,更怀希冀,再也忍不住,“蹭”的一声,长剑出鞘,二人不约而同看去,只见长剑如矛,寒光极射,如冰似雪,宛如游龙,直令寂寥庭院生辉,又使星月无光。
“观此形制,当时近年新出的‘断马剑’。”
卓宣回道:“正是‘断马剑’,虽然形制不似古之宝剑那样精美。然千锤百炼,锋利无比。其身修长,威力无比,可削铁斩马。”
“真乃绝世良剑!”韩懿心中畅快,道:“不枉我等这一岁光阴!”
“这位罗子浮先生乃铸剑高人,果然名不虚传。”卓宣也不禁随之赞叹。
韩懿并不起身,仍旧端坐,手腕却忽然隔着足案翻转如花,一柄长剑顿时化为鱼龙之舞。剑花挥处,动若白练,寒光映月,森然迫人。
卓宣见剑花在面前飞舞,仍是气定神闲,竟是避也不避,笑道:“我与子浮先生盘桓数日,观其年龄虽少,难得气度高雅,有非凡之能。若此人能为君侯所用,更是人生快事。”
韩懿似乎浑不在意,仍旧尽情舞剑,待尽了兴,方举剑凝视,摇头笑道:“哪里那样容易?若非我受石元若之托从凉州将图谱交给他,只怕连门都进不去。如今能常得登堂入室,拜求论事,已是相当不易。让他出山,就别想了。”
卓宣一面点头,一面若有所思,道:“我奉君侯命上山求剑时,倒是见过顾女傅带着她兄弟到南山拜访过。这罗子浮虽也并不恃才傲物,骨子里却疏离于人。倒是见了这顾家小郎难得开畅襟怀,彻夜长谈。”
韩懿不以为意,笑道:“石、罗这二位曾得顾女傅资助,看在她的面子上自不能冷落了顾谯。”
卓宣却摇了摇头道:“我虽不敏,然年少鄙贱,生活艰辛,自小便会察言观色,鲜有看错。这罗子浮对顾家小郎相投相惜,绝非因顾女傅。”
“这可奇了……”韩懿知道卓宣的本事,便沉吟道:“顾女傅能谋善断,罕有其匹。可是她这个兄弟……于识见谋略,较之乃姊差的远了。我结识的能人异士也不算少,只怕没几个能入这罗子浮的眼,如何独独何对这惯会空谈的顾谯青眼有加?”
卓宣道:“仆与顾小郎素无往来,也觉此人胜在品行,才具嘛……畅言大道则可,而务实践行全无。只是听闻那子浮先生称其为‘品行高贵,性得天然’,又说什么‘烈骨凛凛,公侯之品,臣节如竹,家门贵幸’。”
韩懿听得出了半日神,忽道:“难道这子浮先生精于命格之道?”
卓宣却不回答,只笑道:“不然君侯也去相一相?”
韩懿冷笑道:“家无近亲,孤如浮萍,可有什么好相的。”
卓宣顿了一顿,道:“亲族虽稀,犹得封侯。孤苦独存,君侯何以过我?”
韩懿听罢沉吟,叹了一声,亲自为卓宣斟酒,递了过去,道:“当初从龙‘诛卫’,你父亲亦为之奔命,可惜后来……”
“谁让家父出身寒族,不过是个宫中禁卫。”那卓宣低头黯然,声音凄苦,说到此处,却忽然仰面愤激,目赤如火,厉声道:“当初家父不过忠于职守,故而与那王昶老贼生出过节,便被他打压迫害致死,举族沦为罪人,流配毒瘴之地。当地县令与我父素有仇怨,故而借着蛮族叛乱害我家人。合家数十口人,无一幸免。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隐姓埋名,投靠君侯,方得一雪痛恨!”
韩懿亦为之恻然,道:“我韩氏一门为先帝至戚,忠于皇室,何尝不是一门俱死于骄横权臣?你只看到我袭得爵位,得享富贵,可是若说父母亲缘,我还不如你呢。先父蒙难之时,我尚是腹中一物,遗腹而生,连生身父亲也未曾见过。襁褓之中,母亲忧伤而亡。虽蒙先帝怜悯,亲自抚育,可是……为了悖逆庶人,我沉寂多年,未尝能得一实职。如果我父亲尚在,有伯叔兄弟扶持,我比公孙伯善如何?比邵元璨如何?”
见一向深沉的韩懿红了眼圈,卓宣随之感愤,道:“君侯有逸群之才,乃当世英杰,若与邵元璨异位而处,功业定然不输。”
韩懿听罢,沉吟良久,忽击剑于案,悲慨叹道:“我愿如鸿鹄奋志,奈何未有羽翼,不能奋飞!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卓宣却拾起那剑,双手奉与韩懿面前,道:“君侯且看此剑,双开锋刃,虽是新铸,寂寂无名,却断金劈石,若遇其时,自可实至名归,身列绝世剑谱。君侯以为此剑比之今日奉与大将军的‘龙光’如何?”
韩懿缓缓接过长剑,凝视着黑夜也不能淹没的闪闪寒光,目光中也渐渐有了光芒,道:“此剑锋利,号为‘断马’。可我不用此剑斩马,要用它斩尽‘拦路虎’,为你我在这滚滚俗世劈出一条路来!”
卓宣听见这话,心中翻涌,不觉滚下泪来,道:“我的性命赖君侯得全,大仇凭借君侯得报。君侯孤苦,仆亦孤苦。然君侯仁义,人心归附,我不信以君龙章凤姿,会比不过邵元璨、公孙汲之流!今日君侯有此志向,我愿为君侯羽翼,辅君鲲鹏之志,终身效力,不违此誓!”
韩懿当即丢了那剑,拉着卓宣的手道:“什么‘断马剑’!什么‘龙光剑’!阿卓才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剑!”
二人相视良久,忽然同时放声大笑,随即放开了手,分坐足案两侧,共用一张足案,畅快地饮酒,共论形势。
那卓宣便道:“大将军今欲革故鼎新,必然触动豪强大族之利。在朝六百石以上,出身豪贵者十之七八,欲要革新,谁人可用?故大将军四处网罗人才,拔擢寒门才士。然寒门之士虽不乏才德之士,奈何势单力孤,难成气候。而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若并力结盟,大将军亦难制衡。此乃良机,君侯当大有作为。”
韩懿瞧着杯中酒在月光下惝恍波动,沉吟道:“阿卓,你聪明缜密,此去大将军府中,当兢兢业业,结交良朋——可是也要记得,福祸相依,一切契机又何尝不是陷阱。身在仕途,一定要有学会审时度势,随时抽身。”
卓宣心头一跳,道:“君侯的意思是……”
韩懿放下适才还叹赏不已的美酒,如弃敝履,笑道:“你看从前的王昶如何?公孙家又如何了?”
卓宣瞧着昏昏灯下韩懿那越发清晰的笑容,压低声音道:“登高跌重?过河拆桥?王昶也罢了,刚愎自用,设计陷害梁氏,策动悖逆庶人谋反,死有余辜。可是公孙氏……虽是为了自保,却也暗中帮了梁氏,如今竟也容不下,岂不寒了人心?况且大将军意欲革新,豪族必定群起反对,若能用好了公孙氏,自然能缓和不少。难道……是为了北宫的那位娘子?”
“北宫的那位娘子”不过是悖逆庶人的遗孀,即便知机善断,不过是个早已背叛了悖逆庶人的女子,于梁氏而言,既无威胁,也无仇怨,梁略断然不会因她而打压公孙氏,因此卓宣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指公孙萦所抚育的两个皇孙。这两个皇孙却是悖逆庶人血脉,虽然已打上叛逆之后的烙印而终究废弃无用,到底是梁氏的宿敌之后。
只是梁氏方立足,况又是先帝亲自承认,列入皇室谍谱的皇孙,故而未曾迁怒稚子,也可以说是给了公孙家和萧家面子。
韩懿明白卓宣的意思,便点点头,又长叹道:“也不全是如此,你看萧家就知道了。实因公孙家由来不同别家,能够繁盛至今,本来就是个异数。”
卓宣不禁诧异,道:“敢问公孙家有何不同?”
韩懿道:“当初太祖扫平天下,开国创业之时,他家也算是一方霸主。后见天命所归,遂归义请降,这才保得爵位富贵,然终不获重用。他家也极其乖觉,甘愿守着泼天富贵,绝不染指权柄。本来也就这样了,谁知数代之后,他家出了个女子,蒙受天子宠爱,生下天家独子。然皇后家族势大,竟夺了皇子,而陷害赐死其母,公孙家亦险些族灭。那皇子承继大统,长大后从后族手中夺回权力,更闻其母惨死之状,怜惜母族,故遍寻舅氏,加以任用。如此本已凋零的公孙氏方重获权柄。而公孙氏深知权力之道,谦退慎重,不过三代,便恢复元气,蔚为大族。至公孙尚,则为先帝东宫旧臣,有从龙诛卫之功。先帝掌权后,也曾筹谋削弱大族之势,公孙氏首当其冲。奈何内忧外患,未腾出手来。况彼时先帝力主悖逆庶人为嗣,恐其势单力薄,而不得不以王昶及公孙尚为其傅保。为了制衡,又令郭氏为东宫辅臣。公孙家自此得以侍奉东宫,看似长久无忧了,然却终因当初‘诛卫’之事为悖逆庶人所猜忌。故而悖逆太子妃死后,公孙家迅速抽身。公孙尚的兄弟子侄大多成材,就连他家的女子都能在在森严的守备下将谋叛之密悄悄传递出来,你觉得梁氏敢用他吗?”
卓宣豁然开朗,道:“怪不得顾女傅不肯嫁给公孙汲!然则顾女傅是否犹眷恋于右将军?顾女傅如今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若能嫁于右将军,可谓相得益彰。”
韩懿摇头笑道:“顾女傅于公孙伯善,也未必无情。若说嫁给邵元璨,只怕难成其事。”
“顾女傅精于算计,便不嫁人也已权倾朝野。只是这公孙氏落得这样,委实可惜了!”
韩懿冷笑道:“可惜什么?我反倒替公孙汲庆幸。”
“这又是为何?”
“梁平侯固然慷慨有志,心系天下,可是天下豪族非一朝一夕而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动摇。今时今日,各地抽丁、田赋、租庸调,哪一样不是掌握在豪族手中,离了豪族,就靠那几个郡县命官,他如何运转天下?那些新提拔起来的寒门,你觉得真那么可靠吗?他若德、能、命、运皆旺,得天时地利人和,还要假以时日才能初见功效。可若是少了一样,却要断人财路,犯了众怒……你说公孙家若是顺从梁氏,和他上了一条船,会怎么样?若是违逆梁氏,又会怎么样?”
寒凛冬夜,卓宣却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面擦汗,一面在细思韩懿之言,心中盘桓思虑,又道:“我听闻太后似乎并不赞同大将军之议。”
韩懿又是一笑,瞧着卓宣,道:“那就走着瞧吧。”
这年少俊杰一向机心深远,料事如神,卓宣不禁信了大半,心中叹息起来。
冷月无声西斜,二人良久无言。
沉默了许久,韩懿才道:“邵元璨也向大将军举荐了人,将来你们必有往来。此人你倒是要好好结纳。”
韩懿平平无奇的声音,说了看似平平无奇的话,卓宣却提起精神,道:“此人可是……石玄?”
韩懿摇了摇头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你去了便知。”
当此残夜,韩懿固然无眠,而居所远离“韩园”的邵璟正带了亲信晃晃荡荡地穿过旷野、河川、疏林,渐渐可见月下的“武原”了。
早在“武原”洒扫准备的常乐得了消息,远远地开门迎接,亲自牵了马交给家仆,将至内门时又挥退了众人,悄悄向邵璟道:“县主来了。”
邵璟不觉驻足,道:“县主休息了吗?什么时候来的?”
常乐回道:“天尚未黑便来了,至今未曾歇息,说是等郎君回来。”
邵璟心中一动,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常乐忙赔笑道:“县主有什么话也不会跟我们这些奴仆说呀。不过县主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谁?”邵璟本能地警觉起来。
“东牟侯也跟着来了。”
邵璟一听“东牟侯”三个字,不由一阵头疼。
邵璟外祖故东海郡王薨逝后,王位由嫡长子继承,而诸子数人皆分得一块封地为侯。这东牟侯乃是邵璟外祖东海郡王的幼子,邵璟的十一舅。故东海郡王生子虽众,活到成年的却少,故而这个小儿子便被宠坏了,惹了无数麻烦,皆因父兄庇护而得免罪。就连邵璟之母清平县主也偏宠这个幼弟,于是纵得他更加无法无天。
“舅舅为何不入京面圣,反倒来这里?”邵璟觉得蹊跷,道:“难道是来得晚了,城门已关?”
常乐看了看邵璟的脸色,凑上前来低声道:“看样子并非奉诏。县主传令不得将东牟侯来京的消息传出去呢。”
邵璟顿时明白其中必有缘故,面上不露声色,向常乐道:“还有谁知道?”
常乐忙道:“就我和两个可靠忠仆,余人俱不知情。”
邵璟这才点点头,继续前行,很快到了清平县主所居堂上,待婢女通传,清平县主方从内室转出,母子相见。
“母亲亲临,何不命人通传?儿子不知母至,令母亲久待,何其失礼。”
清平县主知道她这儿子一向言语恭敬有礼,些微细事也尝尝迁就,不愿拂了她面子。然而若在他在意的事上逆了他的意,连她这做母亲的,也难令他妥协,故而心中虽有所思,却并不宣之于口,只无关痛痒地抱怨两句罢了。
“你深夜不归,自然是有正事,我哪里敢扰了你。”
邵璟忙笑道:“什么正事比得上奉母膝下——母亲这样说,是怨儿子不孝了。”
“什么侍奉膝下晨昏定省的!我难道在意那点虚礼?”清平县主叹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意什么,可偏偏不愿使我遂愿。你若赶忙娶妻生子、成家立室,我……”
清平县主说到这里,却见邵璟默然不语,不禁一阵气噎,半日方垂泪道:“我就生了你一个,好容易将你养大,你又年少有为,甚慰我心。可是……你知道我与你父亲多年疏离,你长兄家的大郎如今成家,他那里眼见着抱上曾孙了,我独守着你一个——你于心何忍?”
邵璟见一向自持的母亲流泪,便上前为其拭泪,柔声道:“母亲的心事,我固知之。只是不知母亲想要什么样的儿妇?”
清平县主见有机会,当即收了泪,道:“还能什么样的?我当初也巴望着你能尚个郡公主,再不济也得是个县主、乡主或者那几个故旧大族家的贵女。奈何你一个也看不上!如今我见了永安长公主与梁老四怨怼不偕,也不逼你了。便是寒门之女,只要得你欢心,我也不拦着。”
邵璟沉吟良久道:“只要是儿子爱悦的,母亲都应允吗?”
清平县主听闻此言,不觉一阵沉默,终于收敛情绪,正色道:“你们邵氏也是百年巨族,况你外祖当日对你期望最高。可是如今——只要你别再给我娶个罪臣之后即可!我可不希望你脸上再多一条鞭痕!”
提及隐痛的虽是母亲,邵璟的不豫也写在了脸上,然也因为是母亲,他又不便翻脸,于是敛了神色,躬身肃立,一言不发。
清平县主见又僵住了,本欲开释解说,然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而要言明的意思既已达成,便速速转移了话题。
“你十一舅来了,今日不便入城,暂在你这住上几日。我明日有事回城,你替我招待他。”
邵璟不由皱眉,道:“母亲回城,可是为了给十一舅筹划疏通?”
清平县主自然知道邵璟必然得了消息,已然知道东牟侯是非诏入京,也不隐瞒,便点头道:“你这小舅舅最不省心,数月前被个女子引诱迷惑。哪知那女子竟是有夫婿的,她夫家揪住此事不放,竟要来京报官。你大舅舅出面央烦东海相,方平息此事,至此竟将你十一舅禁足家中,也不让他返回封地。你十一舅这才跑了来求我。我想到太后面前求个恩赐,便让他长居京中吧。”
邵璟斟酌半日,方道:“母亲真的相信十一舅是被迷惑的吗?”
“你什么意思?”清平县主被亲儿子当场质问,不由恼了,“你是怀疑我吗?”
邵璟道:“十一舅横行一方、欺男霸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母亲难道就不怀疑吗?”
“你这是什么话?”清平县主眉目之间如被霜雪,道:“如今你做到了开府将军,自觉羽翼丰满,连母亲和舅舅都不放在眼里了?你忘了你外祖父和你大舅舅是怎么待你的了?”
见母亲咄咄逼人,邵璟反而笑了:“正因外祖父对我慈爱有加,我才劝母亲不要姑息纵容。十一舅如今欺压乡里,或许还可靠外祖父的余荫及大舅舅的威信暂得平息。若大舅舅将他拘在东海国,严加管束,将来不至惹出大祸来。若在京中,以十一舅的性子,难道能安分守己?京中权贵如林,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县侯,我行我素的,谁还惯着他?彼时若得罪了人,帝辇之下,如何遁形?”
清平县主心知邵璟所言有理,然她素来护短,又见邵璟笑容之中似含讥诮,于是拂袖而起,道:“那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只需替我招待几日便可。此后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定然不会牵连你。”
邵璟本心诚挚,却不想被母亲误解,只得解释道:“我爱重舅氏,诚如爱重母亲。如今言辞不逊,违逆母心,实因关心情切。母亲为是邵氏一族并外祖一族安危着想,也当察我诚心,权衡利弊。”
清平县主见残夜将尽,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是无益,便以困倦为由,摆摆手命邵璟离去。
邵璟无法,只得行礼辞去。
身边心腹女官依礼送走邵璟,归来却见清平县主神思倦怠,情志颓丧,便上前劝道:“县主且息怒,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咱们仲郎说得有理。县主素来聪慧明理,怎么不能察纳仲郎忠言呢?”
“我难道不知他说的有理?”清平县主在这女官面前反比在邵璟面前放松任情,丝毫不加掩饰地赌气道:“可是你看看那那副神情、那语气,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听见女君提及邵韬,女官眼中露出一丝心疼,叹了一声道:“若是广武侯知道了,该埋怨县主了。”
清平县主听了,更加火起,道:“他能来埋怨倒好了——只怕是事不关己。若果真有事,不落井下石就是难得了。”
“县主说什么呢。广武侯到底与县主夫妇一体,荣辱与共!”
“罢了罢了!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不得我痛快!”
那女官见此,忙笑着说“再也不提”等语,又命人送来蜜水供县主饮用,又亲自侍奉睡下方罢。
倒是邵璟到了自己所居廊下,直到落月沉没天边。
常乐不忍,便上前劝其爱惜身体,又道:“有件事不敢不对郎君说。”
“说!”
常乐看了看他的脸,嗫喏道:“其实今日就算不送东牟侯来此暂避,只怕县主也是要来的。”
邵璟本来不当回事,听见这话讶然问道:“怎么回事?”
常乐咬了咬嘴唇,一鼓作气道:“有人将郭长御今日在府门外等候郎君,而郎君又与她同到城外的事报与县主了。”
邵璟少有的动了怒,道:“谁?”
常乐忙赔笑道:“郎君息怒!便是知道了是谁,那是县主的人,郎君欲待如何?况郎君若寻个由头处置了此人,那可是害了小人。县主必然拿小人出气!小人挨罚受刑不足惜,若果真被赶了出去,可让小人一家如何活呢?”
邵璟见他说的可怜,也无可奈何,只好压下怒气,沉声道:“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常乐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
“县主派人窥伺我多久了?”
“得有个把月了。”
“你早就察觉了?”
邵璟语气平淡,可是常乐却听得魂飞魄散,赶忙解释:“小人起先只是怀疑,未能确定,岂敢报与主君?如今一旦确知,片刻不敢隐瞒。”
邵璟见他不像作伪,也不再追究,便问:“县主为何对郭长御如此戒备?难道是她们在宫中有何嫌隙?”
“郎君自以为……”常乐将冲口而出的话及时打住,斟酌道:“也不知什么人在县主面前造谣生事,欺瞒蒙蔽,说什么郭长御在凉州时便与郎君不清……呃……有些旧情。又说什么如今媚惑郎君,谋求庇护……”
听见常乐的述说,忽想起郭霁近日的刻意躲避疏远,邵璟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浓黑夜色也掩不住邵璟的满脸杀气,常乐顿时掐断话头,小心翼翼地窥视他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家不要这等谗谄不忠的奴仆!”邵璟冷冷道:“打一顿赶出去吧。”
常乐满心惊惧,道:“这刁奴一家世代在府上效力。”
“哦?”邵璟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锋利,道:“那便合家赶出去吧!”
常乐一面答应着一面要服侍邵璟回内室,却被挥手拦在外面。他只得留在廊下,目送邵璟的背影消失在双扇开阖的朱漆雕花檀木室门之后。
人归人散,人间寂静。子夜的风冷的砭肌透骨,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冬至将至,最长的夜即将到来,却也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