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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捞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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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被人用失望的神情注视,可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惹得花纭如此瞧着自己。
沈鹤亭也想问问花纭,她为何也在这天鹭江畔。但他没有,他还算清醒自己是奴才。沈鹤亭望着花纭慢慢远去的背影,等她消失在天际线,沈鹤亭都迟迟未回过神。
他好奇怪,当他听见花纭在江边说“放手”的时候,他的心的的确确地感受到疼痛与哀伤。
就在他疑惑的一刹那,沈鹤亭仿佛听见了另一个隐藏的灵魂发出的痛苦呻|吟,骤然扯得他每一寸骨血都疼得要命。
继而铺天盖地的蚁噬感冲上脑,迅速将他最后一点光风霁月吞没。沈鹤亭抬眸望向远方,似乎看见了一抹大红色——好像女子出嫁时穿的凤冠霞帔。突然间,疼痛又变作了极端的渴望,他难看地弓着身子,为了看清那片红影反复眨眼睛,意识在清醒与虚幻之间反复横跳。
他踉跄跑去江畔,掬了一捧水拍打在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江水一刺激,他更按捺不住胸中那股难言的滋味。沈鹤亭一拳拳地捶打在自己胸口,好不容易缓过一点精神,再望那一处,只剩下空荡荡、黑漆漆的枯草原。
居然什么都没有,他被骗了。
沈鹤亭爆发出痛苦的嘶吼。
只见他躺在江畔,一只手垂进江水中,克制不住绝望与悲伤,眼泪穿越猩红的眼白淌进身下的土地。
一时间,他似乎比大帅府起火时还要痛苦。
但他真的说不出这痛从何处来。
他企盼在再见到那抹红色,可记忆的缺失,让他实在想不出那抹红色属于谁——究竟是谁的嫁衣能让自己如此哀恸,又究竟是谁的离去让他无比懊悔?
沈鹤亭紧紧抓着一把枯草,好像他如果抓不住,就要再次沉进天鹭江,沉入无边无际的苦海之底。
“救我,”沈鹤亭痛哭流涕,他又看见自己浑身是血地沉入江底,鞑剌人的刀剑捕鱼一般向下刺,他慌张地想逃,却无济于事。冰天雪地比敌人的马蹄来得还快,他看见自己指尖冻上冰,稍微一伸直手指,就皮肤开裂。
沈鹤亭看见了宋衷,他浑身是箭,此刻正躺在冰面上,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公子……”
“缙云!”沈鹤亭呼唤宋衷的字,他拱起后背向江水中匍匐而行,想把宋衷捞出来,“你等我,你稍微忍一忍!”
“老四,二哥身上冷,特别冷。”
沈鹤亭的手在水中摸索,他大半身子都被水沉没,他环顾四周,雾蒙蒙的一片他找不见二哥跟三哥。他急得直哭,念叨着“等我……等我”。
沈鹤亭越沉越深,手脚并用在淤泥中打滚,他口鼻中呛了好多江水,弄得肺管里都是河水的腥味。可他依旧喃喃地说:“二哥三哥,你们等我,我一定……带你们回家,咱们去找爹,喝烧酒……”
他愧疚,想快些抓住他们的手。
另一边宋衷的影子若隐若现,沈鹤亭不停揉眼睛,他要透过那层雾去看清世界。
可无论他怎么游向对岸、感觉宋衷就在眼前,他怎么都抓不住宋衷的手。
宋衷那带着竺州口音的“公子”,还有二哥三哥浸满期待的呼唤,一遍遍地回荡在沈鹤亭耳边,他奋力地在水中挣扎,可他的胳膊使不上力,越沉越深。
忽然他感觉有一股力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
一个很真实的声音说:“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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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誉把沈鹤亭带回了北疆大营。
他北上连攻一座城池,一路披荆斩棘,势必要将鞑剌王庭夷为平地,谁知在半路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梁祇。
就是靖州城原本的封疆大将、梁青山的长子与接班人、沈鹤亭的大师兄、花纭的舅舅。上一次知道他的音讯还是两年前梁青山递给鄞都的请援军报:“靖州生乱,梁祇突围失败、不知所踪”。
他失踪了整整两年,然后被盛誉在天鹭山的松柏林中见了。
原来梁祇突围失败以后,他就带着仅剩的几个兵扮作中原的客商,跟着朝丽商队潜入鞑剌内部。在鞑剌国都睡了一冬的稻草垛,他终于发现了大瀚打不赢仗的症结所在。
首先,鄞都肯定有鞑剌的细作,而且他们肯定刺进了大瀚的心脏——定有位高权重者,源源不断地往外递情报,否则胡哈拿不可能比大瀚的边将知道军情还早。
其次,也是最令梁祇愤怒的一点,是大瀚的卖国奴竟然在将士的水与粮中投放紫英。他在鞑剌发现街上总有几个疯子,一边举着烟枪,一边胡言乱语。
他们本是高大强壮的鞑剌汉子,可瘦的皮包骨头,满身创痕。梁祇刚开始还好奇他们是不是没抽过烟叶子,才那么迷恋那东西。直到朝丽人告诉他,他们抽的不是烟叶,是紫英霜。
南疆郦族的神女会采下紫英花炼成胭脂一般的紫英霜,因为它回让人上瘾,所以原只用给苦于伤病的士兵。但不知是哪个郦族人背叛了信仰,将紫英霜带出南疆一路北上。那妖艳的花朵摇身一变,居然比黄金还要昂贵。流进大瀚与鞑剌的销金窟,成为吞噬多少人的美丽恶魔。
只需一点融进饭菜里,再强的军士也能手脚无力。拿不动刀剑,也看不清敌人在何方,被当做绵羊一般任鞑剌宰割。
梁祇在鞑剌也关注大瀚的局势,他知道胡哈拿要和谈,也知道沈鹤亭全军覆没的消息。
所以在他听说盛誉要攻打鞑剌王庭的时候,梁祇带上所有梁家军守在他行军的必经之路——天鹭山松柏林,只等劝盛誉赶紧班师回朝。
只要他不想变成第二个沈鹤亭,盛誉就必须撤退。
幸好盛誉非常听劝,梁祇一说,就立刻下令回撤。路过天鹭江时,正好碰上沈鹤亭。
盛誉大老远就瞧见江心有个人,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放声大笑,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还要往更深的水区跑。他还以为是哪个逃兵寻短见,举望远镜一看——居然是小四爷沈鹤亭。
盛将军一路向天鹭江狂奔,好半天才捞走了沈鹤亭。
但是这一路上,盛誉都怀疑一件事——沈鹤亭是不是染上紫英霜的瘾了?
就他在河边那反应,又哭又笑又发疯大喊,抓着空气一会喊哥一会喊“雨墨”,像个疯子一样。若非亲眼所见,盛誉宁愿信男人能生孩子,都不会信沈鹤亭能那般发疯。
所以当他好不容易把人带回靖州,就马不停蹄地去找太医。
太医给沈鹤亭把了好几遍脉搏,眉头一直皱从未松开。他看一眼盛誉,又为难地看一眼盛誉,纠结了好半晌,说:“掌印这脉象,怪得很。不似活人,又不似死人,时而摸不到,时而又十分微弱。”
“人要是连脉搏都不跳了,那不就死了?这还喘着气呢,你可不要乱说。”盛誉觉得是太医医术不好,又让所有郎中给沈鹤亭号脉,得到的却是一样的结果。
因为脉象太弱,太医也暂时摸不出来,沈鹤亭现在是不是染上了药瘾。只好等他清醒,再做打算。
盛誉心里七上八下的。
连夜行军让他身心俱疲,可瘫在太师椅中,打眼瞧着昏昏不醒的沈鹤亭,他就担忧得不敢合眼睛。
北疆有国贼。
只要沈鹤亭不死,就还会想办法加害于他。盛誉生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发生一遍天鹭江的惨剧,所以他不论多累多困,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鹤亭,直到天明。
盛誉修书给李怀璟,把沈鹤亭的怪异举动都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李怀璟收到信立马撂下手头军务往梁府里跑,跟盛誉一起站在沈鹤亭床边望眼欲穿地盯着他。
沈鹤亭没让他们等太久,次日下午便醒过来了。
盛誉赶紧让手下去请太医,大步迈到沈鹤亭床前,关切地问道:“掌印感觉如何?身上可有不舒服?”
只瞧沈鹤亭缓缓支起上半身,茫然无措地环视周遭,疑惑地瞥一眼床上的被褥,又看看盛誉,最后目光落在提着药箱等待给他号脉的太医脸上。
“这是为何?”沈鹤亭推开盛誉,目光搜索到盛誉,颇为着急地诘问,“成蹊,他们为何都围着咱家?咱家只是睡了一觉,又不是生了什么病,怎么连太医都在?还有,燕王殿下您怎么在这?还北疆的军务太少,还是把提不动刀的新兵都练成了老兵,您不在北疆大营,在奴才的床前作甚?”
一连串的疑问直接给李怀璟弄懵了,他连着眨好几下眼睛,甚至上手摸沈鹤亭额头:“也不烧啊,你怎么糊里糊涂的!诶不是,你就一点儿都不记得前个夜里,盛成蹊是怎么从天鹭江里把你捞上来的?”
“捞我?”沈鹤亭惊问,“咱家一直都在靖州,从未去过天鹭江!”
“……”李怀璟准备了好多怼沈鹤亭的话,在这时候都化为了震耳欲聋的沉默,他双手抱胸,睥睨一脸笃定的沈鹤亭,没跟他多废话,转头就问太医,“大人,掌印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连他前天自己跑去天鹭江上坟儿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