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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诈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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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鹤亭做了个梦,现在梦醒了。
他睁眼发现眼前漆黑一片,男与女的吵闹声环绕着他。他不知道这声音从哪来的,他慌张地伸出手,却撞上了一块木板。
他顿觉不妙,试探地伸手,身前身后头上脚下都让木头封了起来。
他被封进了棺材里!
此刻他听见外面有个熟悉的声音说:“死了好!沈鹤亭终于死了!”
沈鹤亭大惊失色,他想起这是楚王李怀玉的声音。李怀玉怎么会说出来这种话,他们明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沈鹤亭将耳朵贴在棺材板,将灵堂内的动静都听了个全。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他把刀刺进胡哈拿的胸膛,看那蛮子栽进河中,自己也因为太累而摔倒,困得他睡了好久,做了好长一个梦。
听外面的人说,李怀玉从鄞都赶来只为确认自己死没死。沈鹤亭屏气凝神,脑子转得飞快,李怀玉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他出事了?难道从李见晔叛变之时,他就料到了自己会跟胡哈拿即将决一死战?
还有他说,监国之位是景熙亲手赋予。可那份圣旨明明是沈鹤亭编造的,景熙可从未说过要传位给谁!
沈鹤亭隐隐感觉,李怀玉是帮助景熙发动兵变的人。他没想到李怀玉居然这么恨他,若非自己从鬼门关逃了回来,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李怀玉骗了他。
沈鹤亭听见灵堂里有女人低低的哭泣声。他的心莫名绞痛,快要喘不上来气了。
他害怕地拍打棺材盖,声音孱弱:“放我出去……”
此时灵堂内的人纷纷用震撼的眼神盯着沈鹤亭的棺材。
李怀璟、李逍、李怀玉还有把刀架在楚王脖子上的花纭,眼睛都瞪得溜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个人看起来都宛如被雷击一般,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怀璟小声问:“刚才……谁在说话?”
棺内的沈鹤亭听见是李怀璟,急忙道:“燕王殿下?李十一!开棺,开棺!我要憋死了!”
忽然一阵风裹进灵堂,李怀璟额前碎头发一荡,陡然给他吓得一激灵。他连忙将所有人都挡在身后,整个人的表情如同石化般僵硬,仿佛被箭刺中,夺过花纭手中的刀指着棺材,高声道:“诈尸了!”
沈鹤亭拍打沉重的棺材盖,他胳膊没力气,声音都软绵绵的:“你发什么神经?”
花纭一个箭步冲出去,拾起地上的斧子,照着棺材就劈了下去!
沈鹤亭感觉头顶“嗡”地一声闷响,随后清澈的风涌进来,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睁眼一看,一张吓得惨白的脸映入眼帘。
沈鹤亭朝花纭眨巴眼,转头又看见房梁上挂着丧事用的白幡,他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他自己的葬礼。
沈鹤亭扶着棺材边,吃力地坐了起来。
花纭踉跄往后退,斧子“咣当”摔在地上。她怔然望着沈鹤亭那挂着两片乌青的凤眸,跟俩不见底的黑洞似的,唯有瞳仁在烛光下亮得好像燃着两簇鬼火。
他脸色依旧是不正常的青白色,这下彻底给灵堂内所有人吓得两腿都软了。
花纭与李怀璟反复确认过,沈鹤亭就是断气了,死了,尸体都僵了,要不是每天都拿热毛巾给他擦关节,现在都得挺成一根棍儿了。这都不用找郎中,只要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瞧一眼沈鹤亭,就瞧一眼,都知道这人是过去好几天的。
现在居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眼睛溜圆地瞪着他们!
李逍看见一只雪白枯槁的手抓着棺材边,吓得嗷嗷大叫,连滚带爬往外爬,大喊道:“诈尸了!”
“……”沈鹤亭剜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冷笑一声,“谁说我死了?”
李怀璟大惊失色,喊道:“邪门了!死人怎么还能跳起来说话了!”
李怀玉一把将他薅过来,骂道:“李怀璟你敢耍我!”
李怀璟猛地拽掉他的手:“老子耍你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人身子都凉了,还能活过来!”
花纭怀疑是自己高烧过了头出现了幻觉,指着沈鹤亭的脸,道:“你不是已经……居然安然无恙地活过来了?”
“我只是睡了一觉,”沈鹤亭抻了个懒腰,扭扭脖颈子爬出棺材,随手拎起来香案上的贡品,咬了口嫌弃地皱皱眉,“硬的跟砖头似的……还是五仁!谁买的?”
李怀璟脑袋嗡嗡的,听到沈某人一如既往尖酸刻薄的语气,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得而复失的感觉。李怀璟鼻头一酸,忍住眼角的泪,语气同他们以前相互打趣时的一样:“本王买的,你不喜欢?”
这话说的恬不知耻,沈鹤亭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咬了两口糕饼,手上剩点渣全弹李怀璟脸上:“我最讨厌吃五仁馅,下次换成山楂的。”
李怀璟忍俊不禁,直接扑上去抱住沈鹤亭,反复确认他是活生生的人——并非沈掌印那样麻木冰冷,而是他幼年时见到的萧四,松弛的、生机勃勃的。
“肉麻,躲我这,”沈鹤亭嘴上骂着,但是没将李怀璟推开。
“是你……”花纭乍一下笑出了声,眼泪划过她如释重负的笑容滴落,她真的太兴奋了,她没经历过那么让人兴奋的事。
沈鹤亭狐疑地看向她,转眸用冰冷的眼神瞪着李怀玉,反问:“你有多希望我死?”
李怀玉脸都气绿了,他以为这是太后跟李怀璟做的一场戏,为的就是逼他说出那些话。他真恨自己为何要来靖州,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他走后,灵堂再次安静下来。沈鹤亭再次看向角落里的花纭。那眼神是真的冷漠至极,荒谬之极——他以前那么珍惜花纭,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去救她。此刻居然用如此冰冷陌生的眼神凝视着他舍命去护的女子,而且不像是演的。
沈鹤亭上下打量花纭,他愣是端详了好几圈,可也没认出来花纭。就是瞧见她身上的暗红棕色大衫,猜测宫中只有太后才配这颜色。
沈鹤亭的眼睛最后落在花纭脸上,他似乎有些不太明白,眉头微皱,右侧嘴唇讽刺玩味地向上扯,一字一句地问候她:“太、后、娘、娘?”
这些花纭彻底不理解沈鹤亭了,以前他只有不会用这么刻意的语气称呼自己,还有那眼神,刀子似的像是看仇人:“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
“那我当怎么看?”沈鹤亭嗤笑,慢慢走到花纭面前,“太后娘娘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花纭抬望沈鹤亭没有血气的脸,没想到他再见她态度竟如此冰冷。她以为沈鹤亭是怨她不小心才让敌人掳走了,连忙解释道:“我身边有叛徒,他们先我下了蒙汗药,我昏过去醒来就已经在鞑剌了。你不能因为这怨我,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身边有胡哈拿的人。”
沈鹤亭又惊讶又想笑:“娘娘在说什么?奴才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听不懂?”她的心顿时被失望的感觉充满了,“那你还认得我吗?”
“您是太后娘娘,”沈鹤亭笑道。
“你别闹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花纭抓住沈鹤亭的衣角,急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都说出来,我能答应的都答应你,你不要装不认得我行吗?”
沈鹤亭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奴才没有装不认识,您是太后娘娘啊。”
花纭直愣愣地瞧着他:“你当真不认得我?”
沈鹤亭无奈道:“娘娘又说笑,倒是您一直在跟奴才说些奇怪的话。”
长时间的担心在此刻都倾斜成为洪涝一般的崩溃,花纭瞪着他,感觉自己一颗热忱心,反倒被扎了最冷的刀子。
她凝视沈鹤亭的眼睛,无声的质问震耳欲聋。
或许与沈鹤亭的重逢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可老天偏偏给花纭安排了最让人心寒的一种。
沈鹤亭不认得她了。不认得那个他爱之深,也爱他之深、愿意为他割舍一切的人了。还用她最厌恶的语气说——我不认得你。
老天将沈鹤亭还给了她,可把一切都拨回原位。
坤宁宫兵变时,沈鹤亭说不认得,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现在他说认得,但是真真切切地不记得花纭了。
残忍啊,把她最重要的人还给她,但抹去那人脑中所有关于她的记忆,让花纭不好容易填平的鸿沟再次变成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只留下最不堪,最丑陋的那层浮华,将他们越隔越远。
花纭捡起沈鹤亭的刀,转身之时刀尖已经抵向沈鹤亭的喉结,两个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混在一起。
沈鹤亭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刀有一天也会悬在自己的动脉上。
花纭怒极,她死死盯着沈鹤亭的凤眸,嘶哑地低泣道:“便当是神对我奢求的惩罚,今日之事我不会恨你。可倘若你日后也将我遗忘,我便亲手杀了你。”
在沈鹤亭震惊的注视下,花纭松开手。掌心的伤又崩开了,血濡湿了纱布,她用那只手捧住沈鹤亭半边脸,不知是哭还是笑地望着他,然后失望地落下,在他青白色的脸上留下几道血痕。
那阵风啊,再次吹动了他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