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舞干戚》武才人

2、当你我的故事变成神话

　　（四）

　　纯净的面容温润如玉，深沉的呼吸安详若婴——他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睡容，冷峻的眸子里溢满温柔。
　　瑞，刑的瑞……睡了三天三夜……瑞，你怎么也像我一样贪睡。
　　他粗糙的大手轻触她低垂的长睫，却掌心一颤。
　　她忽然睁开眼，慌乱的眼神落在他染血的斗篷上，听到村子里那轰响的安魂之鼓，脸色煞白。贝齿突然咬破朱唇，鲜红的血滴滑落他的手背。
　　他一惊，伸手按住她的唇。“瑞……”
　　“……是我害死了哥哥……都是我……”泪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滚落，手臂被自己捏的一片青紫，又被他紧紧扣住。
　　“瑞……这就是战争，战争总会有人死去。”却惟独他，不老不死，承受着永生的炼狱，等待着作为神的祭品……
　　丫头的泪滴滑落在他胸膛上，竟滚烫得有些灼痛。窗外鼓声阵阵，和着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挑逗着他灵魂最深处的渴望——血、杀戮。
　　手臂微松，却衣角一紧。
　　“刑……不要走……”她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感到他的臂陇紧自己的双肩，抬眼，看见他僵硬的笑——那么僵硬，眼底滚动的却是滚烫的温暖。
　　这是刑第一次对她笑，真好看。
　　她眼眶一阵酸涩，起身抱紧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刑的身体总是这么冷，她只想尽力的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分给他一半——她的家人、朋友、体温……
　　夜终于安静下来。
　　他忽然发现，原来幸福，只是这样安静的相伴彼此。
　　直到天色渐明，他忽然问：“瑞，你恨九黎吗？”
　　“不。我不恨任何人。刑，你说得对，是战争带走了他们，我的哥哥，朋友，族人……”
　　她的目光澄明得让他微楞，转而释然。这个傻丫头，根本不懂去恨任何人。他的单纯的瑞啊，若是没有了他看守，该怎么办才好啊……
　　他眼里的杀意消褪，轻抚她柔软的发，带着疼惜。“好，你不恨就不恨，不恨也好……”
　　既然不恨，就留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也好。让那些淳朴的人，代替他守护她，安慰她，保护她……

　　炽烈的阳光下，数百崇庸男子手持长矛站在校场上，鸦雀无声。
　　他们目光的中心，是这个上天赐予崇庸的战神——刑。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是却没人会不敬仰他的力量。
　　年迈的族长虔诚的跪倒，身后的人齐齐跪在了他的面前。
　　“刑，您救了我们全族的性命，至今日起，您便是崇庸氏的首领。”
　　“你真的决定了？”他淡然声音让人心底发寒。
　　“是。”
　　“好。放弃对九黎的仇恨，自今日起，不在征讨九黎。”
　　“首领！”高台之下的热血男儿躁动起来，九黎与崇庸世不共天，血仇怎么能说忘就忘！
　　白亮的刀光划过所有人的眼睛，鲜红的血洒落在青翠的绿草地上，人群霎时安静。
　　刑扔掉长剑，抬起手臂，用自己的血在草地上划出一道红线。
　　“从今日起，踏过这条线的九黎仇敌，杀无赦。”他声音清冷，目光划过，仿佛是冰冷的刀锋闪过面颊，让所有人心头一凌。
　　“崇庸之兵不可践踏此线半步。”
　　空旷的野地里一片安静。染血的土地微微颤动，幼苗飞快的钻出，伸展枝叶，盘根错节，交织成一片茂密的荆棘丛。
　　长老满是褶皱的面容微微一颤，沉声跪倒，无数应和声响彻云霄。
　　“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好……那就好……
　　这样，即使他走了，瑞也不会孤单了，这样，就好了……

　　（五）

　　刑留在了村子里。白天，他忙着带领男人们修建陷阱，晚上一个人喝酒到很晚，却从不与父亲提起婚事。
　　日子像是被风吹走的云朵，虽淡，却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我们今天去凤还坡。”他说，声音淡如清波。
　　“真的？你不用帮他们去修工事了？太好了！真的好久没去那里了呢……”
　　她的脸上绽出一朵明亮的笑颜，一边欢喜的叨念着，一边把青丝绾成长髻，娇俏的样子让他唇角不由上扬。
　　走出门时，村子里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女人们忙着清洗兽皮，男人们在修葺屋顶，熙熙攘攘的人声伴着虫鸣鸟叫，让人不由的感到温暖。
　　一个幸福的家，这就是他送给瑞的礼物，而此刻，他却产生了连自己都害怕的贪念，想要留下来，与她生儿育女，日后有无数个小小的刑、小小的瑞，男耕女织……
　　转头，看见她纯美的笑容，紧抿的唇线也有了些微的柔软，“瑞，我们……”
　　突如其来的洪钟大吕之声打断了他的话，也狠狠震碎了他的幻觉。
　　忙碌的人们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连哭闹的小儿也噤声抬首，看向遥远的东方——
　　……黄帝涿鹿灭蚩尤，称天下共主，位列仙般……
　　深沉的吟诵之声响彻天地。
　　霎那间，一切都失去了声色，数百年的血腥回忆，失去的亲族，梦中的故土，在人们的脑海里轰响着划过，又缓缓淡去，转而惊醒，眼前便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绿野。
　　九黎族永远的消失在了九州大陆之上，崇庸氏终得雪耻复仇——
　　人们开始欢呼雀跃，载歌载舞，刑孤单单的站在人群中，呆立着，看着温暖的世界一点点土崩瓦解。
　　九州大陆上为和平作出的最后一场祭祀即将开始，而他离开的时刻，终于到了……
　　“刑。”她拉了拉他的手，惊得他狠狠一抖。突然看见她眼中的惊慌，忙扯扯僵硬的面颊。“瑞……去凤还坡吧。”
　　“好。”她握住他的手，异常的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在他的眼里她已看不到一丝暖流，而似乎变成了滚烫的血海。这一刻的刑，让她感到害怕。
　　刑没在说一句话，今日的凤还坡，有些安静得异常。
　　他抱着她坐在无边的花海里。这是他上次沉睡的地方，四周摆放的菱形花环已经枯萎，散落的花瓣让泥土也散发着清香。
　　“瑞，你就是在这里找到我的吧……”他问。
　　“恩，三年，竟然这么快就过去了。”
　　她把手里的花束编成菱形花环，想象着初见的那个雨夜——他浑身是伤，躺在淤泥里，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可他却活了过来。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从哪来？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人？”
　　“在我心里，刑就是神。”她说得很自信，让他有一瞬间的愣仲。
　　“神？”
　　“刑是上天派来的我的守护神。”她慢慢的说。
　　他暗暗苦笑——笨丫头果然没有看出他已非凡体肉身。一切仿佛都是天意，既然如此，就留给她一个希望也好……
　　“瑞，我又要睡着了，只是这一次，可能会很久。你答应我，不要等我，好不好？”他笑，把她的发陇到耳后，第一次说了谎言。
　　“不。不能。”她转过身正视着他的眼睛，认真的像是发誓。
　　“刑，不论你睡多久，睡得多么深，我都会用我的巫术唤醒你。如果你的灵魂飘得太远，只要循着这些花环的亮光，就能找到我等你的地方。”
　　“笨丫头……”
　　他看着西方坠落的夕阳，粗糙的手指轻柔的拨弄着她的发丝，这个笨丫头，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六）
　　乌云被长风吹散，一片蓝的透明的天空缓缓展开。
　　老巫师依旧年复一年的蹲坐在村子口卜卦，她说：黄帝赐天下太平，战乱去，兵刃毁。
　　和平的年代不需要利刃，战神刑天用自己的毁灭，为九州的和平做了最后一场祭祀，这是刑天的命运，不可逆转。
　　如火的夕阳染红了整个山坡，花海之中，是一座座高高的菱形花塔。瑞踮起脚，小心的把新编好的花环放在塔顶，淡淡一笑。花塔堆得高高的，即使刑的魂魄飘得再远，也可以看得见呢。
　　刑又睡着了，这个贪睡的家伙，这一次竟然连沉睡的地方也没有告诉她。十年了，刑从来没有睡过这么久，今天，他会回来么……
　　她看着远处的夕阳，缓缓的蹲下，坐在那花海中央。
　　……刑，如果你的灵魂飘得太远，只要循着这些花环的亮光，就能找到我等你的地方……
　　刑，会看得见吧……
　　一道阴影忽然挡住了夕阳，她眯起眼睛，看见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疲惫的脚步有些踉跄，衣衫褴褛，满身血渍，没有头颅——
　　晶莹的泪在夕阳中闪耀出七彩的光芒，她笑了。她的刑，回来了……
　　飞扑过去，紧紧的抱住那熟悉的身躯，她泪流满面。
　　粗糙的大手缓缓的环住她的腰身，没有言语。
　　这一刻，他连一个幸福的吻也不能给她，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
　　瑞……我回来了……
　　无论多么遥远，即他的使世界变成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声响，他的心却循着着花环的光芒，终于找到了这个笨丫头……

　　（七）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于常羊之野。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而舞。”
　　年迈的老巫师合上图谱，结束了他的故事，可小孩子们却意犹未尽。
　　“战神刑天死了？”
　　“不，埋在常羊山下的只是刑天的头颅，而刑天的身体却凭借西方巫女的指引，回到了凤还坡。”
　　“那后来呢？”孩子们满脸期待。
　　“后来……战神刑天和西方巫女瑞生下了二十九个儿子，他们有的继承了父亲刑天的骁勇善战，有的继承了母亲瑞的仁善宽宏，最终建立了我们蟜裔族。”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们就成了上古大神，时代庇佑我们蟜裔族繁衍生息……”

作者有话说

　　给残忍的故事一个温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