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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贵女的养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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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孟夏四月,乍暖还寒。
丑时末的燕京城还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只有天边若隐若现的一抹淡霞在昭示着黎明的临近。
今个儿是初一,大朝会的日子。
燕京城内大小官员府邸的门房和车马房都已忙活起来。文官的轿、武官的马已陆陆续续在各家宅院的角门前静候。
越是那城东的富贵门第、官宦之家,大朝会时角门外停的马和轿子越多。
但忠静巷却是个例外,只有三顶官轿静待。
忠静巷东西绵延近二里,巷南开着诸多官宦门第的后宅门,大大小小总共六户,不常走人。
巷北却只坐落着两户宅院。
这两户人家坐北朝南开的正门上一个挂着太师府,一个挂着裴府,实则也算是一家——
都是大燕第一位状元,也是大燕开国百多年来唯一一位太师的后裔。
裴太师名曰裴安,字季定,谥号文正。
他祖籍秦南,庄户出身,却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典型。
从农户到官宦,秦南裴氏开宗扬名,至今已有百余年,文脉不断,是大燕名副其实的第一文官氏族。
裴文正公与其妻德清公主育有两子一女。
长子裴立言一脉定居燕京,为嫡系主支,承继家业。
次子裴立真一脉久居秦南,为嫡系旁支,坚守祖地。
忠静巷北坐落的这两户宅院就居住了裴立言一脉的所有后人。
裴立言一生未入官场。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在成宗皇帝一朝成就“一门两尚书”的佳话。
两位裴尚书又各有一个儿子长成。堂兄弟先后成家立业,分别继承了现今的太师府和裴府。
太师府的匾额是裴安加封太师时高祖皇帝御笔亲书的。
他去世后高祖皇帝还特意下旨允其后代世袭太师府,并永保一品官员规制。
秦南裴氏燕京嫡脉的祖祠就坐落在太师府内。
***
天色未亮,太师府内庄严肃穆的祠堂本应只有灯火跃动、沉香飘散。
今日却罕见地跪着十几位姑娘——
从豆蔻年华到总角、垂髫,年龄不一,但无一不衣着讲究、气度高华。
这正是忠静巷太师府和裴府所有待字闺中的小姐们。按辈分她们已是秦南裴氏开宗至今的第六代。
“梆——梆——”
五更的梆子惊扰了头正一点一点上演小鸡啄米的裴玉宁。
她瞬间清醒,身体却不由控制地重心失衡往前栽。还好下意识地伸手撑地,这才没有当着一众祖宗的面行大礼。
跪了三个时辰的身体早已僵硬,玉宁一边忍着酸痛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一边用余光扫着一起罚跪的姐姐妹妹们——
除了跪在最前面的大姑娘纹丝不动,其余人的姿态或多或少都有了改变,但无人趴下或倒下。
依旧微微颔首、脊背挺直,各个袅袅亭亭、济济彬彬。
这都是教礼仪规矩的教养嬷嬷一点点用戒尺量出来的。
从五岁上就开始练,坐立行卧自有一套标准。
从哪儿发力,用哪儿控制,耗几分力气,不同姿势的重心放在哪里都是极有讲究的,还会随着年龄和身长改变。
因此一时练会了还不算,每隔两三年,随着身体的生长发育,还要再调整一番。
如此反复,既是训练也是打磨。到及笄之年,仪态万千,心性益坚,所谓——
敬而无失,恭而有礼。
和而不阿,柔而不屈。
韧而不折,刚而不傲。
高门贵女,不外如是。
在一堆贵女典范中暗戳戳摸鱼的裴玉宁难得的生出一种负罪感——
一众姊妹,她既不是年龄最幼的,也不是最瘦弱的和最矮小的。实在是没有理由不坚持。
咸鱼到军中也得列队下锅。
更别说她们的教养嬷嬷层出不穷的训练手段不比军训教官少。
嗯,形式比人强。
玉宁默默对抗着麻木和酸痛,调整好姿势,顺便微微转头瞟了眼天色。
寅时了,父亲和大伯要出门赴大朝会,估摸着她们的罚跪也该到头了。
破晓在即,东方既白,跪了一夜的玉宁终于稍稍松口气,收回的目光不由得抬起向上望。
时人是极重祖宗的,没人会在祠堂内大剌剌地抬头,按规矩要一直保持微微颔首的恭敬姿态。
裴玉宁这个异世魂倒没有那么重的祖宗观念。
但祖祠内高而深的梁架、厚重沉闷的楠木造就了肃穆的基调,一旦踏入,威压扑面而来。
让人不由自主地噤声垂首,甘愿融入这一片幽深的寂静。
也就是现在,玉宁仗着自己跪得偏、挨了一夜的众人也没有心思和力气留意其他,这才敢偷偷打量这座存在数十年的祠堂。
裴玉宁穿过来时原身才三四岁。
因着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发育迟缓,还没开窍,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很是模糊和零碎,并无一点关于祠堂的片段。
穿来后因为祖父去世,紧跟着就回秦南守丧三年,今春元月才举家回到燕京 。
在秦南三年,因着逢年过节、除丧脱孝,倒是去过几回裴氏宗祠。
但燕京祖祠还是头一回来,也是第一次在祠堂罚跪。
祖祠和宗祠都是裴文正公加封太师那年修建的,只是秦南的宗祠后来因故重建过,而燕京的祖祠则屹立至今。
宗祠和祖祠一样,正堂上方都挂着三块赐匾。
高祖和成宗皇帝御笔亲书——肱骨之臣、忠义之族、巾帼丈夫。
不同的是祖祠供奉的排位要少得多,只有开宗鼻祖和燕京嫡脉的所有先人,而宗祠还要加上秦南一脉。
除此以外,燕京祖祠内还供奉着数十封圣旨。
明黄的绫缎泛着威严的光泽,让肃穆的祠堂熠熠生辉,足可见皇恩浩荡,裴家圣宠不衰。
“......揭为儒者之尊,用锡帝师之宠......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朕久钦高躅,进封太师,赐......”
裴玉宁这一世的眼睛还没遭受电子设备的荼毒。但到底距离远、光线暗,只能模模糊糊认出这是他们家老祖宗当年加封太师的圣旨。
距今已有八十余年,但保存完好,足可见当年太师之鼎盛,高祖之器重,后人敬仰之极,细心供奉。
但玉宁望着这封圣旨,脑海中却迅速闪过一段段文字——
“瓜皮咧,个岁怂。你说你要打辽东,我立马摇旗呐喊,弹劾冲我,骂名我背,你倒是深藏功与名。转头形势不对,还一脚把我踹了去挡枪,个皇帝小儿,不讲武德。”
“娘咧,这哪是圣旨,我咋左看右看那上面都写着催命符呢?
“生封太师,老子还能有个好吗?不会马上死谥文正吧?”
“装,装,你继续装,驳我的请辞,搞得多舍不得我,我看你就差给我批个还算识相。”
“心里美得很吧,睡着了都能在龙床上笑醒。明个咱还上书,反正这内阁老子不管了,尚书不当了。”
“打钱,给退休金。这四十年,正经忙活不少事,不能白干。”
“真该服老了,老头就得有个老头的样子,咱去喝茶钓鱼、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迟早累死你们这堆天天站大殿的。”
“一群老不死的,嘴上夸着高风亮节,个个恨不得盯死我那把椅子,烂怂货,就是给你们摁到首辅的位置上也得给我摔。”
“你以为人人都有咱这脑子,咱这才华,咱这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积累?”
“高兴么呀?就上面那位那死性子,看着妥协了、退了一步,人家窜着劲呢,下次再说打就是出兵的时候了,谁再拦,砍你丫的。”
裴玉宁越回忆越想笑,心想他们家这位老祖宗、也是她的老乡心理活动有够生动的。
和史书上——“鸿儒硕学,雄才大略;处尊居显,权倾朝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誉满天下,流芳百世”的一代鼎臣——
仿佛是两个人。
可见人和历史都是复杂的。
玉宁感慨完正想再看一看其他圣旨,没曾想寿安堂就来人了。
来的是老太太身边很是得脸的曾嬷嬷。
招呼着姑娘们跪在祠堂外的贴身丫鬟送各自主子回自家院子。
玉宁的两个大丫鬟商陆和商枝挪着步子过来搀扶她。
“撑得住吗?”玉宁现今两条腿都是麻的,一点劲都使不上,想站起来得完全靠俩丫鬟架着。
但她跪了多久,商陆和商枝就跪了多久,还是跪在院子里,连个挡风的都没。
“姑娘您放心倚着,奴婢撑得住。”
商陆出身庄子,打小就在田里山上跑,有把子力气,确实扶住了玉宁。
“奴婢皮糙肉厚的,不妨事。”
商枝的家人都在府里做事,她是家生子,自小就知道府里训练下人的手段。
虽也跪了许久,但还能小心挪着步子给玉宁理理衣裳。
话虽如此说,但玉宁知晓,她俩也定是在硬撑。腿都在打颤,显见得站都站不稳,走就更成问题。
贴身大丫鬟,是要陪着姑娘一起长大的。
商陆和商枝都只比她大三四岁,如今也才十一二,身子还未长成,跪一晚上也有够受的。
玉宁摆摆手道:“缓缓,不急,我们都缓缓再走。”
商陆和商枝听到她们姑娘这有气无力的声音都很是心疼。
心想还好姑娘料事如神,猜到家宴后少不了一顿罚。
赴宴前就换上厚夹袄、套了两层护膝,连带着她们也提前做好准备,不然这一晚上还不知道怎么难熬呢。
玉宁倒没空庆幸,她只觉得跪了三个时辰,两层护膝的作用也不大,正发愁靠她们仨也不知几时才能挪回澹青苑。
一转头,正好看见大姑娘裴玉宜已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往外走。
大姐姐,我辈楷模。
玉宁真心佩服。
裴玉宜走到祠堂门口,叫住曾嬷嬷,“劳烦嬷嬷找些体面周到的仆妇婆子搭把手,妹妹们到底还小,须得让人背一程,万不可再伤身子。”
玉宁闻言心下一松,太好了,不用慢慢挪了。
大姐姐,救我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