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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房东一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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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整个上午,赵一海一直在大楼忙碌着 。午饭过后,他在柜台前稍稍站了一会儿,就早早地离开了。他得去买一些菜,因为今年的春节他只能一个人在连云港过了。
在离他住处不远的南极路上,就有一家农贸市场。赵一海在里面转悠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平时他很少买菜,要么在街上随便吃碗水饺(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水饺。他喜欢吃面条,而且是家乡的汤面,但这里并没有那种汤面),要么就买上一两样熟菜,回去煮点米饭。
这里的蔬菜品种不及南方,但海产品却名目繁多,形状各异。有不少的品种不要说他叫不出名称来,就连听恐怕都没听过,更不用说该是怎么个吃法了。
最后,他只好胡乱地买了好些个熟识的东西,又买了一些调味品,就匆匆地离开了农贸市场。一回到小屋,便不停地忙碌起来。
“忙什么呢,小赵?”这时候,房东女主人齐淑娟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哦,弄点菜。”赵一海看了她一眼,也笑着答道。
她大约有四十五六岁,身材干瘦,皮肤暗里透着灰紫色,没有半点光泽;笑的时候脸上的皮肉都打起褶子,额头上还有两三道明显的皱纹。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半旧夹袄,藏青色的围裙勒得紧紧的,把夹袄的底边压得向外飞出了一圈,整个身形就像一朵快要凋谢的大喇叭花,蓬松而干瘪;甚至连她说话时的嗓音都是干燥乏味的。
“怎么?今年不回家过春节啦?”她看到赵一海身边有一大摞的菜,疑问道,同时两手在围裙上来回擦了几下。
“嗯。”赵一海点了一下头,继续洗他的菜。
“唉,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外面真是不容易!”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随即露出同情的神色。停了停又说:“既然不回去了,我看你也就别忙了,干脆这几天就在我们家里吃吧。”
“谢谢你,不麻烦了,我自己可以。”
“哎呀!看你说的,麻烦什么呀!”她突然惊叹起来,把赵一海吓得一愣。她继续说:“我们自己也要吃的呀,你就不用客气啦!”接着,便不由分说地拿下了赵一海手里的菜。“看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会做家务的人哪!待会呀,还是我来帮你洗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菜一股脑地抓进脸盆,其动作的速度与频率把赵一海都看呆了,同时也吓慌了。他原以为齐淑娟只是客套而已,全没想到她是当真的。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赶忙推辞道:“不了不了,我还是不打扰了。”
齐淑娟见他这样,以为他仍在客气,就解释说:“你别不好意思,我们在一起吃也是为了打个伙,伴个热闹嘛!再说,你自己也买了菜啦!就当是你吃你的,我们吃我们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说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干涩的话音里充满着纯厚朴实的情调,这倒更使赵一海感到十分得为难了。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绝。
正在他感到左右为难的时候,院子的门开了。鲁艳(房东的女儿)已经回来了。
她把车子推到院子里,漫不经心地停在一旁的空地上,然后回身叫了一声她妈,又瞄了一眼赵一海,就迈步进了房门。那模样,简直就要把赵一海给看得汽化了。
而此刻,赵一海也正尴尬地用眼角注视着她。直到她迈进房门之后,这才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内。
他不明白这位房东小姐究竟是怎么了?自从他来到这里,还从未见她有过高兴的时候,甚至一点笑容也没见她有过。他一直想和她说话,哪怕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语。这倒不是为了和她套近乎,而只是想打破这种几乎每天必有的尴尬。
她长得还不错,圆脸,短发,体态丰盈,略显胖实;皮肤也还是蛮白的,只是脸上常有一种傲气,或许说是娇气更合适。就外表而言,她并不像她的母亲。也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可爱的姑娘,谁见了也不会有讨厌的感觉。可为什么老是煞风景地拉着个脸呢?
赵一海本想问一下身边的房东女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便把话又噎了回去。
真是的!要是人家生来就喜欢这样拉着脸呢?你管得着吗?何况身边站着的又是她的母亲,你打听人家女儿。“干什么!”她不给你一个白眼才怪呢。再说了,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干嘛非得要她高兴!想到这儿,赵一海觉得有些无聊,便不再和齐淑娟坚持了。
一来到房里,鲁艳便一头躺倒在床上,同时随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画报,无精打采地翻着。她的心情糟透了,不愿意同任何人说话,包括她的母亲。
十月份以来,她几乎就没有过开心的时候。那份使她向往已久的工作最终还是成为了泡影。虽然她父亲也帮她努力再三,但还是未能如愿,她非常难过。可是她的一位同学却如愿得到了那份美差。她常常得意地在她面前谈及此事,这就更使她郁闷到了极点。
她不得不时常躲着她。她怕看到她那种得意的神态,怕听到她谈及那些使她心碎的事。她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个痛苦,会流出泪来。
后天就是春节了。午饭前,叶绮芳曾打电话来告诉她,说她和几个同学晚上到她这儿来,安排一下春节期间的活动。
往年,她们几个要好的同学都是这样安排的:或是去花果山,孔望山,墟沟,宿城等地郊游;或是轮流着去某个同学家里聚会;或者在一起逛大街兜商店……总之,她们好几年都这样,非常开心,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此时的鲁艳却觉得这种事特别无聊。她觉得今年的春节肯定是最没有意思的。不过叶绮芳能来,她还是很高兴的。
对鲁艳来说,她的这位好朋友是最能理解人,最能体贴人的。她不光知道自己的想法,也理解自己的苦衷。在学校那会儿,她就以善良温和和关心人体贴人而享誉全班,使得班上的好几个男生都暗暗地给她写信(当然她长得也特别迷人)。她常常收到他们的信,但从不张扬。每次,又总是悄悄地把信给退回去,免得使他们难堪。这使得那些男生们对她更加钦佩,更加爱慕。
这些事曾引起班上许多女孩子的嫉妒。鲁艳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个。但叶绮芳对此却从不感到得意,她对同学的友好与热情又会打消她们对她的妒嫉。在鲁艳看来,叶绮芳一直就是一个最完美,最真诚,最善解人意的好朋友。
“艳艳,吃饭啦!”她妈已在叫她吃晚饭了。然而现在,鲁艳什么也不想吃。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饿,就没有搭理,仍在想她的伤心。
“艳艳,吃晚饭啦!”她妈又在叫她了,而且嗓门比刚才大。
“知道啦!”她没好气地冲出一句,同时烦躁地把书往床上一摔,接着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并没有起来,而是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这样瞪了好大一会儿之后,才懒洋洋地爬起来,走出房间。可是,当她看到那个租住在她家的外地人,也坐在自家的饭桌旁时,不由地感到一愣。
赵一海也感到十分尴尬。他一看到这位房东小姐从房里走出来,就赶忙站起身,满脸堆笑。他想打破这种僵局,便解释说:“你母亲……你母亲……”
他不敢说出那个“请”字。应该说,本来人家是“请”他吃饭的。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不配被这家人“请”,就改口道:“你母亲让我这几天……这几天……就在你们家吃,我想……我想……”他感到自己的舌头极不听使唤,胸口也像被什么堵着一样,发不出声来。
“嗯。”
她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差点没把赵一海臊昏过去。他感到周身一阵燥热,脸颊发烫,热血从脖梗处急升至顶门,顷刻间使头皮热得奇痒,就好像突然间被人种下许多虱子。
此时,他真想一走了之,回自己的小屋去。他宁可吃方便面,也不愿受这份罪,可是他的两条腿却僵直得不能动弹。他感到非常难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请坐吧!”
她像是看出了他的尴尬,但脸上的表情却还是那样冷淡,像屋外那寒冷欲雪的天。不过,她这句轻快随便的话,却给了赵一海一点点待下去的勇气。他又慢慢地坐了下来,但仍觉得非常难受,显得局促不安。
“艳艳,给客人盛饭哪!”齐淑娟从厨房里走出来,继续说道,“看来你爸可能有事了,一时还回不来。要不,我们就不等他了。来,小赵,我们先吃!”
谢天谢地,总算是开饭了!赵一海暗暗地出了口气。此刻,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尽快地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小屋去。
“咣当!”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停自行车的声响。象是有人来了!赵一海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就像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害怕听到一丁点声响。
“大概是你爸回来了。”说着她看了女儿一眼,像是让她去开门。鲁艳很快走过去。
但愿如此!赵一海祈求着,眼睛紧盯着屋外。
果然,鲁德全出现在了门口。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大衣,烟灰色的围巾塞在领子里,左手提着一只黄牛皮公文包,脸皮被风吹成紫色。进门时,他在门口的台阶上跺了几脚。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粘在鞋底上,同时抬手把包递给女儿,嘴里说:“瞧这天冷的……哟,小赵!”
他一看到赵一海就马上热情地招呼起来,脸上也随之露出友善的笑容。
“你好,鲁师傅!”赵一海应了一声,赶忙又站起身,同时脸上挤满笑。
“你坐你坐,”他跨进门来。“小赵,怎么今天……”
“哦,小赵啊,他今年春节不回去了。”齐淑娟赶忙打断她丈夫,又说:“我想呢,他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容易,就让他春节这几天和我们一块过。”她解释道。
“那好啊!”他看上去非常热情。
“只是……只是太麻烦你们了!”赵一海心里难过,但脸上却不得不显出一副只有在打扰了别人之后,才有的那种万分过意不去的神情。
此刻,他微躬着身子,感到自己既不能够拒绝他们的好意,也不能够摆脱全身坐立不安的难受,更不能够不显出一副感激涕零的面孔。
有时,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在许多情况下,人们都喜欢用他们的热情和友好,而且的确是真心诚意的态度和礼节,逼迫他人惴惴不安、非常难堪地感谢他们的热忱?为什么非要强迫别人不情愿地去领受那份他们根本就不想得到的情意呢?
此刻的赵一海,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使自己的身体舒适一些?怎样使自己的脑子不晕乎乎的?又怎样使自己不口干舌燥,肌肉紧绷?他就像电影里常见的卖艺女被迫嫁给了大军阀,明明心里有极大的不乐意,但脸上却还要强作笑颜,口中嗲声嗲气地叫“司令”。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们自己也要吃的嘛!”鲁德全大手一挥,显出一副豪迈、奔放、热于助人的神情。——“我也这么说来着!”齐淑娟赶紧插了一句——“我倒是怕呀,我们家的菜不合你的胃口。”他打趣地说着,随即把脱下的大衣递给妻子,然后便坐在了赵一海对面的椅子上。
到这时,赵一海还能说什么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谦躬微微地坐下来。只听鲁德全对站在一旁的女儿说:“艳艳,你去柜子里拿瓶酒来,今天是小年夜,我要和小赵喝两盅。”齐淑娟一听,则迅速地转身去厨房拿出酒杯。
鲁德全的这句话差点没把赵一海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本想随便吃点什么,就回小屋去,一走了之。万万没料到现在鲁德全又要让他喝酒。
“这不是坑人吗!”他无奈地在心里叹气。想:本来自己风调雨顺地并不缺新年的饭食,却硬是要被人当做乞丐般地拉来作施舍的对象。
他真后悔,不该答应房东女人。真是活受罪!可他这后悔与懊恼只在自己心里,并不能置于脸上,更不能鉴于此种后悔与懊恼的原因,而表现出丝毫的,带有反抗精神和不领情意念的味道。
这时,鲁艳已把酒拿来了。鲁德全接过去打开后,给他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来,小赵,咱们先干一杯!”他高高地举起杯子。这是一种不到半两的瓷器小酒杯,底小口大。
现在,不由赵一海不喝了。他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僵硬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他一个招呼。鲁德全已经喝完了。他把杯底一亮后,就直视着赵一海,像是在看他的态度是否坚决,行动是否果断。
鲁艳也在一旁看他,满脸惊奇。这下可要了他的命了。赵一海险些儿没紧张得神经错乱。
他把杯子慢慢靠向唇边,脸色苍白。那样子就跟个临死前的囚犯似的,生怕喝了之后,便见不到来日的太阳。
我的天,总算是喝下去了!
这时,鲁德全又拿起瓶子准备为他斟酒。赵一海一看,急忙用手捂住杯子,苦笑着,声称自己不会喝酒。
“再不会喝,也不至于只喝这么一点吧!你就不用和我客气啦,上次我看你和小余一道还是蛮能喝的嘛!来来来,再喝一杯,再喝一杯!”鲁德全一边慷慨友善地解劝着,一边还举例说明。同时,房东女主人也劝他不要过于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他们并不想赵一海此刻的心情,总以为他是在过意不去地客气。
“鲁师傅,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的确不会……”赵一海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感到嗓子眼发干,全身火烧火燎地难受。鲁艳还在看他,就如同在看一件稀罕物,眼睛里带着奇怪不解的光,这使他感到更加慌乱。
“咚,咚,咚!”“哐啷啷——”“叮铃铃,叮铃铃——”
这时,院子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自行车声,随即有人喊。
“艳艳,艳艳,我们来啦!”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又有人来了!一听到屋外的嘈杂声,赵一海只觉得心往下一沉,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神情沮丧。
“艳艳!艳艳!”这时,门被打开了,立时出现了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
“你们好!”鲁艳立刻起身,同时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层笑容。
“伯父伯母好!”乱糟糟的。
“你们也好!”鲁德全夫妇也微笑着躬身点头应付。
“你们先到里屋坐,我马上就来。”鲁艳笑盈盈地说。
直到今天,赵一海才第一次从这位东家小姐的脸上见到了笑容——她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这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安慰,同时也为他增添了一些勇气。虽然,他明知道这笑不是给他的,但他还是不由地感到欣慰,感到安然。就像看到别人数钱,仿佛自己也腰缠万贯似的。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把手挪离了杯子。
只一会儿功夫,鲁艳就吃完回里屋了。这使得赵一海如蒙特赦,倍感轻松。他不再拒绝鲁德全给自己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