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浸灵子

4、折回

　　石俊卿屋里的确烟雾缭绕，他今晚抽了三包烟，抽得嘴干舌燥，抽得屋内白花花一片，抽得他都快看不清自己了。
　　他想了很多事，包括剧团里以前发生过的事，他身上所遇到过的所有事，他这些年的无所事事，这几个月出现的新鲜事。
　　到最后，他几乎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索性盯着桌上那几朵雏菊，看它们被浓烈的烟气包裹着，纷纷耷拉下脑袋。金秀儿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这破落文人独属的矫情和神游时刻。他本来第一时间走到了门口，但是没敢开门。
　　“我闻着烟味儿了。”金秀儿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站在一门之隔，吓了一跳，手一抖，烟头落地。
　　幸好，金秀儿走了。
　　石俊卿拿脚尖掐灭还在地上冒着火星的烟头，在门口伫立了很久。
　　这叫什么事呢？他想。

　　石俊卿去省作协进修班培训三个月。这消息是邢巧梅告诉金秀儿的，打那天晚上以后她就没见到石俊卿，他的房门紧锁，人也没出现过。
　　邢巧梅说他走得比较急，又说他给她上课这件事看来得搁置了，但她进步已经很大，以后也不需要补那么多课了，有什么不懂的，就直接问团里的老资格们吧。
　　金秀儿很快被安排到一部要出去演出的旧戏里担任一个角色，她忙着排练，第一次真正融入剧团的日常生活里，她很努力，甚至晚上回家还要和老巴讨论戏。老巴在这方面还是有话可说的，他现在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闲下来的时候，她还在看那本《戏曲选》。其实她已经看了几遍，书还没还给石俊卿，是因为她还想反复看看那些批注。
　　她最喜欢里面王实甫《西厢记》的那一段，是因为她开开心心读了一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以后，突然看见了石俊卿写在结局后面的批注：
　　可笑，可叹！故事起于唐传奇小说，元稹的《莺莺传》。可哪有那么多高中状元、守信娶妻的童话？倒是背信弃义、始乱终弃才是世间真相。人，不都是这样吗？人就是人……
　　金秀儿去书店买了一本唐传奇小说集，哪怕文言文看起来让她觉得很吃力，可她还是把《莺莺传》找出来，借着注释努力囫囵吞枣了一遍，她知道张生最后抛弃了崔莺莺。她觉得石俊卿说得很有道理，她本来很喜欢崔莺莺，可要让她做崔莺莺，她可不干。

　　三个月后，石俊卿才回了剧团。有进修班是真，去学习是假。他不觉得这培训有什么好参加的，大家都是熟门熟路，谁不知道谁？每隔几年聚在一块，吹牛聊天胜过了业务学习。何况请来给他们当老师的那群文学院教授，大多数实战经验还不如台下的这群老油条，有的连一部戏也没写过，有的甚至不懂戏曲，只是理论至上，纸上谈兵。
　　他本来都想好了请假的理由，结果最后还是去了。在作协大院里住了三个月，他一次没回过剧团，中间逢着过年，他直接回了老家，过完年又回作协。反正他是光棍一条，铺盖卷一卷，哪儿都能凑合。
　　他跨进剧团的大铁门，迎面先碰见刘双。刘双见他背着大包，咧嘴一笑。“石俊卿，回来啦？”
　　石俊卿没好气的说：“你都看到人了，还问什么？”
　　“这三个月大狱你蹲得也是有意思，好歹放风的时候回家来看看呀，你瞧你屋后头那小花园，荒草又蹭得老高了。我昨天才让老王给你打理了一下，开春了看能不能开几朵花出来——你不得谢谢我？”
　　石俊卿道：“那就谢了。”
　　刘双说：“对了，三个月不见，我是不是该给你这位演员委员会主任汇报一下团里的情况啊？前几个月新来的那个金秀儿你还记得吧？就是老巴领回来那个年轻媳妇儿，这次排戏，演女二号的徐凤摔断了腿躺医院去了，临时让她顶上去，效果居然还不错，所以呀，准备让她直接顶替徐凤了。”
　　石俊卿愣了愣。“哦，挺好。”
　　“她不是你学生吗？也算你的功劳一件，团里都说这倒还不错，正好青黄不接，缺个女角。”刘双眯了眯眼睛说：“以前都说你命里和女的不合，我看也未必……哎，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喂！”
　　石俊卿推开家门，屋里灰尘泛起，见了人迅速扑过来，一股刺鼻的味道。
　　他赶紧开窗，目光又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到书桌上。玻璃瓶里插的几枝雏菊早已干枯，一摸就脆，碎成了渣。他收拾了一下东西，折腾了半天，才得以躺进椅子里喘气。
　　“石老师……”
　　他像是一根弹簧，从椅子上弹起来。

　　邢亚梅看着石俊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惊一乍的样子，觉得着实好笑。她也不顾石俊卿铁青着脸瞪她了，噗嗤笑出声来。
　　“你干什么呢？”石俊卿厉声道，“进来不知道先敲个门吗？”
　　“是我的错，我这不是看你的房门大开着吗？”邢亚梅笑嘻嘻地说，“你紧张什么？不就叫你一声石老师吗？是以前没这么叫过你，你听不惯？被吓着了？还是说，以为我是另外的谁谁谁呢？”
　　石俊卿摸包里的烟盒，“我看你是故意的，觉得好玩还是怎么着？”
　　“你不是给秀儿当了几个月老师嘛，人家秀儿进步大着呢。团里现在人人都说你当老师还挺厉害的，指不定以后就让你搞演员培训——我是认清了形势提前拜师。石老师，你是不是考虑收我这个学生啊？”
　　“行了，烦请你以后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别给我戴这个高帽，何况我之前也就是临时充个数，现在也不当什么老师了。”石俊卿抽一口烟，眯起眼。
　　邢亚梅说：“有这么容易辞职吗？秀儿还想当你的学生呢，昨天她听说你要回来了，还说要来找你。”
　　石俊卿猛地咳嗽了两下。
　　排练厅里，金秀儿连打了两个喷嚏。邢巧梅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金秀儿摇摇头。
　　“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看差不多了。”邢巧梅招呼大家散场。“你也回去休息，再背背词，有几句你唱的时候老是卡壳，要多练练。”
　　“嗯，我这几天天天都在练，这次把这么重要的角色交给我，我不练怎么对得起大家呢。”
　　“你没问题，也别着急了。”
　　这边邢巧梅和金秀儿说着话，那边邢亚梅一脚跨进了排练厅。“你们彩排完了？”
　　“不然还能等着你？”邢巧梅瞪了瞪自己的妹妹，“你这个总协调，大早上跑哪儿去了？”
　　邢亚梅望着金秀儿说：“这不是石俊卿回来了吗？我去看他了。”
　　金秀儿愣了愣道：“上午就回来了？”
　　“刘双给我说的，我也以为他是下午的车，所以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他一走三个月，回来的样子倒真跟刑满释放似的，头发都长了一大截。你说作协培训什么呢，不会是去下矿挖煤体验生活吧？”
　　“行了，别一天到晚乱开玩笑！”邢巧梅扭头，“秀儿，回去休息吧，后天就要下乡演出了。秀儿？”
　　金秀儿早就跑下台，邢巧梅的话她只听了两三个字，就像一阵风刮过似的，她什么都忘了。

　　石俊卿把这次去作协培训时，同行赠给他的书清理出来塞进书架。大多数书印数都不多，被制成册互相传赠才是它们的用处，摆在书店里是无人问津的。他石俊卿以前也写过几本不那么畅销的书，现在想来真是没什么意思。写东西的人，找不到好主题是不行的。可是现实中哪有那么多值得写的事？
　　“石老师……”
　　“不是说了让你别叫我老师了吗？”思路莫名被打断，石俊卿抬眼，语气有些凌厉。“你怎么又来了？有完没——秀儿？”
　　金秀儿跑得有些喘气，此刻胸口还在不停上下起伏。石俊卿的话，让她尴尬起来。
　　“对不起，我好像，我打扰你了。”
　　石俊卿结巴道：“不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
　　金秀儿抿嘴，她有点想往后退。可是下一秒，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往前凑到石俊卿身旁，看他手里拿着的书。
　　“这是什么书？”
　　“……哦？别人送的，人家写的书。”话题转个弯，石俊卿缓了口气，快速说，“我正要把它们放书架上。”
　　“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拿去吧。”石俊卿旋即从架上抽出三四本，递给她。“这次收了一大堆呢，都借给你。”
　　“可是石老师，一次只借一本。”金秀儿说，“你先给我一本就好。”
　　“都给你吧，省得拿来拿去的。”
　　“我不能坏了你的规矩呀。”
　　“不碍事。”石俊卿笑了笑，“别人不行，你可以。”
　　金秀儿盯着石俊卿，微微一笑。
　　石俊卿发觉自己措辞不恰当，赶紧补充道：“你看书很爱惜，关键是这些书也就只有你感兴趣，其他人谁也不会来借的。它们能得到你这个读者，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石俊卿找了个口袋，把书装进去。
　　“石老师，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也看了好多书。”金秀儿说，“上次从书店里买的书我都看完了，只是有些看不太懂。”
　　“是吗？你都买了什么书？”石俊卿绕回书桌边，坐进椅子里，远远地看着金秀儿。
　　“就是之前你上课时给我提到的书。那天我买了以后拿来找你——你不在，后来，一直不在。”金秀儿靠着书架，认真地凝视着石俊卿。
　　“我培训去了。”
　　“我知道，可你为什么没提前给我说一声啊？”
　　“走得，有点急。”石俊卿尴尬地说，“我想巧梅她给你说也是一样的，对不起。”
　　金秀儿觉得他在撒谎，因为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反而低下头。他干嘛紧张呢？她似乎触到了一点苗头，可她不愿意在此时此刻多想什么，因为想多了很累。
　　“那些书，一会儿我拿过来放你书架上行吗？”金秀儿说，“我觉得这里才是它们的归宿，放在我家，老巴的鸟笼就没地方摆了，他不情愿。”
　　“……可以。”石俊卿勉强地笑了笑，“书嘛，多一点是好事儿。”
　　“那我以后可以常来看吗？有问题也好及时请教你。”
　　“……嗯。”石俊卿脑子里有点乱，他隐隐觉得兜兜转转似乎又绕回原地，他这三个月的“坐监”白费了。可他，压根拒绝不了面前的姑娘。她太聪明了。
　　金秀儿看见他点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谢谢你，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