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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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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做了个梦。
那一年他八十六。
医生说,他的肺部长了点多余的东西,需要做个小手术。
麻药是妻子的徒孙亲自打的,袁朗笑着说,不打麻药也没什么。
那个小护士跟袁朗颇熟,有些埋怨的说,不打倒好……
下面的话没说出口。
如果不睡着的话,自然也不用担心不再醒过来。
麻药很快就发挥了作用,袁朗觉得昏昏沉沉的,眼前慢慢变黑,然后徒然亮了起来,他就站在了那里,看见了头上白花花的大太阳。
太阳晃得人头晕。这是袁朗的第一个想法。
他把视线从天空移了下来,看见周围全都是人。穿着灰色迷彩服的人。
他有点不可置信的转头,就看见了吴哲。
很年轻的吴哲,像第一次见到他,看起来温和,却有些倔强的样子。
袁朗觉得耳边在轰鸣。
他偏了下头,想忽略这些声音,低声叫了一句,吴哲?
吴哲轻轻把头偏向袁朗,低声说,“你认识我?我是三十九号,吴哲。”
三十九号,当然是三十九号。
袁朗笑,有点忍不住的笑。
都说人快死的时候,会看见过去的回忆。
他转向另一边,越过这一排,果然看见了许三多。
看见袁朗看他,他对袁朗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标志性的一口大白牙。
四十二号,笑什么笑?二十七号、四十一号,队列里不准讲话,不知道么?各扣5分。齐桓,记下来!
说话的是成才。
十公里越野负重,向右转,跑步走!
大家在泥泞里,背着木头奔跑着,齐桓还拿着水龙头在后面喷。
袁朗只是想笑,脖子后面一定是被磨破了,水浇上去有刺痛的感觉。
多真实的梦啊,袁朗想,沉重的呼吸,有些绷紧的腿部神经,连痛感都有。
他太怀念这一切了,连这疼痛的感觉也让他觉得格外欣喜。
他退役了快40年了。
做老A的代价是一身的伤病,50岁过后,他就没这么痛快的跑过。
但他很知足,做老A很少有颐养天年的,但他是,这足以让很多人羡慕。
然而还是怀念,退役后作为特聘专家,他曾经给后来的A大队上过几堂课。
那些小南瓜们,眼睛闪闪发亮,然而那些说着要常相守的熟悉的脸孔们,已经不见了。
这让从来不叹息的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吴哲已经撑不住了,抱着木头在路上吐。
袁朗记得自己说过,看不惯他这样子,娘们叽叽的。
然而这一次,立场已经不同,他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关心他一下。
他跟许三多一起帮吴哲站了起来,然后拉着他一起向前跑去。
这让他想到了以后的很多次任务。
在茂密的丛林里,几个人都受了伤,搀扶着彼此慢慢行走着。
没有人烟,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路,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林子大的,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吴哲是第一个撑不下去的,血液的流失让他失去了力气。
吴哲,袁朗叫他。你相信我吗?
吴哲费力的点头。
袁朗说,我一定会把你们带出去的,一定。
然后他背起了吴哲,半爬行着前进。
他们都活了下来。
然而这些只是在A大队生活的一部分,退役后,袁朗经常想起来的,都不是这些,甚至被人称为恶趣味的他最先回忆起来的,都不是削南瓜和A人的时候。
他能回忆起来的,都是一些小事情。
比如,他打PSP又输给了吴哲,被吴哲冷嘲热讽之后,让他替自己写了一个月的报告。
比如,在赞扬许三多升职的时候,许三多露着那口大白牙,有些腼腆的笑着喊自己,队……队长。
比如,宣布把A大队交给成才的时候,成才都那么大个人了,一边脸上笑出了深深的酒窝,一边眼睛里湿湿的。还说,风太大,眼睛里进沙子了。
比如,齐桓被调离A大队,开始还笑着说,我总算离开队长,不用被A了。拎着行李走的时候,却对着全老A哭了出来。
分宿舍,四十一号的袁朗跟三十九号的吴哲,四十二号的许三多住在一起。
依然是高强度的训练,没日没夜,彷佛把人折磨的只剩下睡觉,训练,睡觉,训练。
袁朗却有很多话想说。
是梦就会有尽头的,不说就没机会了。
夜深人静,屋里的其他两个人睡的死沉。
他不睡觉,对着人家的脸发呆。然后,推了推许三多。
许三多被推醒了,看见袁朗的脸,吓了一大跳。
袁朗说,许三多,以后要好好活。
许三多乐了,说,我爹也对我这么说,他说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
隔了这么久,再听到这句话,袁朗还是头痛了一下。
他转身来到吴哲的床边,又推醒了吴哲。
他说,你小子以后妻妾成群,我连盆仙人掌都养不活。
吴哲被吓到了,呆呆的回了句,我祝你春梦了无痕。
就翻了个身继续睡,然后叨念,平常心,平常心,这人一定是梦游。
袁朗这才满意的回上铺去了。
但是他不敢睡,怕睡着了,再醒,自己就真的醒了。
最终还是敌不过睡意。
直到一声喊起,紧急集合——
袁朗有些迷茫的半睁开眼睛,有一些白影在眼前晃动,依稀听见谁的声音,我就说这招好使吧?喂,队长,紧急集合了,别睡了。
袁朗闭眼,再睁开眼睛,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齐桓的声音在喊,紧急集合——
月亮还在天上,没一点天亮的迹象。
跟当年好像。
然后袁朗又走神,想起一首叫《当时的月亮》的歌来。
按说袁朗不是一个爱好潮流的人,这歌是在吴哲那听到的。
据吴哲说,是他上初中时流行的歌。
后来袁朗曾不止一次在有月亮的晚上听这首歌,听她唱到,如果当时没有什么,如果当时拥有什么,又会怎样。
目标,375峰峰顶。
袁朗跑着,跑着,觉得呼吸越来越不够用。
噢,对,医生说了,自己的肺里长了个东西,需要做个小手术。
不,不是,嘴里有血沫咳出来。
应该是那次受的伤。
只是诸多任务中普通平常的一次,协助当地警察围剿一个□□组织。
过程进行的很顺利,顺利到齐桓开始抱怨,如此简单的任务不需要动用A大队。
却在就要收队的时候出了问题。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看起来像是路人甲的中年男人,却突然从角落冲出来,把刀刺向了离他最近的吴哲。
那把刀刺到跟前时,吴哲已经傻了,忘了身上还带着枪。
许木木上前就踢,成才举起了枪,袁朗压倒了吴哲。
还是晚了,刀口扎了进去,扎到了袁朗背上。
袁朗一边说没事一边咳了吴哲满脸的血沫。
刀扎在肺上,不深,没有生命危险。
袁朗自持当时还年轻力壮,很快就醒了过来。
吴哲和许三多都在旁边。
许三多脸色颇有些悲壮,“队长,你终于醒了,我们都急死了。”
袁朗冲他笑了笑,然后转向吴哲。
吴哲眨了两下眼睛,不说话。
袁朗又转向许三多。我饿了,你帮我弄点吃的。
许三多得令马上跑出去了。
吴哲终于动了动,说,你现在不能吃东西。
袁朗笑,我知道。
然后又正色道,不管是你们哪一个,我都会这样做,你不用内疚。我对你们有责任。
吴哲没说话,许三多又跑了回来,带着一脸焦急,医、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东西。
队长让做的事情,自己没有做到,许三多有些内疚的低下了头。
袁朗苦笑,幸好不是救的许三多,不然他的怨念能让自己死过去又活过来。
医生过来给袁朗检查,让许三多和吴哲先出去,吴哲听话的起身,刚站起来手又被拉住,袁朗伸伸手,示意他的头靠过来,然后他低声的说,我能为你们死,也一定能为你们活过来。
那之后过了不久,吴哲就因伤退役了,到军校去当了一名教授。
A大队给他搞了一个欢送会。
那天早上布置会场的时候,吴哲的妻妾们特给面子,开了一大片。
吴哲说,我的妻妾们,到时候就交给你们照顾了。
袁朗说,别指望我,你知道,我连仙人掌也养不活。
许三多说,我会努力的,放心吧。
成才在旁边帮腔,这小子在上榕树的时候种地是一把好手。
齐桓特地请了假回来,说我走的时候都没有欢送会,真是厚此薄彼啊,有些人啊,就是偏心。
C3说,谁说的?你走了之后队长哭了好几天呢。
得,得,齐桓受不了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队长为他哭了好几天,一想起来,大夏天的就觉得阴风阵阵。
袁朗说自己是二两的量。
那天他没有喝够二两,却真的喝多了,大家都喝多了,只有吴哲还清醒着。
许三多拉着成才,说吴哲也走了,咱们能一直在一起吗?
成才自信满满的说,那有啥不能,等我以后成了队长,你也好好干,到时候一起留下来,一直干下去,一直干到咱们都老了。
吴哲说,队长,就到这里吧,大家都多了。我也该走了。
袁朗说,我送你。却要吴哲扶着才能起身。
踉踉跄跄的走到训练的操场上,袁朗突然不走了,拉着吴哲一起跌坐到了地上。
他抓起一把沙土说,我来这十几年了。看着人来了又走了,不知道哪一天,就是我走。
铁打的阵营,流水的兵,以前,我总觉得这挺正常的,可能是我老了,越来越看不开。
三十九号,吴哲。他叫。
吴哲坐起来,大声答,道!
你愿意加入老A吗?
吴哲说,我愿意。
他伸手去拉袁朗,袁朗站起来,紧紧的抱住了吴哲。
很多年后,袁朗的记忆开始变的模糊,他不记得,自己除了问吴哲愿不愿意加入老A,还说了些其他的什么。
他不记得,于是他想,他终于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捂住了胸口,看这些小南瓜们越过了他,朝着375的峰顶跑去。
吴哲——他叫,人群中,吴哲回过头,给了他一个笑脸。
再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医院里。
外面阳光明媚,许三多的笑脸映入眼帘。
依旧是满口的大白牙,只是缺了两颗,看起来有点搞笑。
三多啊……袁朗叫他。
许三多此时的脸上更是笑的褶子叠褶子,说,队,队长。
许三多去抓袁朗的手,他们说,队长的手术做的挺成功的,不久就会好了,真的。
我想打个电话,成么?袁朗问护士。
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递给了他,长话短说,废话少说。
袁朗说,是,遵命。
小护士瞪他一眼。
很久没有拨的号码了,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
喂?你好!
我是吴哲,你是哪位?
喂?
袁朗摩挲着手机。终于答了一句,袁朗。
沉默,然后吴哲先笑了起来,你现在好吗?然后又开起了玩笑,到了我们这个年纪,no news is good news。
挺好的,都挺好的。袁朗没说实话。
然后两个人开始例行的斗嘴,彷佛只是离开了两天,而不是很多年没见了。
吴哲,袁朗说,这些天我回忆过去,有件事问问你,那次你欢送会,我都跟你说什么了?
你问我,愿不愿意加入老A。吴哲说。
没说其他的?
没有。吴哲说,那天你喝的路都走不了了,还是我把你扛回寝室的。
袁朗沉默了一下,突然转了话题,改天我们一起见个面,喝个茶吧,听说你家房顶都让你种上花了,改天去看看。
袁哲说,好。
两个人就挂了线。
后来吴哲在自家屋顶的花园中,准备了上好的普洱茶,还是老茶。
他知道这种茶一般人第一次喝不惯,他故意的。
但是没用上。
袁朗在给他打完电话的第二天,以破A大队记录的86岁高龄长眠不醒。
他就经常想起那天的电话,想起来袁朗问,那天,他说过什么。
其实他也记不清了。
袁朗好像真的说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我爱你。
那是哪一年的夏天,谁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