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神》日落阳关

95、月城篇

　　老神司摆脱幻相，思绪尚处混沌，待清醒看清周遭的惨况后再受打击至虚软无力，若非被曲多夏拽着衣领就瘫倒在地了。

　　北面河谷地，零星自由人和散商被吉番家的狩猎人断了去路，众人不敢靠近，远远观望踌躇不前。

　　犬吠声此起彼伏，曲多木从人群中走了过来。方才极夜之下视线虚浮，他只在影影绰绰间看见一人中箭倒地。现在星光月华之盛，把大地照的透亮，他能清楚的看见成为尸块的狩猎人和司神使。猎犬被血腥味吸引，围聚湖畔，拖拽残肢在雾影朦胧初撕咬起来。

　　惨况当前，曲多木顾不得喝退咬尸的猎犬直奔曲多夏面前。

　　“大哥！”曲多木小心的唤了声。

　　曲多夏仍在愤恨之中，紧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浮现，那双眼睛还死死盯着老神司像是要将人活活剜了。

　　曲多木怕他冲动，上前拖开老司神使说道：“大哥，我们该怎么办？司神团没了，吉番家的狩猎人也折了，我们该如何向土司们交代，今春的血祭又该怎么办？”

　　对于弟弟提出的问题，曲多夏蹙眉无语。老神使听罢迅速起身对曲多木说道：“阿木，你带人把在北面围观的人尽数杀掉，一个不留。”

　　曲多夏脱口而道：“你疯了，这些人中除了去月城参加祭典的山民还有趁雪封前回渡口的帝国商旅。你还敢杀帝国的商人？”

　　与此同时，曲多木却一口应承下来，对曲多夏说道：“山路多艰，暴雪难行。消失几个商人算不上什么事，就算帝国防卫司要查也得等明年春天，到时候莫说尸骸就算烂衣破衫他们也找不到。更何况我们早在一月前就发布了雪季禁行的告令，是这些商人为了多挣几个钱赖在山地不走，突遇暴雪，死又何惜？”

　　曲多木所表现出的果决与狠戾让老神司欣喜，他说道：“阿木说的对，司神团被吉番家的狩猎人所杀，不管是天谴之罚还是魔祸之戕，磔于野地是祖神给予他们的归宿。祖神选择吉番家的狩猎人代神施刑，可在山民眼里便是入魔之祸。不能让围观人群散布流言，若不想连累吉番家，只能杀掉这些看客。”

　　曲多木闻言，朝北面吹响口哨，散落在暗处的狩猎人抽刀赫赫把停滞在河谷中的人们往湖畔驱赶。

　　曲多夏想要阻止一场毫无意义的杀戮，还未及开口阻拦，老神司便急道：“阿木，将他们捆做人牲。我们要帮助司神长大人向祖神敬献一场盛大的血祭仪式。”曲多木觉得欠妥有风险，欲开口反驳便见老神司朝他点头使眼色，但听老神司又道：“阿木，你且带人捉人，无需留情，留他们一口气即可。待我教你捆缚人牲的窍门。”

　　原本一个山民要成为一个人牲是需经过一些流程的，比如问巫占卜、比如神迹预示，比如招祸赎罪，不管流程如何都是自愿的。这种违背个人意愿动用武力抓人献祭的情况仅限战争时期，战俘可以穿耳剜目割舌，叫他们听不见声、睁不开眼、开不了口。战俘可以断手断脚，割脸削发，毁得他老母都不认识。然而眼下这种情况显然不适用于献祭战俘。曲多木就怕人多嘴杂，留这些人活命迟早会暴露今天的事，让吉番土司府成为众矢之的。老神司最后的话给了他杀人许可，他双眼发亮，未等曲多夏发话便奔向了陷入骚乱的北面商道。

　　曲多夏冷眼睨那老神司说道：“你太逾越了，司神团不能外泄牲人之术。”

　　老神司耸耸肩，长袖一扫，示意曲多夏看满地尸块，毫不在意地道：“司神团需要新成员，这些新成员需要有熟练肢解人尸的能力。吉番家的狩猎人很适合成为神司剖解人牲，毕竟您想要一场盛大的血祭仪式，难不成要你、我亲自下场去干那些断喉削首的体力活吗？”

　　曲多夏心知这些狩猎人专事狩猎，一身寻踪、猎杀、解剖的本事都是亲缘承袭，是维系吉番家族土司地位的根本。如果这些狩猎人变成了司神者，那吉番家便没了赖以生存的根基。

　　老神司洞悉曲多夏的内心，说道：“你放心，他们只是为应付血祭而的临时替补待血祭结束便放他们回家。血祭之时，神司使们戴着黄金面具身披赤霞神袍，山民们隔山远望不会知道他们实则是吉番家的狩猎人。而我接下来会尽快吸纳新学员，毕竟这些狩猎人早已成年，过了入修门的年纪，就算你我有心栽培他们，也无法侍奉祖神。”

　　曲多夏漠然了瞬，不过说话的空挡，北面商道的喧嚣归于平静，狩猎人制服了山民和商旅。

　　山民十分顺服，匍匐在地任凭捆束。但那些散商就不那么好对付，游走山地的商人或组镖队或雇保镖，每遇危难之时都会以命相博。一时间厮杀声回荡山谷，很快又恢复平静。雾霭朦胧中，曲多木的身影渐渐清晰，为方便格斗他脱了长袍，里衣外套着护胸连着腰带将他的身姿勾显得挺拔伟岸。曲多夏见他的衣衫上沾了血渍，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从其行走的姿势能看出他并没有受伤，淋漓一身的血都不是他的。

　　老神司见罢笑道：“看来阿木挺有天赋的，他或许会成为极其优秀的司神使。”捕捉到曲多夏不满的眼神后，老神司连忙改口道：“不过可惜，吉番家已经出了您这位司神长，不需要再送一个儿子侍奉祖神了。司神长大人，请允许我去指导阿木如何让人牲们闭嘴。要不，您和我们一起？还是…”老神司瞥了眼后方湖畔的坑洞，时尔梅三人正游走边缘向下窥探，老神司继续说道：“那三个山外人与木勒府究竟是什么关系，这场祸事与木勒府又有什么关系？要弄清楚个中牵连还木勒府一个清白，还需要一位有能力有魄力且公正的调查者。非您莫属的调查者，不然，木勒府就只能独自面对土司府联合审判。联合审判是有罪定论，无论结果如何，木勒府都无法在山地立足。”

　　曲多夏知道老神司说的对，他要赶在新年血祭之前调查出个能让木勒府摆脱围剿的结果。

　　结界尚未新成，借助湖水扩散的地热将暴雪寒风蒸腾成水雾，越发叫人看不清湖区景象。曲多夏朝坑洞走去，只留给曲多木一个模糊的背影，一个逐渐被浓雾吞噬的背影。

　　“大哥！”曲多夏不安的呼喊。

　　在背影彻底消失前，飘来一句话：“让他们都活着，等我回家。”

　　“都活着？！”曲多夏蹙眉低喃，心想反抗激烈的死透了，反抗次激烈的半死不活，只有那些顺服的人像牲口一样绑着，如何让他们都活着。

　　老神司笑道：“你大哥说的是人牲，祖神通过你的手选择人牲，活下来的便是人牲。让这些活人活到祭典是司神使的职责。现今司神长另有要事待办，你这个作弟弟的应当多替他担待。”

　　曲多夏望向浓雾涌动的湖区担心地道：“我哥哥会有危险吗？”

　　老神司：“祖神庇佑，遇难成祥。”言罢，他望向北面河谷说道：“司神长放走了木勒家的小姐，如今山地风雪交替，让她和老夫子孤单上路很危险。”

　　曲多夏闻言披上长袍跨上骏马，北上追人。

　　时尔梅三人止步在坑洞边缘不再前进的原因，除了被坑底荧光吸引便是从北面飘来的如浪头般汹涌不歇的血腥气息。

　　从湖底升腾的蓝色荧光颗粒熙熙攘攘钻入坑洞，借助荧光，三人看清坑壁似神斧打磨一般，一圈套一圈的环形石阶十分工整，由环环石阶绕成的石壁材质特殊，黝黑光滑绝非普通山石。林争春试着一脚踏下石阶，阶面半掌厚只能侧身顺踩。

　　她对木桐子道：“像不像带我们穿越空间直达渡口的那面坡地？”

　　时尔梅接嘴道：“坡地？害我们跌落山崖，掉入河谷的陡坡？不太像吧，那半匹山虽然陡了点，但有泥有土，藤蔓茂盛。”

　　木桐子：“经年累月，莫说植被覆盖，就算被山石填平也并非不无可能。”

　　时尔梅回想那座如刀刃一般的山脊，阴阳两重天象交汇冲击之外是起伏连绵的环形山峰，山下是U型河谷。如若那面陡坡只是另一个坑洞的一部分，如果那几座环形山峰只是被回填坑洞的遗迹，那么那片坑洞之巨岂止能吞下整座渡口城镇。

　　“我们都在等待合适的承载体。”

　　回想起灵犀兽的话，时尔梅打了个寒颤，他知道真遇到体量堪比山岳的灵犀生灵会撕碎他。处于自保的本能，他道：“君子不立危墙，我们还是离开此地吧。”

　　“哈哈，离开？此刻的北面山谷就是屠宰场，你们敢挑战整个普斯罗火的生存法则吗？”雾气聚散间，风扬尘背着张弓出现在坑洞边缘。他没等三人回应，弯腰伏地就要往下爬。

　　一声呵斥从北面传来，风扬尘收回了脚，时尔梅三人也看向声音来时的方向。曲多夏在跌落坑洞的那瞬收住了脚，他差粉身碎骨于深不见底的坑洞。他来不及多问，一指驱力，灵力如箭直冲对面的风扬尘。风扬尘腰间玉化骨触及到危险，生成防御结界拦下这击，溃散的灵力颗粒四溅击打在坑洞石壁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响。

　　曲多夏抓过飞溅过来的黑色石粒一看，居然是钨铁，而且是经过高端冶炼之后的极纯钨铁。曾经只出现在历史典籍中的神技如今就这样摆在眼前，他按捺不住内心激动，蹲下一拳击在坑壁上，现实却很残酷，所谓极纯钨铁仅如纸薄，一碰便碎露出石灰质本体。

　　曲多夏心知就算只是这薄薄一层也是价值巨大，这个坑洞才是普斯罗火应该守护的秘密。怎奈他势单力薄，短时间内无法制服面前四人。他对风扬尘呵斥道：“你和这三个山外人释放邪祟，触怒祖神。若不想木勒府受联合审判你就带上这三人跟我去读经台听候大祭司发落！”

　　风扬尘鼻哼一声，嘲弄挑衅。

　　时尔梅急忙辩解道：“你讲道理好吧！我们到此经商而已，天象天意岂是我们三人能左右的。你要找人算账就找他好了！”他指向风扬尘说道：“是他骗我们来此。他带着人在湖畔摆祭台，神神叨叨的念了好长咒语引来了巨兽。”

　　曲多夏闻言狠狠剜了眼风扬尘说道：“你们木勒府果然不简单。当初我们好心收留你们这些南召难民，你就是这样回报普斯罗火祖神的？”

　　风扬尘耸耸肩，冷笑道：“当初你们给我们的山地贫瘠得下不去锄头！我们能在此休养生息全凭本事跟你们和你们的祖神没有关系，我们拜的不是一个神，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恩典。吉番家的给我听好了，你弟弟跟我妹妹的婚事不做算，你们少散播流言毁她清誉逼我们就范。”忽而大地轻微震颤，一股风至坑底而出，所过之处覆盖在坑壁上的钨铁层破碎，碎片簌簌落进黑暗。

　　风扬尘挑衅曲多夏一眼，说道：“你敢下去一探究竟吗？”话音未落，人已经跳下。

　　林争春冲着黑暗吼道：“你疯啦！”

　　幽深中传来风扬尘的声音：“铁质外层剥落之后便是山石，极易攀爬，你们还不敢下来吗？”

　　“都下去！”曲多夏冲他们喝道，“否则你们就只能成人牲被放血祭祀。”因为自家后院起火，没了司神团的他毫无底气，显得十分焦急，横眉冷目、凶相毕露的样子毫无往昔气度。

　　林争春看向木桐子问道：“怎么说？”

　　木桐子知道她的意思，但他怕北上救人耽误正事，遂道：“我休逍遥道的，不管俗事。我看那两只犀牛颇具灵气倒像神域遗兽，要不，我们下去看看那只小犀牛如何了？！逮回去献予你爹贺寿也不赖啊！”

　　林争春浅睨了他一眼，有些失望地道：“再议吧。逮只犀牛回去干什么，犀牛能熬过昆都的冬天？我爹说他当初任大荒君时天天看异兽，闻屎臭，他发誓不养灵宠的。我爹要是在此，绝无放任滥杀之行。”

　　木桐子争辩：“不会，我了解师尊，他老人家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绝不会干涉他人的因果。”

　　林争春：“我说的是我另一个爹。”

　　木桐子憋憋嘴说道：“你另外一个爹也不会让你涉险。经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用你能理解的话讲便是存在即合理。你不要干预此间生态，生产力决定呈现文明的方式。”

　　时尔梅抽动了下嘴角，木桐子明明说的是官话，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懂。见林争春与木桐子两人相继下坑，时尔梅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下去。

　　曲多夏环顾四下，万籁寂静。他知道是结界阵生效，普通人就算走入雾霭圈也看不到这个坑洞，普斯罗火出现极纯钨铁的秘事应该不会泄露遂也跳下坑洞。

　　坑洞越往下走，便能看见越多的灵虫悬浮空中，这些被时尔梅化整为零的灵犀生灵散发着幽蓝暗光，故而并非伸手不见五指。林争春抠下一块山石，投入黑暗，闻音辩位推测坑道走向并非如倒钟般直通地底，而是像一条遂道似的横向铺陈。

　　几人之中就数时尔梅爬的最为费力，就算林争春与木桐子上抓下拖，四肢不勤的时公子也失足跌落。

　　“啊！”

　　封闭的坑洞空间，特殊的岩石材质使时尔梅的惊呼声扩大了无数倍，那一声呼喊像水波似的层层不休的回荡着。风扬尘挥鞭施救想要把人捞回来，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尔梅并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样跌落下去，他悬浮在半空。他不知身下何物只觉躺在堆棉花里，虚浮无依，毫无质感，他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林争春和木桐子借着幽蓝色暗光看见时尔梅身下全是细碎的钨铁，碎片游曳至其身下便没了去路，堵在他身下越积越多。待几人静止，衣带和发丝慢慢漂浮开来。

　　林争春问木桐子道：“是磁场异常还是我们进入了连通异界的遂道？”

　　木桐子懵怔，一副我没见识过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沉默在阴影里的曲多夏开口道：“这条路并非连通异界，而是通往龙心之地。我们没有回头路可退了。”

　　其余人闻言，不由抬头望去看不见洞口，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石顶。就算是地质恢复也不是这转瞬间能办到的，林争春更愿意相信是因地磁原因导致的空间转移。她再丢下一块山石，凭借回音推测路况又有变化。

　　风扬尘说道：“还探什么路？既然断了退路，我们往前走便是了。”说罢，他松开手翻身跳下，万没想到他跌落速度很快，出于本能他拉上了悬在半空的时尔梅，两人抱团像螃蟹似的伸手支脚再抱上一团岩质物时才减缓了下降速度，堪堪落地。

　　漂浮的岩质碎片太多阻挡视线，林争春向下吼道：“时尔梅，你怎么样了。”

　　回音之后，传来时尔梅的声音：“我落地了，不是很高，你慢慢爬下来就好。你动作越大，跌速越快，我怕摔着你。”

　　曲多夏声轻哼，很是不屑的意味，他略微收拢了下袍裾端正站姿，朝半空跨步出去。他跟着火鸟修行十年，当然可以轻松的对付这种类似神域一般的失重环境。林争春见他那颇为舒展的姿态便肯定他是修士，入不了修门对她来讲何止是遗憾简直是奇耻大辱。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时尔梅的话说得对，她走路生风的，于女子而言她毫无淑女之态，真要是收不住手脚跌落坠地，伤的是她自己。

　　木桐子说道：“师兄陪你爬下去。”

　　林争春哼了声，手脚并用往下爬，她速度不慢比曲多夏还先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