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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临窗听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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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谷雨断霜,孟夏将至。
天未明,睡眠轻浅的苏玥,便被潇潇雨声唤醒。
她睡眼朦胧地向窗边望去,而后似忆起什么,再无睡意。更长梦短,索性起身提鞋,临牖听雨。
自那日春日宴后,苏相接连五日邀约,礼部侍郎三子孟晖臻和南阳王氏次子王靖,入府做客。虽无需苏玥人情往来,但每至午后,苏父便会携一人至潇湘苑与她“切磋棋艺”。
是以,她已接连对弈了五日。
虽然近来天气回暖,她身体并无大恙,可这般连日对弈,叫她的精神有些不济。
昨日恍惚间还行了两个错处,其一是叫错其名,误将与她对弈的孟晖臻唤作王靖,淡漠如她,尚尴尬不已,更别提与对面之人作何感想。
其二是棋品不佳——精神不济的她,还习惯性地出口悔棋,现回想起孟晖臻当时那错愕怔愣的表情,大概比喊错其名字时还要夸张几分。
但她绝非故意悔棋,实是习惯使然。
她的棋是沈沐辰一手带出来的,她也只和沈沐辰一人对弈过。品级如何尚看个人悟性,但是品性如何便是被沈沐辰惯出来的。
“玥儿,确定要下在这处吗?”沈沐辰含笑的声音在尚未褪色的记忆中缓缓响起。
“诶,等等,我再想想——那我便下这处?”苏玥手执白子,每落一处便要看着沈沐辰的眼色,“那这里?这里?或是这里?”直到沈沐辰的眸中带上几分肯定的鼓励时,她才会定子。
……
“好啦,沈沐辰,我赢了,你可愿赌服输?”
“嗯,愿赌服输,雨停雷止前,我便一直在此陪你。”
“可若是这雨一连数年都昼夜不歇呢?”
“我亦会如同这雨一般,昼夜不歇,一直,一直,一直守着你。”
过去的数百场对弈均是如此,他会纵着她的一切。
……
辰时,当芳慧端着盥洗之具步入内寝时,看到的便是——正在临窗听雨的苏玥。
少女纤弱单薄的身影嵌在这大雨潇潇的背景里,仿佛一抹随时都会破碎的幻影般,既叫人心生怜悯,又叫人胆战心惊。
芳慧见此急忙放下手中器具,慌里慌张地上前,将那扇窗户阖上。
“小姐,当以身体为重,这般只着寝衣,立于雨前,恐会再次受寒发病啊。”
“无碍,只一小会儿你便进来了,咳咳咳——”苏玥由着她将自己搀扶到塌上。
“咳咳咳——”
近日天气虽然暖上了许多,但雨寒犹在,苏玥到底因这一时兴起,又气咳了起来。
不过比及寒冬凛风所带来的咳喘,这类气咳苏玥早已习惯,所以并未十分在意。
可一旁的芳慧听到这几声气咳,却似是回忆到什么般,已是冷汗淋淋。
“小姐,我这就去黄医师过来。”
她扔下这句话后,便起身向外跑去——
“不用麻烦,我无碍。”拒绝的话尚未说完,芳慧纤细的身影早已冲进巨大的雨幕中。
苏玥听着她混乱的步伐伴着雨声渐渐远去,再一次反思自己是否说话太慢,为何次次都被人抢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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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边的芳慧,在去寻黄医师的路上,因太过心急,不慎被门槛绊了脚。原本就被雨水打花的脸,顷刻间变得惨白,甚至疼得渍出了许多冷汗。
她如此心急原因无他。
一来是因为心有余悸,小姐月前病情加重,已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叫人十分担心其身体状况能否撑过下一次发作。
二来是她也十分惧怕,怕因自己没有服侍好小姐而受到重罚,就像芳依那般——
此前,芳依在外寝轮值时,便是因为睡得太酣,失职未察觉到,屋内的小姐早已病发昏迷过去。因此被大少爷苏启明下令狠狠毒打,差点失了性命。最后幸而沈小少爷及时赶到,劝诫大少爷没要闹出人命,将她逐出府便可,这才作罢。
况她还知道芳依与大少爷本是有些私情的,但唏嘘地是,生而为奴者,本就位贱,生杀予夺皆在主家的一念之间,岂能妄想攀主。
……
半刻后,当一身狼狈的芳慧,带着黄医师赶回来时,潇湘苑外已挤满了二十余人。无论是婢女、侍从还是杂役,都披着雨蓑焦急地等着医师的诊断结果。
他们每个人都发自内心不愿主家出事,只不过目的不同。有的是害怕牵连自己受罚,有的是害怕就此失了生计,至于单纯关心苏玥本人安危的,寥寥。
所幸黄医师最后诊断只是又染了些风寒,暂无性命之忧,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各归其位,像无事发生般依旧维护着这方小小庭院的安宁。
片刻后,晚一步听到消息的苏母,终是敷着药纱,冒着雨匆匆赶至了潇湘苑。
而她入屋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将跪在角落里,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芳慧问责了许久,而后同黄医师再三确认苏玥无虞后,才安心离去。
苏玥看着因被母亲责问而满脸怯意、噤若寒蝉的芳慧,内心已有些悔意,后悔于今晨一时兴起的临窗听雨,悔愧于牵累了旁人。
可生来便是上位者的她,自幼只被教导过尊卑有序,何曾需要低头俯视过位卑之人,又何曾真得了解过阶下之人的处境,更遑论向贱籍者致歉。
是以,有些话就像腐朽了上千年的古怪荆棘般,生生卡在喉间,最后只落得一句带有愧意的‘指令’:“咳咳咳,你也去找黄医师看下吧,别着了病。”
“是。”字落,芳慧便拖着湿漉漉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向门外步去。
苏玥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依旧不好受,遂只得再次开口解释:“今日之事是我没有同你交代清楚,我无大碍,只是有几分气咳,雨停便好。至于母亲刚刚那般责问你,只因她有眼疾看不到你的狼狈,如若看到也不会这般。”
“我知晓,夫人是好人,平素待我很好,我心中很是感激的。”语毕,芳慧便转了身,落了泪,直到最后泪水混杂在雨水中,无人能知她是因委屈而哭,还是因主家一两句的宽慰感动而哭,亦或是因劫后余生而哭。
唯一知晓的便只有,这个生而为婢,尚在二八年华的少女,在这个混杂着雨水的清晨哭了许久,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