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山》机智伟大的牙齿

6、山水

　　第六章：山水
　　李令仪已经七天没有出过房门了。
　　这七天里，林氏每日都会带着食物回来，李令仪草草吃几口，立刻净手坐回了绣架前。绣布上已出现了大片的山峦，青绿相接，就似这会稽的山川。
　　林氏对李令仪这副绣品十分满意，为此特准她不用做绣坊的杂活，只需要专心完成这件绣品就好。
　　琳琅来看过李令仪几次，看到她绣架上的山水，琳琅眼睛都看直了：“令仪，你绣的真好看。”
　　李令仪笑笑，又拿起了针。
　　就在送礼的前两日晚，李令仪终于绣完了最后一座山。
　　她收了针，长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林氏则快步跑过来，看着李令仪的作品，不禁发出了赞叹。
　　“得见此绣品，今生无憾！”
　　李令仪计划是要将其制作成一架屏风的，此时完成后，她将绣布从绣架上拆下来，细细端详着上面每一座山峦。
　　这并非会稽的山，而是她故国的山。为了迎合东晋世人的品味，她将山上的松柏换成了竹，所以看来颇有会稽风韵。
　　林氏哪里能够懂得这些，此时她见作品完成，匆匆出去寻人置办屏风。李令仪则走出屋子，抬眼看到天边一轮圆月。
　　十五过后，这个年就要过完了。这是李令仪在会稽过得第一个年。
　　次日谢道韫就来到绣坊检查成果了。但林氏一早却被叫去王家帮七郎置办婚嫁用具，王家七子王献之即将要娶高平郗家的女儿郗道茂，婚床的布置上需要林氏的指导。
　　而李令仪却因为连续熬了好几晚，难得起得晚了一些。
　　待她收拾完毕后，谢道韫已到了绣坊。她走到库房准备去取昨日的屏风，可走到库房以后才发现那扇屏风不知道放在了何处？
　　“阿印，你可见到我昨日放在这里的屏风了？”
　　阿印是这里的活计。
　　但此时他摇摇头：“没见到。我早晨来时这里就没什么屏风。”
　　李令仪急急跑出去寻，途径正堂时，恰好瞥见琳琅立在殿中，她的面前是一件银红色锦缎披风的谢道韫。
　　李令仪不禁放慢了脚步，因为她听到琳琅说了一句：“是婢子亲手绣成的。”
　　李令仪这才看到，正堂之中，此时正立着她的那块山水屏风。
　　谢道韫眼中难掩盖对这块屏风的赞赏，但此时她并未全然相信琳琅的话，而是观察了一下她的手。
　　琳琅的手上有三个老茧，却在指节中部。这样的老茧绝非刺绣磨成的。
　　此时，李令仪已经慢慢走到了琳琅旁边。她对谢道韫微微福身，回道：“见过二夫人。”
　　“是你啊。”谢道韫对这张脸有一些熟悉感。
　　“承蒙夫人惦记。”李令仪款款一笑，接着眼神瞥向了那幅屏风，“这幅屏风，乃是婢子多日心血所作。”
　　谢道韫恐怕更加相信李令仪的答案。但此时没有凭证，她无法轻易下定论。
　　“你说是你绣的，她说是她，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自己的手艺呢？”
　　李令仪看了看琳琅，此时她眼神中已有了些惊慌。可琳琅还是梗起脖子回道：“婢子在绣坊五年，而孟令仪是今年才入的绣坊。”
　　李令仪眼中已经有些寒意了。她记得这段时间琳琅总是来找自己玩，眼神有意无意会瞥向自己的绣架。她问过李令仪很多次这幅绣品，今日她才明白，原来琳琅心里打得是这个主意。
　　此时她也不再退让，呛声道：“五年都没有一幅绣品，偏偏今日就有了这扇屏风？”
　　“没有之前的学习，如何得来这作品？”琳琅的声音变得微弱，却依然振振有词。
　　李令仪笑了：“既然你说这是你的作品，那你说说，这上面的山峦用的是什么色？”
　　琳琅偷瞥了一眼：“黛青色！”
　　李令仪笑得更大声了：“黛青色，你可仔细看看吧，这是黛色，只不过勾了银丝而已。你连上面的颜色都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说这是你的绣品。”
　　谢道韫已看出了大概。但此时为了拿出有力的证据，她干脆挥挥手，示意侍女端上两套笔墨来。
　　“能绣山水绣品的，必然会打草稿。你们二人现在同绘一幅山水图，谁画得像，那这就是谁的作品。”
　　李令仪听罢，二话不说就开始落笔。而一旁的琳琅此时发抖得像筛子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她扑通一声跪在了谢道韫面前：“二夫人饶命。”
　　李令仪却并未被她的话打断，继续在纸上画着。
　　谢道韫看到这一幕，心里勾起了极大的兴趣，她示意琳琅闭嘴，自己则站起身来走到了李令仪的面前。
　　只见李令仪下笔从容，仅仅以深浅不一的墨色勾勒出了清晨雨后的山峦。谢道韫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看完她作画。李令仪放下毛笔时，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作品，整个会稽也难见。你这样小，竟然会有这样老练的笔法。”谢道韫有些震撼地说道。
　　李令仪只是垂着眼睛颔首：“拙作而已，二夫人谬赞了。”
　　此时胜负已然分晓。琳琅跪在原地，全身都在不住地发抖。谢道韫慢慢坐回正座，淡淡地瞥了一眼琳琅。
　　她正要说话，就见林氏急步从外面进来了。
　　林氏看到李令仪时，眼里露出了一丝震惊。可随即她就讨好地看向了谢道韫：“二夫人这么早就来了！”
　　谢道韫喝了一口茶，根本没有抬眼看林氏。
　　林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又瞥向李令仪，眼里带着些疑惑。
　　而此时，琳琅却忽然跪着向前两步，抓住了林氏的裙摆：“掌绣，您救救我，您救救我！”
　　谢道韫这才慢吞吞地放下茶盏，看向琳琅道：“这话说的怪，你犯了错，为何要求掌绣救你？你与掌绣私交很好吗？”
　　林氏一听这话，便觉得事情不对，再看一旁立着的山水屏风和李令仪，她心里有种不安地感觉。
　　“不敢不敢，婢子对绣坊众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李令仪听见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谢道韫疑惑着看向她，李令仪却从腰间掏出一个纸包来：“林掌绣这话说得不错。掌绣平日里对我们绣坊姐妹都很关心，这不，昨夜她还怕我休息不好，特意为我点了安神香呢！”
　　林氏感觉到自己后背一凉。原来这丫头已察觉了不对！
　　昨夜，林氏派人装裱好屏风后，便对李令仪道：“待明日二夫人来，我亲自为你请功。”
　　接着她便劝李令仪早些休息。
　　可李令仪躺下后，却觉察到林氏还站在桌前。她似乎打开了香炉，往里倒了些什么。
　　李令仪没有作声，假装呼吸已经平稳。她感觉到林氏走到她床前来观察了她一阵，确定李令仪已经睡熟后，林氏才回了自己的床。
　　李令仪却在黑暗里屏住了呼吸，她将鼻腔蒙在被子里，等到林氏的鼾声起来，她才走下床去，将香灰收集了起来。
　　本来李令仪只是留了个心眼，却并不知道林氏打得什么主意。直到今日琳琅的事情被她发现，李令仪这才将一切联系了起来。
　　回想林氏这些日子对自己“特别的关照”，还有琳琅时不时地探望，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她此前没想到，二人竟然会联起手来觊觎这幅屏风。
　　但因此，李令仪也笃定这幅屏风确实可以博得上头的欢心。
　　此时证据拿出来，林掌绣也慌慌张张跪了下来。琳琅紧抓着林掌绣的裙摆，可后者不耐烦地推开了她。
　　“掌绣，明明是您叫我这么做的！您救救我！”琳琅颤抖着说道。
　　可林氏却怒气冲冲地甩了一巴掌到琳琅的脸上：“你这贱蹄子，明明是你自己想抢孟令仪的功劳，此时还要拉我下水！”
　　“不是的，明明是您让我把绣品偷出来的。”琳琅还在自爆。
　　谢道韫则不说话，静静听着二人的攀咬。
　　林氏也发了狠，听见琳琅愚蠢地将一切说出来，她干脆也吼道：“让你把绣品偷出来，可没说让你占为己有啊？你这贱蹄子想抢功，趁着我不在自己向夫人献绣品，最后还说是我授意你的？”
　　李令仪已经看不下去二人的对话了。
　　谢道韫见她们自爆的差不多，终于开口道：“事到如今，你们二人谁也逃不了罪责。林氏，你是我从建康寻来的绣娘，原本以为你手艺好，可不料行事却如此不检。教唆绣坊的人邀功害人，此等作为，不堪为我琅琊王氏的掌绣。”
　　“还有你，手脚不干净，一并发卖出去。”谢道韫甚至没记住琳琅的名字。
　　林氏的表情变得震惊：“我是宫里的老绣娘，从前太后娘娘都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如今出宫屈身琅琊王氏，这是皇天的恩赐，您虽为掌家宗妇，可行事也不得如此乖张？”
　　这才是林氏的底气！靠着褚太后的余威，她可以在这个绣坊横行霸道。
　　谢道韫则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既然如此，那我琅琊王氏可就不留您这尊大佛了。”
　　说着，侍女二人就立在了林氏身后。
　　“二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当年就连太后娘娘都要敬婢子三分！”
　　“你既自称婢子，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林氏刚开口，脸上立刻被谢道韫的侍女甩了一巴掌。
　　“贱奴！这里哪有你开口的份儿！”
　　“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就是这个下场。”谢道韫淡定地看向绣坊众人。
　　李令仪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顿时觉得心里有些隐隐作痛。李令仪想起孟氏死的那天，谢道韫也是如此，用几两银子打发了自己，好像绣坊消失的并不是一条人命，而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手帕而已。
　　林氏被两个侍女挟着带了出去，而一位年长些的嬷嬷上前来拎着琳琅的耳朵将她揪了出去。琳琅经过李令仪时，头低得更深，不敢去看她。
　　李令仪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她也不去看琳琅，只是望着自己那幅山水屏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绣坊众人被吓得散去了，此时堂上只有谢道韫和李令仪二人。
　　谢道韫看向她，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你的绘画是跟谁学的？”
　　“原来的孟掌绣。”
　　谢道韫想起桓温的事情来：“孟氏，是个可怜人。但也实在有才华。不然，我也不会让她来做这里的掌绣。”
　　李令仪没有说话。
　　“年下，你也有十二岁了吧？可愿做这绣坊的掌绣？”
　　李令仪有些震惊地抬起了头：“婢子恐不堪担此重任。”
　　谢道韫笑了：“绣坊的掌绣，最重要的是刺绣的技艺。你的山水屏风，会稽恐无人可比。且说刚刚你应对林氏的陷害时条理清晰，临危不乱，可见是个稳重的人。绣坊交给你，我放心。”
　　林氏大概四十岁，孟氏即使年轻些，成为掌绣时也已经二十四岁了。而李令仪不过刚刚十二岁，接任这样大的绣坊，她总觉得谢道韫似乎在开玩笑？
　　但谢道韫的语气又十分坚定。
　　“绣坊掌绣主要负责绣品的置办，至于经营上的事情，我会另外派人负责。你只需要带着绣坊的绣娘们完成绣品，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李令仪听明白了，原来谢道韫只是将技术方面的工作交给了她。
　　“是，夫人。”李令仪不再推脱，对谢道韫行了礼，接过了谢道韫侍女递来的一对玉跳脱。
　　“既然是我琅琊王氏的掌绣，穿戴上就不能如此朴素。我知你在为孟氏守孝，但该有的首饰，你还是要有的。过些时候我会派人送些衣服首饰来，明日你与我同去桓家为南康长公主拜寿。”
　　李令仪颔首，望着谢道韫离开的背影消失在绣坊门前。
　　她转过头去，看向正堂那座山水屏风。上面的山峦如黛，银线在阳光的反射下透出温吞的光感。
　　李令仪的指尖拂过屏风，此时堂前一片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