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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茶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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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上:鸢飞不知二月长
题词
上片 碧柳玉花,慢游轻踏,扶风玉面暖生霞。同游二三,携伴青山,浮生偷闲贪春懒,月光入怀天欲晚,把盏临川歌月潭。鸢起绒草被上,不知料峭寒。
章一 茶座
人间境三年一度千城山的招生总算是来了。
掌柜的眯了眯眼,瞧见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样,飞到他看着的和看不着的人的耳朵里,陡然一笑,再一想不知多久之前的招生里,磨坏的算盘和烂掉的抹布,“噼里啪啦”的声儿是还在咱的耳边陶醉的响。“真好啊!”掌柜的漾开了笑意,摇蒲扇的手都顿了两下,又看到对面铜镜里自己面上一寸寸的笑纹,连带着蒲扇都颤着,低低的咳了两声又放声笑出来。“真好啊!”
“老板!这咋啦,咧的嘴角都要开喽。”
刚一进门的几个汉子用粗掌拧了拧顺着发尖滴下的汗,跨过大门一甩身上毛毛攘攘的短打,草鞋踩着几行泥脚印就往门里挤,直直就奔向最里边儿的座上落下,长凳登时便发出几声“吱呦”的尖叫。熟视了,几个汉子没管,老板没管,于是也便反朝着老板喊两声打趣。
“都说了别叫我老板,叫掌柜,掌柜的!”掌柜把手里的蒲扇在花桌上敲的当当响。
“欸老板,叫小二上茶哩,这老天下火了,热的要命啊。”
“是啊”穿着补丁最多,整儿个袖口都成了毛毛边的汉子敲了敲桌子,“砰砰”的,木桌连着地好似都颤了两下。“老板你这天天让人改口叫掌柜的,全是京城那边儿的路子,忒高大上喽,欸?咋连小二都没了?”
“王老板忙着赚钱哩。千城山招生,茶馆就是人头压人头,再多个小二分钱,可不要了他这条老命。这老头啊,钻钱眼里的,贪得很!”汉子,正对着掌柜方向坐着的一个,卷着身上的衣袖,蹭了下红脸渗出的汗,闹着玩道。
王掌柜拧过脖子,横了下那汉子,鼻孔顺着肺腑重重的“哼”了一声,那眼神,像刀。
“想喝茶?那就消消停停好好喝!”王掌柜咳着,于是佝着身子将茶碗一个个砸到桌子上,脚步是不慢的,茶也没漏一滴,汉子们也只当老板一溜没声儿的从那边到桌前是寻常。
抬起茶碗就是“咕咚咕咚”两大口下肚,再咂咂嘴,毛边汉子搭上王掌柜的肩,硬朗胡茬的脸上也开始挤眉弄眼“老板,你这茶偷工减料了啊!味儿淡!”
“嘿!准是这老头啊”旁边的男子接过话茬“把好茶都留给千城山的修士喽!”
“你们几个臭小子,种完地喝着茶都堵不上你们的嘴!”王掌柜收了喝完的茶碗,顺着敲了他们几个的头,换来几声弄虚作假的“哎呦”“你们几个老子看着长大,还能亏了你们的嘴?今年茶少,运来的少,种的人也少,不太平哦……”于是也便嘟嘟囔囔的回了躺椅上,又拿着蒲扇扇。
黄昏很快便到了。
几个汉子帮着掌柜拾掇拾掇,扫帚在地上抡几下就算完事,泥脚印都没扫掉“老板早点歇歇喽,这个时辰,哪还有人来哦。”为首的那个朝着门口挪了挪,上午时候找紧时辰务农,这才挪了下午陪老板,又想到老板的身子骨,心思沉了沉。而眼下黄昏再不归家,家里的崽子们怕是要翻了天。
“滚滚滚,快些滚吧!”掌柜笑骂着赶人,天虽热,但依靠千城山,风调雨顺,哪儿还能有大汗顺脖淌的样儿?几个臭小子的心思,王掌柜心里是明镜,透亮!“门就不用带了啊!”
“这天也是真热,连我都脖颈发黏,浑身是冒火出汗。”王掌柜摸了摸脖颈,瞅了几个汉子一眼。
几个汉子打了个哈哈,溜着阡陌小道找自家的炊烟去了。
“呵”王掌柜收回目光,放空放远,又摸了摸脖颈发烫发粘的地方,揭下一张符,指甲盖大小,当真精巧,准是黑老三——毛边汉子趁着搭肩贴上的。“可惜了了……”王掌柜捻了捻手里的符,韧劲大,灵力充足,这从千城山拿下来的符,真真是张好符啊,只是对自己没用啊……他将符随手夹在常读的画本里,揉了揉书面上那非礼勿视的封皮,便又拿起蒲扇摇着纳凉。
门口也不一会来了两位贵客。
踩着夕阳的尾巴,两个穿的满身灰衣服的人拎着一个被绑成粽子的人——大抵是人吧,或者称为紫薯头正合适,满头青青紫紫,王掌柜这么想着,就这么在茶馆借住下来。
茶馆关门了。
顾岫是早在上午辰时踏入千城山地界的。
“按照正常迈入修真门槛的人的脚力来推算,午时行到千城山山下的四城八村,寻得个住处食肆不是难事,况且日子正早,招生期整一月,如今才将将开始,虽说千城山是千万人过木桥,来着百万余,真真进去的不过千余。不过自己定然是无碍的……而且千城山四城的食肆点心天下有名,正好银钱足够,还可以偷藏些甜食点心……”
二人身形在田埂间飞跃,远处瞧着便是一大一小的体量,略高的那个行的最快,却也偏头回身看了看另一个小的,小的那个带着斗笠,破的,速度却是慢了又慢,怕是早就晃神发呆。
直至一枝树丫被那高的拿在手里朝小的脑袋挥去,只听见“刷”的一声破空声,却又蜻蜓点水的在他的斗笠上敲了敲,顾岫才脱离了浮想联翩。
甫一回神,瞧见顾九言正朝他挑眉,口型也是开开合合吐出两个字“点心?”
顾岫“唰”一下从头红到脚跟,正值芒种,天不算极热,再加上一顶斗笠,合该凉爽些,他却一整儿个从心尖透出来羞恼和热气,便上了脸颊和耳尖,“对,对啊……那,那……就是很好吃的……”
连话都透着羞恼的涨红。
“一天两块。”顾九言倒是完全没注意他的状态,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传统守旧的性子,但也不能强压着小孩,平衡了下对之前瞧见牙痛小孩的担忧,这才松口点头。
顾岫赶路的速度更快了。
“真是小孩性子。”顾九言瞧见前头身影屹立如松,运步脚下生风,布衣草鞋一斗笠,反倒衬的他款款飘逸仙人样,飒气英姿少年郎。
“我不小了!”耳朵是机灵的,随口一说都能回头反驳,红着脸,梗着脖,也挡不住丰神俊朗俏模样的雏形。
“还没成年”
十六也很大了!”
……
吵吵嚷嚷行至巳时,二人才算寻了个田埂旁的水边,歇会脚,顾岫折了些易燃的枝丫做薪柴,取些水拿行囊的小铜锅烧了点,就着馍馍就是一顿早食。正吃着,迎面却径直跑来一个人,速度不慢,神色慌张,再一瞧后头,拿着利刀追着的人数十好几。
“救命啊,快救救我,大哥,欸,快救救我啊。”迎面过来的人年纪不大,哭喊着跑过来,身上衣着几处刀伤,踩着布鞋溜的确实极快。
顾岫向后手一掏,将行囊捞起在身上背着,又摸着腰间的剑柄,是把木剑。
眼见那人朝着他们越来越近,顾岫看向顾九言,这家伙又不出声了。
“救,还是再看看?”
“不明因果,再等等。”顾九言微微颔首。
只是那人着实坚持,竟一瞬扑过来抱准大腿就是哭叫喊闹之类,“刀疤汉子欺儿弑母”之类云云,连带着顾岫的裤脚上都沾上亮晶晶的东西。
眼前数十汉子早已团团围住,拧着的刀疤从前额到嘴角,似是割开了两张面容,又叫嚷着“那个老婆子不识好歹,不交孝敬,死了活该……”“你小子有胆子扎人,有胆跑,没胆子出来打……”……
顾岫顺了两下刻在剑柄上的符文,没再看顾九言,只准备拔剑。
却被扶住肩,没拔出一分,转头回眸看,顾九言朝他摇摇头。
“守心,我去看看。”
顾岫松开了剑柄。
顾九言折了枝丫朝汉子走去,那群刀疤汉却一下溜走了,没了刚刚的气势。
思及顾岫方才的状态,顾九言微微皱眉,此事若不问清,恐怕又会在千城山的“问心”试炼里平白多了迷瘴,虽奇怪,或是圈套,但也必须要去。
“我去追,午时前必归。”
又走到那布鞋青年身旁询问二三,那人抽泣非常,仍在伤心,也就拍了两下肩以示安慰。
“吴,语,俍,俍这个字很少见。”顾九言追去后,二人并排坐着,又隔了不大不小的空,顾岫端着汤碗,盯着汤水漾起来的浮波问着。
“找帮里有学问的人起的,阿娘找的。”吴语俍笑呵呵的回应。
“帮里?”
“丰足帮,就是那个流民建的,九州人,哪儿来的都有。”
“难怪口音听着像京城话,再听又像启州口音,还有点营州方言。”
“帮里人多,所以跟着听也都会些。”眼看着顾岫碗里的汤水就要见底,吴语俍觍着脸凑上去,顾岫一抬头便是他满脸开花的笑,默不作声的躲远了些,那人却也锲而不舍“大哥,大哥我帮你再呈点儿呗,哎呦,没事儿,您哪,就把我当侍从支使就成。”吴语俍还在“嘻嘻”的笑着。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罢,顾岫起身正准备将最后一点汤水锅底盛下,却只一瞬,便昏黑了眼前,身形晃了晃,塞了棉花的腿一下就倒在了地上,最后的画面也只是吴语俍拾掇拾掇行囊的东西,背着起身便跑,眼前又好似模糊的蒙了白纱。
即至顾九言逮住那几十刀疤汉,得了贵人相助,问清了缘由又飞速往回赶,再将晕在地上的顾岫叫醒,已过了未时。
而全速改道前往离火城——吴语俍跑的地方,追到之后发现行囊银子没了,而他身上换了一身好衣服,自然是暴打一顿,抬着“紫薯包”时,已过了申时。银钱没了,两人尚无住处,却又被吴语俍“将功赎罪”指了唯一一家还开着的茶馆,再一看,酉时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顾岫进了茶馆,寻了茶座,将吴语俍的银子交了茶钱,连干三碗新茶也没消了这口气,盯着地上的“紫薯包”还是心头发郁。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掌柜的不知什么时候悠悠靠过来,许是银钱交的够,他也乐呵呵的拿了蒲扇敲了敲茶桌,又顺手取了桌子上的画本塞给他“看看书,消消火气,让脑袋冷静冷静。”
顾岫拿起画本封皮一看,瞬间脸上染了一抹飞红,那画本面上图案香艳大胆,只瞧着便会对内页想入非非,呢喃支吾的讷讷道“知,知道了……”
顾九言也只打量那画本一眼也不再说话,没阻拦也没做其他,倒是吴语俍在地上见了那画本两眼放光,明明被绑成了粽子但也拼命的向这边蠕动,活像蚕见了桑叶,一个字,馋。
顾岫一想到自己早逝的那盘点心,面上也是笑开了,朝吴语俍走过去,将画本子在他眼前扬了扬,蹲下身凑近他笑着说:“想不想看?”
换来一阵磕头如捣蒜。
“不给。”顾岫“唰”一下收回在他眼前扬的书,面上的颜色也从笑意变得冰冷,“我的。”又慢慢一寸寸将画本塞回怀中,欣赏吴语俍丰富的动态表情。
“你们打哪儿来的?”
“我们是启州人,那边地上那个是半路遇上的,不太了解是哪里人。”顾岫还在以逗吴语俍为乐来消气,这边顾九言先回应了掌柜的问题。
“多谢掌柜收留,在下姓顾,名九言,那边是顾岫和吴语俍。”
大抵是晚间了,一阵风刮过,微冷,天边的日光似乎也像金子一般闪了闪。
掌柜似乎被阳光晃到了,垂眸,一对褶皱的眼睑耷拉在眼眶上,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又敲的那花桌直响,也不觉得指骨痛。
“我姓王,名甫川,字玉河。”
“王老先生……”
“来考试的?”
“对。”
“多大了哇?”发音含糊呢喃的很,不知是“哇”还是“娃”。
“顾岫今年16,吴语俍19。”
“你?”
顾九言摇摇头,不知所谓何意。
“怎么黄昏才来呢?”
“临时路上误了时。”
…………
是一阵不知多久的沉默,王掌柜不再多说,只是用抽巴干枯的手摸着蒲扇面,“咯啦咯啦”,粗大的关节和僵直不知回弯的指骨在扇面上滑出刺耳的声,连薄如纸的皮肤磨出红也不管。
顾九言也不出声了,他瞧着眼前嬉闹的二人,又看了看甫川先生,顿了顿。
“您……”
“我去换套瓷具,再换些茶。”王甫川慢慢踱着步子去后厨“这茶,太淡了……”
顾九言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那边顾岫消了气,捆着人也不是办法,也放开了吴语俍,但也做了约定,上苍见证,吴语俍必须赔了行囊,这才作罢。
三人饮了王掌柜拿来的新茶,茶碗是好碗,是上好的瓷,不若刚才的土陶,上面隽满了繁复的纹路。那茶也是好茶,唇齿留甘,喉间清甜,果真回味。
掌柜却再没说过话。
送了三人上二楼休息,便佝偻着回了小躺椅。
“吱呦”“吱呦”不知又想起了何年的春秋。
楼上
顾岫收了之前的嬉闹,淡淡看着吴语俍。
“你不是寻常百姓,你也是来千城山试炼的考生。”
顾岫这样说道。
吴语俍朝他笑了笑。
“所以呢?我以为我的投名状给的很丰盛。”吴语俍朝他怀里的画本努了努嘴。“你感受不到?”
“可万物都有代价。”
顾九言打断他,“我们不知道取得这东西,来到这地方染了什么因果,我们本来只打算去巽风城。”
“可你们还是来了。”吴语俍扫了扫屋里的陈设,灰尘大的很,明明有蜡烛,屋里却像蒙了一层厚纱,模糊不清。
“你们自愿上钩,也是为了看看能得到什么。”
“不然怎么会被骗之后还顺着自己来到茶馆……”吴语俍想着。
他说的无可厚非,顾岫也没否认,只是尝试捏了一个净水诀,将房间打扫干净。
那画本摊开在某一页上,是顾岫刚刚翻开的。
“所以,要合作吗?”
吴语俍这样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