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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包邮区没有冬天 ...


  •   1、人间疏狂客
      谢云流最喜欢的一只鹦鹉就是岚峰小二爷,鸟如其名,行二但是比任何鹦鹉都会摆谱,兼之鸟狠话不多,喊一声小二爷它还不带搭理的,特别符合谢云流心目中的刀客定位:刀宗弟子,就该这样乖张孤僻,行侠仗义但是做好事不留名,真刀人从不回头看爆炸,避免在一声声“恩人留步”中迷失方向,以至最后沦为对方以身相许的报复对象。
      萧孟在一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她一直以门派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自居,众所周知舟山刀宗朵朵奇葩争奇斗艳,不是痴人就是狂客,也不知是常驻东海所以碘盐吃多了还是怎么的,提及练刀人均十级亢奋,上一个这么热衷武技的门派萧孟依稀记得叫剑纯——不错,追根溯源,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身为刀宗新手教学指导教师,萧孟早已练成翻翻履历即可洞察前任东家随即完成背调这种独门绝技,对于自家老板的履历表,她自然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
      她认为谢云流实在没法不喜欢岚峰小二爷这种天然自带三分高冷的斗笠小鸟。谁能不爱它呢,这种怎么逗弄怎么讨好都不搭理、怎样亲近怎样喜爱都不置可否的鸟少爷,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太喜欢了,很迷恋。这种行为是可以从谢云流大半生声名狼藉的经历中觅得半分蛛丝马迹的。人总会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与自己相似相近的事物,萧孟深以为然。
      要不怎么她现下在做新手教学这样的事呢。毕竟当年手把手教她、将她养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另一个对此深以为然的人是方轻崖。他觉得岚峰小二爷这只鸟真是帅爆了,特别符合他心目中一身反骨的定位。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谢云流就觉得亲近,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隔代亲,更何况谢云流确实有点帅得太超过了,面对如此一尊极品帅老头,方轻崖很难不动心,同时擅自认定是个男人就该被师祖这样不甩任何人的独特人格魅力所折服,选择性忽视了舟山以外谢云流还有多少敌人。
      “你小子也不要太搞偶像崇拜了。”萧孟对此锐评。“上一个搞偶像崇拜的,至今还没等到他要等的人。”
      “这江湖偌大,难道不是等到的才是少数吗?”方轻崖不屑一顾。“师叔你就是把有些事想得太好了。过得顺风顺水,为人太和善。”
      萧孟说:“要是你师父还在,我高低让他揍得你把‘方轻崖’三个字笔画倒过来写。写一万遍。”
      “师父才不会这样。他比你稳重多了。……最多一百遍吧?”
      “你还知道错啊?”
      “什么错——刀人的事,能叫错么?一点嘴硬罢了……”
      “你的刀什么时候能像你的嘴一样硬?”
      “师叔你怎么开黄腔!为长不尊!”
      “——你小子没事吧?”

      2、仓皇事,梦中身
      方轻崖练刀也练剑。他的剑不算好,刀也使得歪七扭八,看得边上谢云流横眉倒竖,花白的胡子随风乱飘。
      “你怎么能练成这个样子?”他理论上应当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当然实际并非如此,只是看着像罢了。他的口吻与其说是恨铁不成钢,不如说几乎有些怅然。“你可真是跟他……跟你师父一个样。”
      “师父天分不是很好吗?”方轻崖不由得收刀停驻,“我听掌门师叔祖说过,师父的剑法已算卓然。还说——有您的风范呢。”
      “他真这么说啊?”谢云流顿了一下,“哼,自然是你师父从小基础打得好。没听说吗?‘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要不是他幼时天天勤学苦练,加之我背后提点,怎能练出那般卓然剑法。好了,你习刀要是有你师父一半自觉,前两天也不会被练红洗打成那样。都是半路出家,你输得找不着刀,丢不丢人?以后出去别说我是你师祖!”
      “别介啊!”方轻崖赶紧认错——他这时候知道认错了——“练阁主那可真是我姐,我唯一的姐,我要是赢了她那阁主该我当了不是。这个就叫还有成长进步空间……”
      谢云流冷哼一声,肩头站着的斗笠鹦鹉非常有眼力见儿,一叠声地吱哇大叫:“赶紧练!赶紧练!赶紧练!……”
      方轻崖只得悻悻举刀,吭哧吭哧地反复挥刀练习。
      留下一个谢云流,连人带鹦鹉都反常地沉默了,反手将背后长刀一拔,拿在手中端详片刻,似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最后仍是无言,将刀原样插回。
      中午午休,大概是真上了年纪,他明明只是靠着座椅闭目小憩,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有些梦境碎片,醒来一睁眼倒忘记大半。是有他师弟的,有他师父,还有他的小徒弟。师弟大约是含着笑……也不像。他师弟从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也不晓得怎么他就梦到那样一个笑。很轻巧地,又有些忧愁,又似乎永远是清清淡淡地,问他,是不是该回去了。回哪去呢?他不禁在梦中问自己。醒来也在问自己。天地之大,四海为家,非得回纯阳去不可么?……纯阳容得下他么?后来眼前一花,师弟不见了,耳畔是师父的声音。苍老的,宁静的,沉痛的。再之后就是他的小徒弟。才那么点大的小孩子,长得还没有剑高,倏忽间已成了个腰杆笔直的青年人,一身的利落清爽,眉目落满风尘。或许的确是错过了什么,但是,并不至于错了。他是这样想的。
      梦就是梦,还是要醒的。谢云流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饮下半杯,茶水冷如雪水,有华山冬日清晨的感觉。出门一看,练红洗好像正酣醉酩酊,歪倒在一地的酒坛子之间,左伶坐她边上大声劝慰着什么,谢云流发誓自己不是有意要听壁脚,确实是左伶的声音过大,嗷一嗓子,别说他,练红洗都被惊得半醒。
      “男人有什么好的?只有刀!刀不会背叛你!我那韩师弟就是对你心怀鬼胎罢了!就你还傻乎乎地拎不清……别睡了,醒醒,起来接着喝!”
      她拽着练红洗的衣领一顿猛摇,练红洗也是真不挑,扑到左伶怀里就是一通嚎啕:“阿伶啊!我只有你了!他们都是磨刀石,只有你是一柄好刀啊!”
      左伶眼角也是一红:“师父……你竟对我看得如此之重……”说完将练红洗狠狠一抱,用力之大,肩头鸟毛都压弯了,胸前挤出一道深壑。
      谢云流瞳孔地震。这是可以播的吗。恰好方轻崖路过,谢云流一把提溜住他猛推一下:“去,赶紧把你家阁主扶起来,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方轻崖应声而动搀起左伶,后者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身上,泪眼汪汪的:“师父她夸我了!你听到没?”
      “啊对对对……”
      “我就知道师父她心里有我!呜呜呜我就知道!”
      “是是是……”
      “你心里有我没有?”
      “啊?”方轻崖头脑警铃大作,“阁主你说什么?”
      “算了。”左伶好像酒劲上涌,说完这句就阖上双眼、偃旗息鼓。“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没我也行。”
      方轻崖尴尬一笑:“我心里啊……装着的人是挺多的。有我义兄,有叮当,说句不该说的,嫂子的事儿我也装着呢。那什么,这话可不敢说与我义兄知啊。”
      “就没了吗?”
      “……”方轻崖很轻缓地吐出一口薄气来。“有吧。大概是还有的。”
      左伶就在他耳畔哼哼唧唧的:“那我知道了。你也可以不用说哦……”
      “……嗯。”

      3、西风酬知己,走马遇故人
      方轻崖一大早就爬起来了,拎着香烛和一坛酒,到萧孟门前一阵猛拍。莫铭正扛着刀要去操练,眼见得方轻崖将要把萧孟闺房大门拍得报废,先他一步一刀扎在门板上,不免将门板扎个对穿,使这扇大门成功免于被方轻崖拍碎的命运,直接原地断成两半。
      “萧阁主吗?好像去找老师了。”
      “去去去,老师也是你叫的?”方轻崖追着莫铭一顿飞踹,“给我老老实实喊宗主啊你!”
      “我凭什么不能喊老师?就喊、就喊!……”
      “站住!有种别跑!”
      “我就跑,就跑!”
      莫铭扛着刀一溜烟跑了。方轻崖恨不得运起梯云纵去追他,想想还是没继续,先找到萧孟要紧。
      今天是他跟萧孟约好的日子。约好了,一起去一个地方。
      至于萧孟为什么要去找谢云流,他心里隐隐猜到一些,可原地等了一会,只等来一个孤零零的萧孟,他就知道这次谢云流还是不会去。
      “走吧。”萧孟将碎发拨去耳后,方轻崖凝望着她的侧脸,感觉她的情绪实在有些低落。
      “没事的。”方轻崖少有地没说玩笑话。“我们去,不是也一样?”
      萧孟拍拍他的肩,朝前走了。
      纯阳似乎永远在下雪。雪也化不净。方轻崖曾经喜欢得不得了,雪地总是清凉柔软的,冬天的太阳很暖和,晒在人身上,日光好像棉花一样,越久心越热。后来是厌恶,当他被迫凌晨爬起来打扫本不该他打扫的太极广场时、抄写本不该他抄写的道教经文时,会尤其地厌恶这些雪。冰冷,麻木。最后难免怀念,异地漂泊,总归当年是师父将他收入门下、倾囊相授,一字一句带他念诵经文,识文断句,指点剑法。方轻崖心里明镜一样,他并非对这华山的雪有多么喜爱或者厌弃,只是这里曾有他在乎的人和事,如今再没有了。物是人非,许多情感就会消磨,最终释然;怀念的还是会怀念,释然的,就真释然了。
      萧孟拎着一包纸钱。方轻崖笑话她不懂师父,师父才不会在意这些,烧纸钱贿赂阴差吗?萧孟白他一眼,说你懂个屁,当年行走江湖时她家大师兄那真叫个囊中羞涩,为了照顾小弟子们又当爹又当妈,最困难的时候得帮金水镇上的住家写符辟邪舞剑驱鬼才能换一点吃饭的银钱,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还沦落到赌庄那种腌臜地方去了。
      方轻崖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也……也不提当年耻,行不?咱刀人哪个不是年少轻狂……
      萧孟冷笑一声:聋哑村的饭菜好吃吗?万花谷伙食还可以吧?
      ……那倒是还凑活。
      “我也这么觉得。”旁边忽然有个声音插进来。萧孟与方轻崖同时一惊,方轻崖反应快,腰间横刀已出鞘半寸。
      “别那么紧张。”来人面无表情的,从背后按住方轻崖拔刀的手,缓缓推了回去。腰间别一支墨笔,还挂了个葫芦,黑色长发披垂身后,发尾绑着一个小小的蝶形银箍。“你们今日祭拜的这位,也是我的故人。”
      “裴、裴前辈。”萧孟讪讪,“你来啦?”
      裴元点一点头,举了下手里的纸钱示意。方轻崖在裴元看不见的地方冲萧孟做了个鬼脸,说师叔你赢了,萧孟说那不然呢,早跟你说你师父当年不过是勉力维持罢了。
      “他那个时候是缺钱,却从不叫苦,至少在我面前,看不出勉力维持的模样。”裴元半蹲下来,将纸钱拿出来一点点烧着,口吻像是陷入回忆,带了点柔软。“总是勤勤恳恳的……旁人看了都觉得累。但我想他自己应当是没有这样认为。大概是个劳碌命。”
      萧孟听了眼角一热:“裴前辈……”
      “别这样叫我。”
      “……那,裴先生?”
      “他直接喊我大夫的。”裴元很平静地叹了口气,“你们也这样喊吧。”
      方轻崖心里微微一动。他其实想象不出自家师父在裴元面前的样子。萧孟跟着蹲下烧纸钱,还把带来的香烛美酒摆成一排,裴元看了一眼,说你这酒倒是不错,是坛好酒。不过他酒量不大好的,喝醉了还会说胡话……他喝醉比他清醒时要有趣些。
      萧孟笑了笑,没接腔。方轻崖眼珠子滴溜溜飞转,附耳萧孟问她这位大名鼎鼎的“活人不医”到底跟自家师父什么关系,裴元根本就是全部听到了,云淡风轻地拨弄几下烧剩的纸灰,站起来,说:我跟你师父?上床的关系。
      方轻崖瞳孔地震。这是可以说的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都已经过去了。”裴元的手放在腰间的葫芦上摩挲片刻,复又轻轻收回。“说什么‘活人不医’……有时候尽了人事,终归还是要听天命。我是没有什么后悔可言的,那时在寇岛,我尽力了。但还是会恨。恨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忘了怎么恨。于是就成了现下这样,想起他,就来见一见,陪他说说话。不……是他陪我,才更恰当。”
      “恨——是什么意思?”方轻崖脱口而出。“裴大夫,你在说什么啊?”
      裴元眼角一抬:“我记得你。方轻崖,在聋哑村小住过,是不是?”
      方轻崖抓抓鬓角:“呃,我……”
      “你这一生有多少遗憾?从纯阳,到长安,再到瞿塘峡、到东海。你有多少悔、多少恨、多少求而不得?”
      “……”
      方轻崖沉默。
      “所谓恨,这便是了。”裴元轻声。“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他。唯一的遗憾,只有他。”
      方轻崖无话可说。
      纸钱烧完,香烛燃尽,萧孟本以为裴元会走,没想到两步之后,他们又在一条路上了。
      “你们师父平时在你们面前,是什么样子?”
      裴元说。像是随口问的。
      “就……也没什么吧?”方轻崖小心措辞着,“师父他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啊。”
      “那我明白了。”裴元竟然慢慢地笑起来。“原来我曾经这么幸运。”
      萧孟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
      “其实我骗了你们。”裴元的步伐稍微轻快了一点,比萧孟和方轻崖都要快,萧孟看不见裴元脸上的表情了。“你们师父喝醉的时候,跟我抱怨了特别多、特别多。还有很多胡话。还哭过。他哭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平时在你们面前,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肯定又是操心又是劳累,做很多事,却一句怨言没有。对罢?”
      方轻崖眨了眨眼。裴元步子迈得大,蝶形银箍起起落落,声音也忽高忽低的,从前面传来:“你们不知道的地方还多呢。说不定,他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方轻崖与萧孟彼此对视一眼,谁也没接话茬。
      临到下山,上马车之前,裴元忽然拦住他们,最后问了一句:你们如今在舟山,过得怎么样?
      方轻崖说挺好的,只有我们欺负人的份,没人能欺负我们。东海长安两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想干什么干什么,自在得很。
      裴元便点一点头,说那就好。毕竟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以后再也不用受人欺负。

      4、无情无忌
      谢云流在擦刀。浪三归一边看谢云流一边擦刀。莫铭一边看浪三归看谢云流擦刀一边擦刀。过了一会,莫铭问浪三归你怎么不动了,擦好了?浪三归说我也不知道擦没擦好,但看样子宗主擦好了。
      “感觉老师不是很开心。”莫铭收刀归鞘,拿肩膀撞了一下浪三归。“我破坏宗内公共财物的事被发现了?”
      “你破坏了什么公共财物?”浪三归大惊失色,这厮竟能如此坦然!“怎么还喊老师,萧阁主要是知道,表情一定难看。”
      “方轻崖还要打我呢,他打得过我么?”
      “怎么说人家也是阁里的管事……你就不怕宗主听了生气?宗主说过再不收徒的。”
      “当然不会生气,称谓罢了,老师自有宗师气量,还不至于同我发怒。”
      “我看你就是仗着宗主惜才之心。”
      “嘿嘿,就当做是如此吧!”莫铭咧嘴一笑,尔后收了笑意,很突兀地沉默下来,过后很久才道:“你不遗憾吗?在你最要紧的时候,遇到一个值得追随一生之人。可你错过了。走了许多弯路,兜兜转转,还是要靠自己领悟。如果我能早一点领悟,会比现在更好么?……说实在的,我也不大明了了。”
      浪三归深深看莫铭一眼,心想这厮认真的?这种时候说这话。不是当年无论如何都倔得不肯低头那会儿啦?
      但这些话浪三归没说。他只是试探性地问了莫铭一句:“你可知萧阁主与方管事二人,眼下去了何处?”
      “不知。”莫铭摇头,“怎么?”
      “无事。”浪三归叹了口气,“这个江湖……是很大的。比你看到的还要大。比你想象的还要大。来来往往,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是不是说得不好的事情?”
      “……就显着你有文化了?”
      谢云流擦完了刀,往后背一撂——他还保留着当年背剑的习惯——站起来原地看了看,有一瞬间的迷糊,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渐渐地有些心惊,担忧这莫非是老年痴呆的前兆,想想又觉得不对,不能啊,想他一顿能吃十只整鸡喝两坛黄酒,一刀下去断水流,这能是老年痴呆的人干得出来的事?不可能,他一定还康健得很,习武之人身强力壮,寿岁自然也稍显悠长一些。
      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去做呢。还没到他死的时候。
      可他近来益发地嗜睡,有时明明只是坐着,头脑就开始自觉自发地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这应当不是个好现象。但他无法杜绝、无法避免,全然是凭借一种难以抵抗的本能,身体自动地擅离职守了。
      谢云流判定这是一种违背他主观意志的自觉:只因那些回忆,大都是太过久远的旧事了。谁会总沉湎于许多年前的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或者艰难苦恨。都不该是现在的他能想、会想的。
      “你很老了吗?”
      林索摆开两个酒盅,倒了点慈溪黄酒。“我感觉不到啊。”
      谢云流说:“你目不能视,自然看不见我如今须发皆白。说不定没了气息倒地立死,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
      “我自己的老态,自己倒很清楚的。”林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但听到你走路说话,还很沉稳有力,总觉得你还有许多年好活。”
      “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张口闭口生生死死的,外人听到,定然诧异。”
      林索哈哈大笑:“我也只同你论生死!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说什么都无所禁忌了。你又成日里行走江湖,早该生死看淡了不是吗。”
      “是吗?”谢云流停顿一下,“我也不知道。”
      他跟着喝了两口黄酒,酒是温过的,暖酒入喉,浑身上下都热了起来。心思也跟着活络,唇舌也跟着松软,没遮没拦,无所顾忌。
      “当年我请我那师弟下山喝酒,他古板,偏不愿去。”谢云流捏着酒杯转了半圈,“你说他是当真一心练剑,还是酒量小,不愿叫我发现?……其实我早知他酒量小了。真是,我又不会笑话他。”
      “萧阁主是不是前几日来找过你?”林索忽然说了个全不相干的话题。
      谢云流眉头一皱:“是又如何。”
      “她是好心。”
      “她有她的情义,但我也……”
      “李掌门那时候,应该只是想把剑法练好罢。”转眼却是急转直下,林索又回到了原来的对话。“你是天赋奇才,他可能只是想追上你的脚步。”
      “是吗?”谢云流则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句。“……我不知道。”
      林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道就不知道罢。其实没什么。”
      确实也没什么。林索和谢云流同时在心里想。已经是多少年、多少年地过去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
      谢云流不相信这世上有再来一次就能改变结局的故事。踏出那一步,他就是他,旁人走来或许不是这样,他走来,就是这样。
      所以走出这一步,没有回头路。只能不断地向前走、向前看,哪怕背后负力千钧、万人相阻,他除了继续走下去,别无选择。
      至于当年事,当年已毕。没有当年事,今日毕的道理。
      “真不回去吗?”
      林索问。
      “回不去了。”
      谢云流说。
      当年所谓众叛亲离,回头想想,其实未必。有些事经不起太过仔细的推敲,或者说,根本不能细想。一想,就觉出后头的勉强,和心底里的惶惑。
      到最后,慢慢地也就不了了之。
      林索说:刀宗练刀有什么诀窍吗?许多新晋弟子入门选刀时来问,我也好传授一番。
      谢云流说:心中无女人,练刀自然神。
      林索一愣:原来的版本是不是剑纯发明的,我是眼盲,又不是痴傻,你可莫要诓我。
      谢云流便竖起大拇指:你有没有听说过《刀剑钝》?……不是,跑偏了。我的意思是——练刀练剑都一样,刀剑不分家嘛!

      5、借风催舟,自浪自荡
      华山特别不好爬。都说自古华山一条路,纯阳有门轻功叫梯云纵,谢云流认可吕祖的地方不算特别多,这门轻功例外,谢云流打心底里认为这玩意儿就该让纯阳所有新晋入门弟子都潜心学习一番,学不好不让下山——这也是为一众初级弟子们考虑,不然下了山却上不来,最后只能一步步走回门派,丢面儿不说,走得走到猴年马月去,华山到处都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一片白,搞不好还有迷路和雪盲的可能。
      因为雪盲而失明的纯阳弟子——天啊,想想就觉得蛮好笑的耶。
      谢云流从论剑台附近徒步上山,一路上绕开洒扫弟子、香客以及可能会遇见的熟人。还好,没人发现他的踪迹。他的心跳随着一系列动作缓缓加快,谢云流知道这是为什么,没办法,暌违良久,别后重逢,任谁来都不免心惊。他单是心跳快一点又算什么呢?换个人来,此刻怕已痛哭流涕了罢。
      他的脚步在登上后山之前停驻。都说近乡情怯,不无道理。后山倒算不得什么故乡,却有一位故人长眠于此,直令他不忍再进一步。
      “师兄?”
      谢云流回过头,李忘生一身素净道袍,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蓝纹像水云天,黑绣像苍松石。
      “是你当真回来了,还是我又在发梦?”
      谢云流紧了紧身后背刀的带子:“师弟时常梦到我吗。”
      “盼着师兄你能常入梦,可你几乎不曾来我梦中。我以为你还恨着。”
      “便是之前恨,如今也没什么了。”谢云流低下头,“半生浮沉,寥寄江海数十载,无论爱恨,一应见心明性,无所往了。”
      李忘生遥望着他,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只沉沉地,不间断地凝望。
      ——既是无论爱恨,怎的就不敢再往前一步?
      但凡往前多走一步,便能看到积雪对面,这片山上数不尽的人和事。虽则陈旧,历久弥新。
      怎的已到了这个地步,仍还不愿睁开眼睛,看个清楚?
      谢云流也抬眼去看李忘生。他这师弟面色苍苍,却不至于衰朽,双目凝神,想来道法修为不曾落下。也是,如今师弟执掌一派,领着纯阳宫屹立华山之上,自不能甘于人后的。眉心那一点朱红尤其醒目,谢云流从前暗暗地嫌过那东西显着过分媚妩,不似寻常道子庄重,如今再看,竟也是仙风道骨、慈悲悯怀了。
      “萧孟和方轻崖日前来过。”他说。“你知道么?”
      李忘生说:“洒扫弟子同我通传了。”
      “你不拦?”
      “他们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要想回来,回来便是。”
      谢云流有些郁闷地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李忘生字字句句都是在说自己。当然这也可能是错觉,毕竟他这师弟刻板又固执,该说的不该说的,李忘生心里清楚得很。
      “不看看他吗?”
      李忘生等了一会,还是说出了口。
      “我……想见师父。”
      “师父早算到你今日要来,所以才命我在此等候。”李忘生主动走了过去,“他也算到你会说什么了。”
      “那你还要听吗?”
      谢云流很平静地把这话抛了过去。李忘生忽然间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了一下,热血上涌,头脑一空。
      “师兄,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谢云流一怔。
      “我——”
      “其实你和我、我们,这些年也不过是得过且过,是么?”
      话里带着起伏。谢云流本想多说几句,看到李忘生如此,眉目一紧,很快又松弛,仍还是平静地、平淡地,道:“忘生,我们都不能再改变什么。”
      他猜不到,或者隐约猜到,师弟将要脱口而出的是质问、责问、拷问,千问万问,可他答不出。准确地说,做不到。那何必再问、再答,不如就此恩怨了结,彼此心里都释然,不执,便能不惑。
      李忘生听了,长长的一口气呼出来,心里明白,确实是不用多说什么。
      于是闭了闭眼,心怀的无限激荡渐趋平复,再睁眼看时,灵台清明,浑身都轻飘飘的,大约是彻底了了一桩旧念,满目的新世界。
      “师兄,不必说了。”他轻声。“我已经听到了。”
      当年,在一切都还未发生以前,华山上还没有这座纯阳宫以前,多少大道理,即便重复千遍万遍,他师兄或是他,都是听不懂的。记诵经文、修炼剑道,以为这已足够他们消磨,“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这句话似乎不该出现在他们耳边。却不知不觉间跌入一团迷雾,便是不情不愿,也有人推着他们行走,渐行渐远。
      一时意气,落入朝局漩涡;满腔孤勇,无奈天命弄人。无论是他师兄误伤师尊,还是他师弟错手杀人,抑或是游荡江湖、飘摇海外,腥风血雨,无处容身,大抵这世间真正的圆满清净只存在于经文所书写的玄妙境地里,江湖广阔,遍寻不着。
      舟山渔歌唱,论剑松林晚,数十年恩怨已了,换白头霜雪一身。恨当年倾盖,悔半生流云。
      到如今,不过是风烟俱净,尘埃落定。
      “要去见师父,便随我来罢。”李忘生一摆拂尘,有积雪从拂尘上簌簌而下。“你上山,可有旁人知晓么?”
      谢云流说:“我独身来的。旁人知晓,任他们议论好了。无非是上门寻仇,也好试我刀宗威名。”
      “却是活得辛苦了些。”
      “习武之人,说甚辛不辛苦的。”
      “还修道吗?”
      “习武,兼着修心,不妨着。”
      “师兄倒看得开。”李忘生一边说,一边不由得微笑了笑。谢云流见了,心底横生一些怪异慌乱,好像是他做了一件错事,一时半会的却不知从何谈起。
      师兄弟两个一道去见了吕祖,吕祖闭门,隔一条半宽不窄的门缝,师徒浅谈几句,并没有提及当年事。李忘生要带谢云流下山,谢云流犹豫一下,还是原路返回了后山。
      李忘生便叹了口气,说你终于肯来,风儿不知该有多么欣快。
      一步踏出,谢云流头脑里一下忆起方才见面,李忘生同他说的第一句话,脚下不免一顿。他的师弟好像真的等了他很多年。
      他猛地回头,李忘生有些不解地回望,眉目澄净,一片坦然。
      谢云流忽然意识到,李忘生还是那个李忘生,他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并且一片丹心赤忱,悲悯满怀,无论对人、对事、对纯阳,从未改变。
      是他谢云流早该死了。
      他捡来养大的孩子已然再无法活转,他仍犹未觉,很硬挺地活着,不以为意。很多次他都会想象设若洛风当年未死,他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有时候一个人的性命,可能要比他本人的实际用处重得多,活着无人在意,但绝不能死。只因这一死,很多人的命运便会就此打成死结。他早就不是单单一条性命,而是一个符号、一个关捩,象征的意义大于本质,承载着的远超过他自己。
      可洛风还是义无反顾地死了。
      谢云流独自回返舟山,一路无言。有些事,当时那样轻易地过去了,实际上并不会就这样轻飘飘地流逝。过后或许很多天、或许很多年,偶然心头划过一道明悟,才陡然想起,原来有些事从未过去。可最后过得去过不去的都会过去,头脑只是回忆一番,鼻腔永远微一酸楚。
      生死,便算是这样一桩事。
      夏秋冬亦是。
      谢云流面向前方浩瀚东海,浪潮奔涌,昼夜不歇。舟山几乎不会下雪,温暖的陆东没有冬天。千帆过尽,往事如烟。
      他想自己终于彻底地死过一遍了。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包邮区没有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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