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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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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停了,天地间很静。
无垠平原上,积雪像一条一尺厚的毯子。
这条洁白毯子上,散乱地点缀着横七竖八的尸首。断手断脚压着破开的肚子,旁边是泼出来的一滩滩红血,以及仍旧残存华光的各色兵器。
四周黑瘦的枯枝零星站立,默默望着这一地战后狼藉。
“啧,搞得这么惨啊……”
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像合拢羽翼的飞鸟,闪现在雪地中。
她呼出一口白气,提起围巾遮住半张脸,弯腰在那一堆难以分辨原主人的断臂残肢中找着什么。
大概不算特别重要的东西,因为这人都不愿意伸手,只是拿脚拨开积雪,这里看看,那里戳戳。
“哦!找到了!”
身影的脸忽然朝地面贴近,这回她终于愿意伸手扫一扫雪。
扫去积雪后,露出一张青年人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双目紧闭、血污覆面,也能辨认出生得罕见地俊秀的年轻人。
他的头冠碎了,黑发散落,但仍有微弱的鼻息。
“还活着!”
身影确认埋在雪里的就是要找的目标,轻快地欢呼一声。
她不怎么温柔地将人挖起来,以伶仃的身躯轻松将人扛在肩上。
然后好心用脚掂起掉在青年手边的长剑,反手接住,接着又像来时一样,蓬地一下,干脆利落消失了。
……
半个时辰后。
黑色的身影扛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出现在一座山中别院。
别院绕着一汪温泉修了一圈,黑影站在院外,已经能感觉暖融融的气息团团扑来,其中还混着某种微苦的香气。
她一抬头,见院门口挂一块匾额,“桃花流水”。
这就是说好的地方了。
黑影清清嗓子:“请问王圣手在吗?我给您送伤患来了。”
院内悄无声息,沿院墙种植的那一排紫色五角花肖似主人,花瓣和圆叶片一动不动。
“哦,对了,”黑影想起来什么似的,仰头喊,“伤患叫姜弥,是他自己让我送他来的。”
“……”
“要不我就放门口,您回头看着合适,自己搬进去?”
“……”
黑影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弯腰仿佛真要将人放下。
这时门忽然开了,有人轻轻咳了一声:“我搬不动,你搬进来吧。”
黑影动作一顿。
“王圣手?”她抬眼看去。
门后是一个女人,头发简单一束,模样倒是很漂亮,但脸色很白,眉毛和头发则都很黑。
她看起来身体和脾气都不太好,裹着棉袍,平淡一点头:“王黛晚。进来吧。”
王黛晚的视线甚至没在姜弥身上停留。她让出通路,示意黑影进门。
……算了,大夫就是有各种怪脾气。
黑影说服自己,抿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笑,扛着姜弥大步往里走。
将人按照指示放在铺了细白布的榻上后,黑影搓搓手指:“那人我就送到了,王圣手,您看这尾款……”
王黛晚坐在榻边,一手按在昏迷的人胸膛上,头也不抬。
“谁说要付你尾款?”
黑影:“?”她一指姜弥,“他说的。”
“那你找他。”
“他不是没醒吗?”
“你等他醒。”
“……”
黑影气笑了。
她双手抱胸,想呛两句,又想到委托自己的时候,姜弥的确没说由王黛晚代为支付尾款,一时只能嘶一声,舌头在牙齿上溜一圈,说不出话来。
那边王黛晚已经开始剥姜弥的衣裳,以那白细的手臂,剥了两下就卡住了。
王黛晚停了停,回头:“他醒了才能给钱。”
“呵,这不废话吗,要不你给?”
王黛晚自己说话不怎么柔和,对别人的恶声恶气也不介意。
她一摊手:“那拿剪刀来。”
“……”
姜弥能平安无事地醒来,黑影心想,这功劳她要占大半。
不过财主转醒,已经是六天后的事了。
那时黑影被迫在“桃花流水”,和王黛晚打了六天交道。
最初她觉得这人得亏是住在山里,要是到山下,不出半天就得被人揍死。
但渐渐地,她又觉得王黛晚也没那么差劲。
至少她情绪平稳,没什么波动。虽然是平稳地不怎么讨喜,但好读好预判,反倒有种奇异的轻松感。
轻松感的证据之一,就是她报上了自己的真名。
“顾一弦。”
王黛晚从姜弥的房间里走出来。
当时顾一弦正蹲在栏杆上等温泉蛋熟,闻言回头:“怎么了?”
王黛晚:“醒了。”
她说完就走。顾一弦不用看天色,就知道这是要去午睡。
王黛晚自己是大夫,但身体并不怎么好,大概是中了“医者不自医”的诅咒。
但是,醒了?
顾一弦一下蹦起来,温泉蛋也不要了,几步弹弹跳跳地进了房。
往榻上一看,金主果然醒了,正以一种惆怅的神色望着头顶的仙鹤床帐。
知道的这是睡太久刚醒回不过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作诗。
“姜老板,您气色不错啊。”
顾一弦先违心夸了一句。
姜弥似乎被惊动,侧眼瞥了她一下。
“咳……多谢。”他弱声说。
明明是个杀神,而且才刚醒,但不知道是不是占了那张脸的便宜,就刚刚这一个转眼的细微动作,就有清澈的光辉流动而过。
顾一弦心里顿了一下,面上好歹没表现出来,否则不好要钱。
“不必这么客气,毕竟拿钱办事嘛,”顾一弦摸摸鼻子,凑到榻前,“就是,这个,您看啊,还剩下一小部分尾款……”
“哦,对……”
姜弥没有拖沓的意思,只不过伤重,说话难免断断续续,“在我外袍左侧……紫桔梗荷囊,里边有钱钞……”
顾一弦:“……”
她回头看看屏风,空的;看看木施,同样空的。
再想想当时将人扛回来,穿外袍了吗?没穿。
那荷囊还在吗?想得美。
“不是我故意,是您没说啊!”
顾一弦大惊失色,“除了那荷囊,您还有别的地方放钱吗?”
“什么意思……荷囊没了?”
“岂止荷囊,您那外袍破成布条,不用风吹就散了,哪还有外袍啊?”
“……”
“所以您还有别的地方放钱吗?”
姜弥艰难别过头,面朝里:“没了。”
顾一弦不信,她想去扒拉一下财主,又怕把财主扒拉没了,恼恨地搓搓鬓角头发,泄气往地上一坐。
“您这是想赖账吧?可别骗我了,大名鼎鼎的姜杀神,金银财宝都能堆成山,现在丢了只荷囊就没钱了,谁信啊……”
姜弥没有动静。
顾一弦想了想:“那就算信了您,这钱也得给吧?要不这样,我看您和王圣手关系不错,您两位商量商量,请她先垫付着?”为了显得可怜,干巴巴补充一句,“我家还等米下锅呢!”
“……她也没钱。”
顾一弦:“???”
她蹭的站起来,指着姜弥的后脑勺骂:“合着你们俩是来讹人办事了是吧?吃霸王餐?信不信我——”
“谁讹人?”
本以为去午睡了的人出现在门口,顾一弦一惊。这次和第一回在门口见王黛晚一样,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
怎么,这人有什么神行术吗?
“我不讹人,”王黛晚端着冒热气的药碗迈进来,朝榻上的姜弥说,“你讹人?”
姜弥在她出声时又将头转回来了,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才说:“我没有……”
“嗯,那你的钱呢?”
“……花光了。”
王黛晚闻言,回头看顾一弦,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写着“你听到了,他没钱了”。
顾一弦原本以为王黛晚是为自己出头,结果等来这一出,气得眼前发黑。
“你们一个残废,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一个病秧子,快走几步就要停下喘气——”
顾一弦咬牙切齿,抬手五指张开,“就这样,也敢欠我钱?”
王黛晚又转身照顾姜弥喝药去了。她背对着顾一弦道:“哦,你要出气,不要钱?”
“我要不着钱,就要出气!”
“谁说你要不着钱。”
“……少跟我兜圈子,这不是你俩刚才演的?”
王黛晚默不作声,小心将姜弥放回枕头上,又拿布巾给他按按嘴角。
姜弥勉力伸手想捞她的手,没捞着,确切说是没抬起来。
王黛晚回头看看顾一弦,又看看姜弥。
“钱没了,不是可以再赚?他现在没钱,拿不出来,又不是以后都拿不出来。”
王黛晚还是那副“不理解你们在闹什么”的平淡样,“怎么,你们尾款有付钱期限?”
顾一弦:“……”
失策!还真没有!她太信任姜杀神的名声了!
“那不就结了。”
王黛晚看一眼顾一弦僵硬的脸,伸手轻轻搭在姜弥的肩膀上,“满满,你伤好之后,会赚钱还钱的吧?”
姜弥视线还停留在她细白手指上,忽然听到自己小名:“……”
顾一弦:“?”
杀神小名这么俏?
“……我会的。”
姜弥低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顾一弦的错觉,她总觉得杀神过于白皙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色。
“嗯。”
王黛晚想了一下,鼓励地在姜弥肩膀上搭了搭,“小姨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