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钉》初平

1、图钉

　　讲个故事给你听，随便你相不相信。
　　我恨死她了，恨死她了。
　　她是和我合租的女人。我们在一起住了四个月。期间我一直想搬走。可是已经交了半年的租金。房东说中途退房不给我退钱。而我确实没有钱。如果有钱也不用跟这个女人住在一起。住在这个让我一辈子也不想看到的恶心房间。
　　房间里充斥着她的廉价香水味道，闻到就想吐。
　　我恨死她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
　　让我慢慢讲给你听。
　　她很漂亮，非常漂亮，你可以极尽所能去想象她的美丽。但是她却跟我一样没有钱。我虽然恨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漂亮的。她小巧的身体，她柔软的嘴唇，她丰满的□□，她如雪的肌肤，她乌黑的眸子，她卷翘的睫毛，她笔直的鼻子，她甜美的声音。何况她还年轻。
　　一句话说，她浑身都是资本。
　　我知道，她不会穷太久的。
　　而我，却要穷一辈子。
　　为着这个，我也恨她恨入骨髓。
　　她和我一样，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我应该叫她“女孩”吧，就像她自己称自己“我们女孩子”一样。可是，我凭什么叫她“女孩”？
　　她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是：“我好纯洁的，我都不知道跟男人牵手是什么感觉。”她说这话的时候总要做出那种羞涩的表情。
　　我总是冷冷地看着她，我知道她下一句话就是“不对，我爸爸也是男人哦。呵呵。”
　　“不对，我爸爸也是男人哦。”她害羞地低下头：“呵呵，怎么把他忘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我经常跟我爸爸牵手耶，逛街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我是我爸爸的情人呢。其实我都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呢。”
　　我心说：“装，你再装。”
　　“良，你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吗？”
　　我是陈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抱着一只大布熊坐在我面前，穿着碎花的连身小短裙，笑得好甜。
　　“我叫林珊珊。树林的林，珊瑚的珊哦，不是女字旁那个姗。别人总是把我的名字写错呢。我觉得这个名字已经很女生了，不想要太女生。你以后可以叫我珊珊。不过呢，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珊，一个字就好有感觉了呢，你说对吗？”
　　我不置可否。
　　于是她又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冲我眨眨眼。
　　“陈良。”我单调地说。我不知道这个平凡的名字有什么可介绍的。
　　“哇，陈良哦。很个性的名字呢。大树底下好乘凉。你爸爸妈妈给你取名字的时候肯定是这样想的哦。是哪一个良呢？凉冰冰的凉吗？”
　　一句话说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从来没有以为我父母在给我取名字的时候是浪漫地站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时心生灵感。我觉得他们只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仅此而已。
　　“良民的良。”
　　她眯起眼睛假装思索什么：“陈良。”多享受似的。
　　然后她欢快地说：“我以后叫你良。”
　　就这样，我从此叫良。但我还是叫她林珊珊。虽然我很少叫她。
　　现在，她问我：“良，你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吗？”
　　我没谈过恋爱，真的。这句话说出口真让我沮丧。二十多岁的人了。
　　常常觉得自己老了。可是我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我这样回答她。
　　“不知道？不会吧？”她惊讶地看着我：“难道你也没有谈过恋爱吗？”她在重音放在那个“也”字上，旨在声明这世界上她是硕果仅存的处女。
　　不瞒你们说，这个有关“恋爱的感觉”的话题，这四个月来我听过不计其数次。她早就知道我没有谈过恋爱，可是每次都像第一次听到一般惊讶。我怀疑她有失忆症。
　　她就这样一次次翻出我的耻辱，让我痛。
　　是的，我没有谈过恋爱。我错过了偷偷和男生传纸条的年龄，错过了小心翼翼和男生牵着手走过大街甜蜜地担心遇见熟人的年龄，错过了幸福地挽着男生的胳膊光明正大去开房的年龄。
　　我错过了所有可能跟男生展开的故事，因为今年，我毕业了，我不再是个女生。
　　林珊珊是不会知道我心里的感觉的，因为她的表演才刚刚开始。接下去，她要说：“我想我的白马王子，一定是个很特别的男孩子。”
　　“我想我的白马王子，他一定是个很特别的男孩子呢。”
　　恩，她说话要加个“呢”，台湾言情小说看多了。我复述的时候搞忘了。
　　“他一定又高又帅，笑声像大海，眼睛里有阳光。”
　　歌词都搬出来了。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很成熟的男生。懂得包容我。在我耍小脾气的时候，会微笑地看着我。我哭的时候呢，他还会递手帕给我，手帕上散发出绿茶香水的味道。”
　　“恩，就是绿茶香水。良，你知道绿茶香水是什么味道吗？”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绿茶，没有理她。
　　“不过呢，我还是不要常常对他发小脾气了，因为他是那么好的男生，我总这样子，一定会把他吓跑的。”
　　“良，你总是不说话，你也在想你的他么？”
　　我端起绿茶喝了一口，把一片茶叶在口中细细咀嚼：“没有，我在听你讲你的他。”
　　林珊珊开心地笑了：“真的吗？你都不会嫌我烦吗？我好怕你会嫌我烦哦。不过不会的啦，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那我继续讲了哦。”
　　她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个腿长长的布猴子。她有许多的布娃娃，把我们小小的公共空间填到满满。
　　她低头在猴子脸上亲吻一下：“小皮，你也要乖乖地听姐姐讲哦。”我看着她一勾头时的温柔，脖颈雪白。她的每个布娃娃都有名字，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们。
　　“我的白马王子，呵呵。”她害羞地低下头：“我这样谈论他，真不好意思。女孩子，应该矜持一点的。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常常想起他。”
　　“他会是我的初恋，我的热恋，也会是我的最后一次恋爱。有人说，女人一辈子只有一次恋爱是好遗憾的。可是我觉得，只有这样的爱情，才算是最完整的爱情呢。然后，我会嫁给他，专心为他做一个好妻子。我可以为了他，放弃我的工作。然后呢，”她又一次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
　　然后为他生孩子。
　　半分钟后，她重新抬起头：“良，你不要笑我哦。然后，我想给他生很多小宝宝。我喜欢女孩子，我要给她穿漂亮的公主裙子，梳许多的小辫子。男孩子也很可爱拉，可以打扮得象小绅士一样。”
　　她就这样不断地讲她假想中的白马王子。其实第一次听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她单纯幼稚，但几个月里重复听同一个故事，就让我觉得厌烦。我想搁谁谁都一样。
　　这些并不是我恨她的理由。
　　我为什么恨她？这要从一个男人说起。
　　这个男人叫人常常。当然不是真的名字，是他的网名。我从来不曾过问他的真名，因为我想他想说的话总会对我说。
　　我认识人常常已经一年了。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血亲以外最亲密的异性。也只有他，让我懂得什么是恋爱的感觉。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座城市不是我的家乡，因为人常常也在这里，毕业后我就留在了这个陌生繁华的大城市，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文凭的原因，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靠着写小说的微薄收入勉强糊口。
　　生活虽然清苦，朝不保夕，还要终日面对林珊珊这个奇怪的女人。可我心中一直有个希望，我要见到人常常。我也做过白马王子的梦，人常常就是我的白马王子。我没有见过他，连他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你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因为人常常从来没有提过要和我视频，而我，更不可能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我听过人常常的声音。
　　每个周五的晚上，人常常都会拨通我的手机，或长或短的给我一个电话。一年来从未有过间断。虽然他不说他爱我，可他已经走进我的生活。
　　电话里，他叫我小姑娘。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他总是问我：“小姑娘，你在干什么？”“小姑娘，你今天开不开心？”“小姑娘，你吃过饭了吗？”有时候，他会说：“小姑娘，今天电话不能讲太久了，因为我要去开会了。”“小姑娘，我晚上有个应酬，不能上网陪你了，你早点休息，不要等我。”
　　我想他可能是个已婚的男人，他不说，我就不问。那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感情，有时爱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第一次认识他，是他主动加我的。他在身份验证里写了一句话：
　　“小姑娘，可以认识你吗？”
　　我的心瞬间融化了。
　　小姑娘，多么神奇，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我。我是个平凡的女人，从来不会吸引男人的注意。而且我不可爱，我总是一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样子。这就太糟糕了。男人们永远不会对这样的女人动心。可是人常常，他叫我小姑娘。
　　他的个人资料里有这样一段话：
　　“人常常很忙，人常常很闲。
　　人常常被爱，人常常爱谁？
　　人常常寻找，人常常失去。
　　人常常很快乐，人常常却哭了。”
　　我用一秒种的时间爱上了他，一直爱到现在。
　　认识他之后，我把网名改成了小姑娘。因为这样，他不在的时候，别人叫我小姑娘，我同样能够感受能够回味与他在一起的快乐。他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他。
　　走过喧哗的街，我幻想我们相遇的情景。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边的人，观察那些陌生男人的微笑，围巾，打火机，皮鞋，领带。总有哪一点让我想到人常常。我也像林珊珊一样幻想着和他恋爱，也奢望和他结婚生子。但是会有那么一天吗？我常常苦笑着否定自己。
　　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吧。
　　但是林珊珊，我最恨的那个女人，她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星期五的傍晚，我激动地等着人常常的电话。我知道他要在天黑后才会打给我，所以我出去买牙膏。一路上我哼着歌，脚步轻快，神采飞扬。走在路上甚至有个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爱情可以让女人变得美丽。我开始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在超市里，我愉快地挑选牙膏。还给自己买了一盒M&M的巧克力豆。结账后我伸手进口袋准备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然后去外面的小餐馆打包一份面回去，顺便帮林珊珊也买一份。她应该也还没有吃东西。
　　可是摸到口袋后，我惊呆了，手机不在那里。我飞快地把挎包全部翻了一遍，没有！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手机丢了,我以后再也不能接到人常常的电话。”这想法让我觉得天塌下来一般。
　　然后我疯狂地向我的租住屋奔去，还有一线希望就是我忘记带手机。在我狂奔的时候，我根本忽略了路人的眼光，我的世界只剩下人常常温柔的声音：“小姑娘，你好吗？”
　　回到租住屋的门口，我手忙脚乱地摸出钥匙。可我的手在钥匙孔前停住了。
　　我们的房间很破，门很薄，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我听到林珊珊的说话声。
　　“恩，是啊。人家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嘛……良？她没有说过啊……真的……不过良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呢……对啊……我啊？呵呵，你猜？恩，猜错了哦……当然是我比较漂亮啦……没有耶，人家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呢。都不知道跟男孩子牵手是什么感觉……哼！居然不相信我……你好讨厌啦！人家都不要理你啦！良啊？她还没有回来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说，良回来看到我跟你讲电话会不会生气哦？不会吗？你了解她吗？了解啊，那你喜欢她吗？哦……没有，我没有不高兴……其实还是有一点啦……呵呵，那你喜欢我吗？”
　　我迅速打开门。在我推门和林珊珊面对面的时候，她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慌乱，接着她甜甜地笑起来：
　　“良，你回来啦？好想你哦。喏，你的电话。你刚才不在，我就帮你接了。是一个声音很好听的GG耶。GG再见，下次再跟你讲哦，我叫良听电话。”
　　我接过我的手机：“喂，你好。”
　　人常常熟悉的声音飘进耳畔：“小姑娘，跑哪儿去了？”
　　我心里涌上莫大的委屈，可是林珊珊她就站在我身边，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说：“哦，我出去买了点东西。”
　　人常常在电话那端轻轻笑起来：“呵呵，是么？刚才接电话那个小丫头挺有意思的，是你的室友吗？”
　　他叫林珊珊小丫头，他这样叫她。一直以来的优越感瞬间崩塌。
　　我看了林珊珊一眼，她愉快地冲我眨眼睛。
　　我说：“恩。”
　　人常常说：“怎么都没听你提过呢？”
　　我说：“没什么好提的。”
　　人常常沉默了一秒，然后说：“哦，这样啊。好了，小姑娘，我今天晚上有点事，就不跟你聊了。你早点休息。再见。”
　　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说，人常常就要挂线了。而我总是很少说，不懂得表达。
　　我说：“再见。”
　　那边就传来一阵忙音：“嘟……嘟……嘟……”
　　留给我无尽的空虚。
　　林珊珊立刻跳到我面前：“良，良，他是谁哦？”
　　我坐到桌前打开电脑：“朋友。”
　　她像鸟儿一样跟在我后面唧唧喳喳：“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呢？男朋友吗？”
　　“不是，普通朋友。”接着我补充了一句：“我没有男朋友。”
　　她并不懂得见好就收：“怎么都没听你提过呢？”
　　一天里两次听到这个问题，我给出的答案却是一样：“没什么好提的。”
　　林珊珊坐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胳膊，我突然觉得有点恶心。可我没有甩开她，就任由她那么恶心我。她把头枕在我的手臂上：“良，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我冷冷地说：“不知道。”
　　林珊珊笑了一声：“我觉得我爱上一个人了。”
　　我没有回答。
　　林珊珊不肯善罢甘休：“你不想知道那是谁吗？”
　　我不想，真的不想。
　　我说：“难不成是我吗？”
　　林珊珊欢快地跳起来：“哈哈，良，你可真幽默。”我幽默？
　　“是啊，我爱你啊。不过我说的不是那种妹妹对姐姐的爱啦。”姐姐？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姐姐？我想问问她是几月生日，可是我实在懒得跟她说话。
　　“我说的爱，是那种谈恋爱的爱。”哦，你终于有了恋爱的感觉了。
　　“良,我跟你说，你可不要笑我哦。我爱上了你的那个朋友。”
　　我的心咯噔一声。
　　我说：“哈。”
　　林珊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讨厌拉，说好不能笑我的，你为什么要笑我嘛。你这样人家很害羞啦，都不好意思给你讲了啦。”
　　我笑你？林珊珊，我笑的是我自己！
　　但是她很懂得□□，不是，自我安慰。她很快就不再不好意思了：“良，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随便的女孩子。这么快就爱上一个人。其实不是啦。我好纯洁的，我都不知道跟男人牵手是什么感觉。”你忘了你爸爸。
　　“对了，我爸爸也是男人哦。怎么把他给忘了。”
　　“良，我爱上了一个声音，我是不是很傻啊？”不，林珊珊你很聪明，你比我聪明多了。
　　“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确定他是我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人呢。”是的，人常常是不错的，我们的选择不是巧合。
　　“我觉得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好美哦。”林珊珊跑去她的布娃娃堆，抱起一个大娃娃开始在窄小的屋子里旋转跳舞。
　　她说：“小乖宝，姐姐恋爱了，姐姐爱上一个人了呢。”
　　然后她唱着歌，她唱的是：“我不明白什么是爱，直到发现你的存在，整个世界忽然好像被你填满色彩。”
　　林珊珊，我输了。
　　接下去的故事如你们想象一般发展。林珊珊和人常常谈起了恋爱。可笑的是撮合他们的人竟然是我。我不是善良，我只是无能为力。你们告诉我我能做什么？网络，无线电话，这世界是如此快速地发展，快得像林珊珊和人常常的爱情进程。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好了，我讲完了。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恨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