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天下第一 ...

  •   一、
      寒风料峭,大片大片的雪花像失了魂一般地四处乱撞,天地之间的景物尽皆隐没了原形,放眼望去只能粗略地看到一些树木、房屋的形状,大风带着片片雪花,不住地往乐杞脸上飞。
      乐杞早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得脸颊更是冻得发紫,头发上、睫毛上也沾满了雪花,大雪中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在天地间踉踉跄跄地挪动着,腰间的剑也已被雪花覆满,剑鞘亦被雪花封住。苍茫天地之间,他的身形堪比蚊蚁,好似随时都会被大风雪吹飞一般。
      看来衣服还是穿少了,早知道就把师父的棉衣也偷出来,头一回来北方,原来真的会这么冷。乐杞心里想。
      三天前,扬州。
      乐杞随师父秦百尺下山到扬州办事,这是他拜入师门十几年来少有的离开涿阳郡。以往也不是没下过山,却从未出过涿阳,他生性跳脱,这些年早就给他憋得烦闷无比了。秦百尺原本也不想带他出门,可是这一次乐杞头都要磕烂了。他不得已,才勉强答应。
      不是乐杞的头要磕烂,而是涿阳派的青石板实在是遭不住。
      这小子比谁都要爱惜自己的身子,磕头的时候更是生怕磨破额前的一丁点儿嫩皮,每每都要运用内力护着。青石板运上山太费劲,秦百尺老爷子实在是心疼那几块儿大石头,眼看着殿内的地板有了裂纹,秦百尺赶忙松口答应,不敢让他再磕了。
      街边热闹非凡,虽说扬州也是南方城镇,但人情景物终究要与涿阳不同。身边叫卖声不绝于耳,听得乐杞脑袋晕晕的。尽管他已经是十八岁的年纪,却仍然欢脱得如同稚子。他支棱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下,叫卖的多是些吃的,他又不饿,便猫着身子在漂浮着食物香气的闹市中,寻找着一些其他稀奇古怪的店铺,诸如小玩物、衣物甚至所谓的“武林秘籍”等。
      未入尘世,不知尘世乐。
      这边乐杞玩儿的正开心,他的师父、涿阳剑派的掌门秦百尺,则正被众人为难,下不了台阶。
      香远客栈,天字号隔间。
      这个隔间其实是一间颇为隐秘的密室,其中有一个长长的黑漆梨木桌,桌旁安放着一个个次第排开的黑色椅子,虽然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却没有什么人在吃,围坐在桌子旁边的多是些白眉白发的老者,偶有几个中年人也显得十分沧桑。他们衣着各异,或着道袍,或着僧衣,或着华服锦缎,各不相同,而此时屋内的气氛更是显得十分凝重。
      “你们执意要让这几个小帮会参与此后的华山论剑?”一位身着袭青白素衣老者冷声问道。
      “当初尹道子前辈设立华山论剑时,本就秉着广邀天下各派能人异士前来比试剑道、互论武学的初衷,就连无门无派的独行侠客都可前来论剑,比如曾经的丁七剑圣,又如十年前的震南天孙礼不都是无门无派之人吗?
      为何反到了我们这一辈倒看不起散人游侠了,是散人游侠没有能打得过你秦百尺的,还是你涿阳剑派自恃家大业大,尊贵得不想与我等为伍了?”就在素衣老者话音刚落,席上的另一个黄袍白须的中年人便紧接着呛声道。
      这二人,一人是涿阳剑派掌门,也就是乐杞的师父秦百尺。另一个,是北地玄黄山庄的庄主常敬亭,两大门派都是江湖上的执牛耳者,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何况上一次论剑的头筹,如今的天下第一,正是这位黄衣老者,诨号“玄黄剑”的常敬亭。两派分别为南北武林的魁首,一直以来都不大对付,相互看不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正在这时,席间又有一位白发中年人站了起来,抱拳说道:“常庄主说得有理,当年尹掌门确实不曾规定过华山论剑要有门阀显贵之分,对于花雨帮、闻香会等门派加入华山论剑,我华山剑派,并无异议。”
      说话的这人,正是华山剑派当代掌门。
      就连华山剑派掌门都已开口,其他人更加不便多说什么。虽然席间还是有人觉得不便,但只是嘀咕了几下,没有多言。与此同时,一些玄黄山庄一脉的门派也都纷纷表态,支持前面的提议,花雨帮等参与论剑已成事实。
      秦百尺见状顿时气得直吹胡子,他何尝不知道散人游侠中也多的是卧虎藏龙的英雄,只是他顾虑花雨帮几个帮派在江湖上名声不好,从而坏了论剑的名声。可是如此一来反而成了他涿阳剑派容不下其他小派了,不禁一拍桌子,怒道:“好啊!那两年后的华山论剑,我秦百尺绝不会去!”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无不咋舌,鸦雀无声。
      此时在扬州街上的乐杞,对师父的境遇自是浑然不知,竟在一家胭脂铺子前徘徊不走,还胡乱地把人家胭脂涂了一脸,卖胭脂的老板娘也不管乐杞是个男的,只是自顾自地为了卖胭脂给他而撺掇着他涂,任凭他将自己涂成了大花脸,自己也乐呵呵地笑得花枝乱颤。
      俯仰之间,乐杞一抬眼,却见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看样子也才十七八岁的模样,正在紧挨着的旁边的铺子前买糖葫芦。此时南方也正值冬日,难得的有糖葫芦卖。
      乐杞初时没有在意,再仔细一看,只见那女孩衣着黑黄衣袍,虽也是姿容倾城,却与乐杞常年所见的南方女子不一样,身上有股飒爽之气,眉目之间显得那么英气逼人,而她背上的那柄黑黢黢的大剑,更是显得格外瞩目。
      若是乐杞只是看着却还好,只是他又如何肯只是看看呢?他见状自然是大摇大摆地想要过来打招呼,一个闪身便换到了糖葫芦大叔身旁,正对着那女孩,叫了声“你好呀”。那女孩被乐杞一叫,一抬眼正撞上乐杞的大花脸,不禁吓了一跳,一脚便将他踹开,直呼“妖怪”。
      大雪中蹒跚而行的乐杞,想到此处不禁呵呵地傻笑起来,还不忘揉揉当初被重重踢了一脚的屁股,竟又浑然觉得身上热气腾腾的,有了几分力气,同路边的小商贩讨了碗热水喝,便又奋力朝着前路走去。
      他竟一直跟着那黑衣黑剑的女子,从扬州一路跟到了太行山。起初他并不知那女子是玄黄山庄的,到了太行山,他才反应过来。而当他回想起师父告诫他的玄黄山庄与涿阳剑派是世仇时,已经晚了。其实乐杞根本不把所谓的“世仇”当回事。
      大雪已经下了五天了,整个太行山都已经被大雪覆盖,山路坎坷难行,好在玄黄山庄在此开宗立派,有许多方便上山的石阶路。乐杞本想循着前脚进山的常敬亭二人的脚印上山,这样多少可以省些力气,但是不曾想这才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大雪早已将二人的足印覆住,任凭乐杞怎么找,都找不到任何印记了。
      此时脚下雪已然极厚,每每踩下去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乐杞从未曾见过雪,一时间觉得这声音好听,竟又玩性大发,在雪上兀自活泼踩雪玩儿,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顺着山势滚了下去。
      他又贪玩,加之山势又陡峭,如此摔了爬,爬了摔,反反复复许多遍终于爬上了太行山。
      此时本就阴沉的天色已然愈加灰暗下来,天已迟暮,乐杞已然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站在被大雪覆满的山门下,仰头凝视着那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玄黄山庄”,顿时感到一股肃杀萧瑟之气。只是一阵寒风袭来,乐杞随即回过神来,大叫一声:
      “有人吗?涿阳剑派乐杞,前来拜山!”
      二、
      帘外细雨淅淅沥沥,一袭白衣的乐杞半躺在矮床上,腹边的炉火正缓缓跳动着,时不时发出燃烧柴草的爆裂声。乐杞的眼皮半睁半闭,拂袖饮了口温酒,道:“书汇先生,画好了么?”
      小竹屋的另一边,面向着窗子的地方,亦有一白衣女子端坐在竹椅上,正手握画笔,专心致志地运笔作画,闻言,回过头去,只见乐杞正一手扶着脑袋,另一只手软软地捏着那只“青花云翔瓷杯”,那瓷杯似是随时都有可能掉在地上摔坏。可是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那幅画。
      乐杞双眼迷离地看着自己,嘴唇嗡动,喉咙微微起伏,似是嘴里还在嚼着那口残酒。
      书汇先生摇摇头,缓缓站起,将闲置在炉火旁边的柴木又添进了炉子里,道:“或仍需两个时辰。”
      “此等添柴小事,怎么不让下人去做?”乐杞淡然说着,终于将那口酒咽了下去,又缓缓斟了一杯。
      “你这一身畏寒的毛病,可是七年前北上太行山的时候落下的?”书汇先生对乐杞的话避而不答,添好柴后便又施施然坐下,反问他道。
      窗外雨势越来越大,有零星雨点竟溅到了了书汇先生的长长的睫毛上,书汇先生微微眨眼,雨滴顺着眼角就流了下来。于是她再轻轻起身,关上了窗子,仍旧回头望着半醉的乐杞,双眸亦迷濛如雾。
      此时他已经全然躺在榻上了,右手依然耷拉着,半握着那只蓝白酒杯,长长的黑发一直顺着胳膊垂了下来,眉眼间尽是淡然。书汇先生的话令他不得不忆起,当初江湖上一直有人传言说当年乐杞年少轻狂,上玄黄山庄挑衅,却被常敬亭之子常怀礼打得拿不起剑,狼狈逃下太行山,沿途竟然还拿江湖上的小帮派出气的事,念及往事不禁轻蔑一笑。
      “怎么,书汇先生也对这等道听途说之事感兴趣?”乐杞眉头微微一皱,把玩着酒杯,头也不抬地说。
      “书汇,懂医。”
      乐杞与她对视了须臾,觉得无趣,叹了口气,翻身道:“我且睡一个时辰,画好时劳烦先生将我推醒便可。”
      书汇先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应了一声,便继续回头作画了。
      雪花依然簌簌飘落,此时自己上山时的脚印亦已经尽数被覆盖过去了,就仿若他从未来过。乐杞只觉眼皮沉重,好像已经不畏惧这刺骨严寒,头抵着玄黄山庄的朱红大门控制不住地就要睡去,谁知此时忽然“嘎吱”一声,那大门竟豁然打开,乐杞一时缺了支撑,顺势一个跟斗就倒翻栽进了里面。
      如此一来他又顿时清醒了,手忙脚乱地正打算爬起,一双雕花金履却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乐杞顺着鞋子缓缓抬头,有一黑黄相间、貂皮黑氅的魁梧大汉正负手而立,身上挂满了锦饰香囊,富贵之气溢于言表。
      “你是何人?何故在我山庄下叫嚣?”魁梧男子居高临下,目光睥睨。
      乐杞见等了这么久,总算有人肯见他了,一时又得意忘形起来,也忘了寒风萧萧,嗖嗖两下爬了起来,搓着手笑吟吟说道:“在下涿阳剑派掌门秦百尺首徒乐杞,前来拜山!”
      常家男子闻言,眉毛一挑,道:“哦?原来是涿阳来的贵客啊。在下常怀礼,有失远迎。”
      乐杞正笑着还礼,一个恍惚间一道黑色剑光便倏然落下,直直砍向自己的天门,这一招可谓是极为凶厉,乐杞赶忙翻身躲过,顺势又跌了一个趔趄,那男子紧接着便又杀了过来,他又是滑了一跤,几乎是接连在雪地中打滚,好不狼狈。
      “慢着慢着,你这是何意?你玄黄山庄就这么待客的吗?”乐杞本就一路受冻,此时筋脉不通,血液凝滞,根本无法运功,接连几个回合,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玄黄山庄只待客不待狗。”常怀礼冷笑一声,紧接着便挥剑砍杀过来。
      乐杞亦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容不得他人如此辱没师门,他没料到玄黄山庄竟无礼到了这等地步。这时闻言也更是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反身抽剑,可是常怀礼的巨剑带着凌厉剑气已经突刺过来,乐杞却发觉自己腰间的剑怎么抽也抽不出。
      万万没想到竟是因为北方严寒,剑被冻住了!
      乐杞别无他法,只得拼死用力一拽,连腰间的衣服都被他拽破了。这时终于横手连带着剑鞘一起抽了出来,挡住了常怀礼这凶狠的一击,自己却连退数步,吐血连连。
      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乐杞竖眉拭血,眼睛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桀骜男子,强行念起心诀,催动体内凝滞的筋脉,如此一来,反而适得其反,哇地又吐出一口鲜血。
      “哼,涿阳剑派,不过尔尔,安敢妄称江南群剑之首?就这等武功,莫非江南无剑才?哈哈哈哈!”
      “住口!”
      乐杞怒不可遏,如离弦之箭,不顾身上的伤势,提着剑鞘再次飞身而起,而这一招却已毫无章法可言,常怀礼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脚将半空中的乐杞踹飞,乐杞伤上加伤,倒飞出去,昏迷不醒。
      ***
      “你,醒啦。”
      乐杞费力睁开眼睛,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景象已经全然陌生了,浑身毫无知觉,唯独觉得脚边和腹旁温暖异常,屋内陈设尽皆是名木名瓷,金帘玉帐,好不奢华。
      乐杞一时恍然,以为自己已然仙去,否则断不可能见到这种富丽堂皇之景象,便索性再度合眼,叹息道:“不想我乐杞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呀。不过好在十八年来行事磊落,倒像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没下地狱,甚好,甚好。”
      “你醒醒,你竟敢说我玄黄山庄是西方冥所?”
      身旁的姑娘声音清泠,乐杞闻言赶忙就睁开了眼,定睛一看,便看见一少女正端坐在自己旁边,双眸灵动,似有天地山水蕴含其间,眉目间英气盎然,这不就是当初在扬州碰见的那位背负巨剑的少女吗!
      乐杞一个鲤鱼打挺便坐了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道:“见、见过姑娘。”
      “我们见过?”
      “没、没见过。”乐杞赧然。
      “我叫常怀忧。你,你就是乐杞吧。你师父来了,既然你已清醒,还是应当赶紧去拜会他。怪大哥出手太重,怀忧在此赔礼了。”常怀忧见他这副样子,竟亦有些羞赧,但言语还是极为得体,颇有大家之气。
      “师父他老人家来了?来得正好,我这就让他老人家帮我提亲!”乐杞根本不顾日前之事,竟又急忙跑了出去。
      “慢着!”
      乐杞已经跳身起来,正要冲向客厅,闻言立即站住,转身过去。
      “还有一事。你受了寒,即便回了南方,若逢冬日,请务必记得以当归、黄芪和干姜熬汤驱寒。”
      三、
      耳边火烧干柴的声音噼啪噼啪,乐杞觉得脸庞直似火烧一般,睁眼一看,原来此时炉中火势极旺,再加上自己在睡觉的时候身子下滑,有些太靠近炉火了,竟被炙烤而醒。
      此时醒来,口中干涩不已,忙坐起来斟酒,抬眼恰巧看见书汇先生正放下火钩,委身入座,白衣婀娜如仙。
      “醒了?”
      “炉火太旺,炎炎若火上之炙。”乐杞再度倚着床头,边饮酒边慵懒说道,语气倒颇为自嘲,而话中却隐隐似是在指责书汇先生将炉火烧得太旺了。
      书汇先生没有回话,只是在安静研墨,姿态雍容。
      乐杞微微蹙眉,却看见书汇先生桌上的画纸,已然变成了空白,不禁恼道:“画呢?”
      “研墨时画笔滚落笔架,笔尖墨未干,毁了,已投入炉中,不想区区一张画卷,竟令堂堂清尘剑‘炎炎若炙’,是在下疏忽了。”书汇先生不顾乐杞生气,只是揶揄道,仍旧兀自磨墨,也不抬头看他。
      “如此一来,岂不是仍需两三个时辰?”乐杞有些不耐烦。
      “不错。”
      “近日冷雨连连,如今又已过去了大半个上午,不知书汇斋管饭否?”说话间,乐杞已经从榻上起身,三步两步飘摇到书汇先生身旁,帮她研墨。
      书汇先生见他已经接过砚台,只好将手收了回去,握起笔接着作起画来,又仰起头看着正在研墨的乐杞,脑中忽地就又忆起那一夜大雪飘摇,火海连天,那青衣少年因一言之差便怒杀花雨帮帮主,随即覆灭整个花雨帮之事,竟有些恍惚。
      定神,书汇先生开口柔声说道:“便是那一夜,因那花宇辱了这画上的女子,你便灭了花雨帮,画也因此丢失?你可后悔?”
      “不止。他们还辱了你。若无那一夜,若未救下你,何来今日请你帮我再复画那幅画?只是当时我也没想到你是个画师罢了。”乐杞淡然道。
      “为何已过去七年,才想起来请我帮你再画那幅画?”
      乐杞俯身至书汇先生耳边,语气中不乏慨然,微笑说道:“因为我,终于是,天下第一了啊。”
      书汇先生闻此言,鼻尖不知为何忽地一酸,叹声道:“你且与我讲讲你这几年的江湖事吧,我便管你的饭。”
      乐杞研墨,竟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的吃力,听闻此言,便疑惑问道:“先生莫非懂剑?”
      正在低头作画的书汇先生毛笔微微一颤,不过只是极短一瞬,随即便抬眼道:“此话何意?”
      “没什么,只是我的那些江湖事,多是与剑有关,打打杀杀,想来先生应是不喜。倒是我多虑了,既然先生想听,那便讲给你又何妨,反正也闲来无事。”乐杞笑着说道,仍在费力研墨。
      书汇先生看了一眼乐杞正在研墨的手,修长白皙,只是这样一双手,竟运得起天下最锋利的剑,实在匪夷所思。她笑着道:“天下第一的亲口讲述,总比江湖上的说书先生令人信服啊。”
      十八岁独上太行山,因不熟悉气候地势,被人家痛揍,险些丢了性命,累得堂堂掌门师尊秦百尺亲自上门赔礼领人,就这样竟还不知收敛,执意要迎娶玄黄山庄庄主千金,被天下第一、玄黄剑常敬亭纠集全庄之力赶下山。
      师徒俩狼狈折返,路上又出手覆灭掉了一个流寇小帮,正是当初扬州之会时常敬亭要求囊入华山论剑之列的花雨帮,这令整个涿阳剑派和秦百尺师徒二人都在江湖上骂声一片,说是秦百尺果然气量太小,连一个小帮派都容不下。涿阳剑派自此数年抬不起头来,两年后的华山论剑,果然没有涿阳剑派之人。
      南涿阳,北玄黄,东蓬莱,西平凉。江湖四大剑派,涿阳剑派隐隐有被取代之势,好在南方各剑派上门挑衅的都被秦百尺一一打了回去,虽然名声不好,本门剑法却依然能够独步江湖。
      太行山之行后,乐杞并未受到秦百尺的严厉责备,只是告诫他南北不两立,太行、涿阳两派不和已上百年,切勿再对常姓女子报什么念想。为师不肖,拿不下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让他姓常的威风了十几年,往后之事,也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二十二岁那年,秦百尺用尽毕生所学,终究无法挡下乐杞的剑法,最后因为乐杞的剑不好被折断,才输下一招。秦百尺见状便耗费重金为乐杞打造了一柄利剑,名曰清尘剑,让他下了山。
      之所以叫清尘剑,是因为师父说他秉性清尘绝逸,剑法亦是如此,人格即剑格,剑诀只是种子,最后长成什么样,剑法到底如何,还是要看人,比如同样的剑诀,为师的剑法就钝拙简朴,同样的剑诀,为师也已比不过你。
      乐杞忘不了那一日秦百尺沧桑的样子,也忘不了他欣慰的眼神。只是拿到清尘剑下了山后,便寻了一匹快马一路绝尘,向北方扬长而去。
      “涿阳剑派掌门秦百尺首徒,乐杞,复来拜山!”
      今日是三月初三,清风绕耳,暖阳似怀中手炉,柔软和煦,再也不是当初大雪飘飘了,再也不是当初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了。乐杞一路从南而来,踩着南风策马北上,想来北方春日不会多么严寒,却还是特意加了一身毛氅子,现在反而大汗淋漓,看来是多虑了。
      这次倒不像上次一样,千呼万唤才有人过来开门,只是一声,“老友”常怀礼便来开门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乐杞这次北上之前,就已在江湖上遍发请帖,帖中言将于三月三迎娶玄黄山庄千金常怀忧,届时欢迎各路英雄侠客前来捧场。
      捧场?没有人不知道乐杞是何用意,五年过去,乐杞已不再是当年的乐杞了,今日两派不免一战,这是要让玄黄山庄骑虎难下。只是,这乐杞,何来的信心,胆敢单挑玄黄剑?而玄黄山庄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皮头开门迎客。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
      “常怀礼,看剑。”乐杞废话不多说,起身便从马上跳飞起来,直指常怀礼要害刺去,丝毫不留情面,常怀礼话未说完,赶忙拔出背后玄黄大剑,横在身前,费力挡下了这一击,当啷一声,常怀礼足足后退了五步,还吐出一口鲜血。
      “你——”“我?”乐杞咄咄逼人,不容置喙,出剑快若疾风,呼啸间已有数招,令人眼花缭乱,常怀礼一个回合都抵挡不了,须臾之间,身上黑金大袍已碎成褴褛,遍体鳞伤,虽无大碍,却已倒地难起。
      一只紫色的蝴蝶扑簌而来,轻轻地落在了常怀礼的黑黄色大剑上,却又瞬间被一声大叫惊起飞走。
      “涿阳剑派乐杞,特来向玄黄山庄常怀忧姑娘提亲,求常老庄主赏脸一见!”
      四、
      “原来是涿阳郡乐贤侄,几年不见又有长进,犬子不识台面,多有得罪,还请涿阳剑派多多担待呀。”人还未出,声已先至,这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中气饱满,朗朗若鸣钟击鼎,果然是天下第一的风范。
      “不敢不敢,晚辈乐杞,见过常前辈。常姑娘可在?”乐杞前面几句亦是吐字清晰,彬彬有礼,后面几个字便压低了声音,似在说悄悄话一般,果然几个字都离不开提亲。
      而此时常敬亭已经负手而落,山庄门口已经围满了人,众人都看到常敬亭背后亦是背着那把玄黄山庄特有的大剑,便知提亲一事成与不成未可知,两人一战却是避免不了了。
      “乐公子,提亲不是不可,只是小女早年就与老夫有言在先,未来夫婿需抗得过我之玄黄剑一百招,方才有资格向我玄黄山庄提亲。若是能接下一百五十招,便足可娶她进门。”
      乐杞了然,即刻应道“得罪了”,随即便直接提剑而上,身形飘逸,令人难以捕捉,众人只能看见寒光乍现,便知是乐杞出剑,黑光一闪,便知是常敬亭出剑,而到底两人已经交手多少回合,又过了多少招,除了几位闻讯而来的剑派大能能勉强有数以外,几乎无人知晓。
      “雨势变小了,开窗吧。”乐杞将研好的墨放下,缓缓打开了书汇先生案前的竹窗,举止极其小心。
      书汇先生作画,喜欢开窗,这件事乐杞早就得知,只是因为之前雨过大才关住,想来画毁也与此有关吧。
      “那,后来呢?你以三招惜败常敬亭,然后便是涿阳清尘剑之名立时威震江湖?”书汇先生不顾乐杞开窗,仍自顾自地问道。
      开窗后窗外果然有寒气倏然袭进,反是墨已研好,乐杞便赶忙起身退至后面炉边,再次歪坐在榻上,道:“如你所言,我不仅接够了他一百招,还与他多打了四十七个回合,最后三招输给了他,好在那一日我提前发了英雄帖,众目睽睽之下玄黄山庄再也不能像上次一样污蔑我。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一战后,我看出,常敬亭身体有恙,命,不久矣。”
      乐杞说完,炉火里烧到了什么硬的炭火,“啪”的一声,案前的书汇先生身子也不禁跟着微微一颤,乐杞看在眼里,忙问道:“怎么回事,画可还好?”
      书汇先生笑吟吟道:“安心,无事。在清尘剑眼里,我倒还不如此画了。”
      乐杞斟了杯酒,忙岔开话头道:“先生切勿取笑我了。其实还不止如此,彼时我尚对常敬亭尚且还怀有一丝长辈之敬意。三招落败后,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南北剑道之鸿沟,我又何尝不知。玄黄山庄与涿阳剑派之矛盾,亦已持续上百年。我亦想在有生之年,弥补南北之遗憾,使剑道一统,消弭我们两派之隔阂。故而你与小女的亲事,我也是赞成的。只是,不知贵派,不知贤侄,是否能代表南方各大剑派?’
      我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是,要想娶他玄黄山庄的千金,消除南北剑道以及两派的百年隔阂,要先打败南方诸派,能代表南方说话。”
      书汇先生闻言,仍在俯身作画,只是幽幽说道:“所以你不惜四处树敌,南下上门挑落青城剑派、襄阳剑派、浔阳剑派、会稽剑派?”
      “是啊,彼时我方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各大派多少都有些看我不起。我南下顺着长江顺流而下,将沿岸所有有名气的剑派都挑战了一遍,倘若碰上棘手的、不了解的就先住在那里,每次过十天八天我就琢磨透了他们的剑诀,如此一来,一年之后,我便已经在南方寻不到敌手了。可惜,我信了那姓常的老狐狸的许诺。
      我为涿阳剑派四处树敌,涿阳剑派担了所有的骂名,我写信给玄黄山庄,言提亲之事,却不见一封回信,涿阳剑派从此却担上了‘玄黄打手’的名号,他们也不再叫我清尘剑,叫我清尘剑魔,呵,现在想想,可比如今这清尘剑圣听着威风多了。”乐杞回忆着往事,暗暗呷了一口酒,笑道。
      “莫要再饮酒!药汤快好了,等会要先喝药汤,喝完药汤之后一个时辰之内不许喝酒。”书汇先生指了指炉上熬着的砂壶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乐杞悻悻地放下酒杯,百无聊赖,便又颓然靠在了榻上。
      “那你为何要北上挑落清河剑派、蓬莱剑派、平凉剑派诸派?他们与你何仇何怨?”见乐杞不说话了,书汇先生只好又开口问道。
      乐杞懒洋洋地坐起来,烤着炉火,说道:“既然常敬亭阴了我,我便索性再打下去,谁知你们北方的这些剑派更加不耐打,我看东蓬莱西平凉都是浪得虚名,只有清河剑派还算有些杰出人物,到底是中原大郡。原本我想借着这些剑派磨练剑法,将玄黄山庄放在最后一个。
      谁知等我打到玄黄山庄的时候,常敬亭仙去了,唯独剩下个常怀礼掌门,他哪是我的对手啊,常怀忧又不在,我便只好回涿阳了,再往后,就是华山论剑了,后面的事,你便也已知晓。那一次的华山论剑,我站在西岳之巅,那些被我挑落的剑派掌门都没有脸来,只是派了一些小辈来试探我,在我剑下连十招都接不下。”
      书汇先生这一次画画确实比之前画得要快上许多,可能因为已画过一次,要更熟悉一些,画上女子的眉眼几乎尽皆粗具,可看出是一天仙模样,她停笔凝视着画,又开口说道:“只是那句‘北方无剑才’太欺负人了呀,如此一来,南北剑道,只会隔阂愈来愈大,如何一统?”
      “北方无剑才就欺负人了?此话的出处,可还是那玄黄山庄的常怀礼呢。”乐杞嗤笑道,“且如今常敬亭西去,我打遍江北,再登峰西岳,亦不曾见过一个北地之人站出来,当年常敬亭问鼎华山,我师父挑战了他几十次?就连我都上了玄黄山庄两次,你呢,不痛心吗?剑道一统,岂是一人之事?”
      “可是,你是天下第一啊。”
      五、
      炉火已经将要燃尽,乐杞捏着鼻子闭着眼,试图喝下那一壶药汤,里面尽是黄芪、当归、干姜之类,其实反而有一种异香,只是乐杞受不得。
      “乐清尘,画完了。”窗外雨越下越小,已经逐渐停了下来,一阵阵清风吹袭进屋,令人神清气爽,书汇先生的墨迹也很快变干,书汇先生缓缓起身,白衣袅袅,如荷塘白鹭,仙气飘飘。
      屋外树木枝叶摇晃,山鸡扑棱着翅膀一一飞起,鹧鸪也此起彼伏鸣叫不止,清风吹拂,樵夫展喉,似是因为雨停尽皆要伸展一下姿态。
      乐杞随手将手里的汤药放下,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接过画卷,端详了一番,直言书汇先生技艺超群,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袖中。
      一阵风倏然吹进,燃尽柴木的炉火终于不再飘摇,蓦地熄灭。
      “铛——”
      乐杞不知何时已将他那银白长剑取了出来,奋力一弹,歌道:“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歌罢饮下一杯温酒。
      书汇先生步步生莲,已走至门口,闻歌慨然,顿足转身,沉声道:“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许多年前。”
      “如何发现?”
      “一来,此屋以翠竹搭成,竹性凉,北地人畏热,尤其是太行山,夏季极为凉爽,必不能忍受涿阳之酷热,故才搭建了这么一个竹屋;
      二来,你不问我为何一开始就有常怀忧的画像,除非你知道是我盗来的,能知道此事的人,必是她自己;
      三来,你研的墨,其中含有剑意,故而我轻易无法磨动。
      四来,你的酒里夹杂着蒙汗药,否则我也不会一直昏昏欲睡。而你画已作好又故意毁掉重画,你在拖时间。我怀疑你这些年来不止在偷学涿阳剑派的剑法,还在窥透我的剑格;
      五来,这几年来你与我服的汤药,不就是你叮嘱我的吗?你我相知,纵是伪装易容、改头换面,你看我时目中含情,此眸中之意永远无法轻易隐藏。”乐杞一改颓散模样,但是眼神却又中仿若有光。
      “那你为何不早早揭发我?”
      “为何要揭发你,你在涿阳陪我不是挺好吗?华山论剑之后,师父他老人家平生大愿已了,也仙去了。如今我又是剑魔又是剑圣,别人见了我就只是‘乐掌门’‘乐前辈’,没有人叫我少喝酒、叫我乐清尘,江湖人只是敬我畏我,虽是天下第一,除了你却再也没有人愿意同我讲话了——哪怕,只言片语。”
      乐杞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屋外人影攒动,常怀礼、清河剑派掌门、华山派掌门、浔阳剑派掌门等人尽皆已聚于门外了,一个个尽皆神色紧绷,纵然这么多人,看样子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乐杞懒得看他们,只是冷笑一声,盯着书汇先生,提起明晃晃的清尘剑,道:“怀忧,出招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天下第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