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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山河永寂 ...

  •   章十·山河永寂

      黑夜里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看见那袭青衣在风中摇曳,脆弱得一如风中雨蝶。蓦地,衣摆滑动,阶下之人迈出一步,缓缓向他走来。

      他看着他拾阶而上,魅兰的长发如致命的引线,一步步牵引他坠入万劫不复。

      他看着他拾阶而上,紧握的双拳松开又合起,一粒粒甘甜自指缝间流失。

      终于,他走完那最后一步,青衫长摆浮动着冷香迤逦过十六阶长阶,他在他面前站定,抬头看向他,一双紫瞳如沉寂千年的古井,将一切星火湮灭。相望无言。

      末了真田缓缓伸出手去,扶住对方消瘦的肩膀,轻声道:“外面风大,与我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说罢,转身拖着僵冷得失去知觉的骸体回到室内。幸村安静地跟入,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眉眼,遮住了某种繁复的离乱沧桑。

      原先悠然之时,真田最喜一边听玥奏琴,一面倚身小榻,小酌几杯“倾国”。此时真田信步走至榻旁,回首看去,只见那人已然落座琴旁,纤白的手指抚上细细琴弦,勾起了宫商角羽。他带着些许茫然低首拿起酒杯,桃红的醇酒沿着杯壁悠悠荡漾,泛出一片琉璃似的光,美不胜收。那一瞬,他几以为是时光倒退,自己仍置身三年之前的那一夜,他们亦是这般月下静坐,一人弹琴,一人品酒。仿佛这三年的生死别离,都只是须臾间的一场梦幻。魔怔般的开口,沉吟出口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词句——“天下归一,何期为期?”

      曲调忽地一个尖锐的拔高,琴弦应声而断。二人对望一眼,神色变幻莫测。宫外的燃放声中夹杂着轻微的异响,那是远处的兵器交击之声,以其声响推测,半个时辰之内便会攻到此地。他置下酒盏,却不想手上忽而失力,酒盏落于地上应声而碎,桃红的液体蔓延开来。他下意识的伸手欲捡,耳边却飘过一个陌生的声音“莫动。”

      同一时刻他已发觉自己全身上下竟使不出一丝气力,只得瘫软在榻,脑中轰然一声,半晌才讷讷看向方才出声之人,一时竟不如要摆出何种表情,幸村亦抬首看向他,幽寂的深瞳看不清神色,良久,真田才听见自己自嘲的叹息“原来,你能说话。”相处近六年,他竟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如此沉静清冷,如此悠远空灵,更是如此致命,却又蕴含了深深的疲倦。

      真田费力地深深看着他如画的容颜,低声干哑的问道:“我将你留在身边六年,竟不知你会说话,你还有什么惊喜要给我,立海首领?”

      一贯沉静的人在听到此言时终于松动了神色,孱弱的身躯仿佛不堪重负般轻微摇晃,眼中绘出命运无常的苍茫。“你果然知晓。”那如叹息一般的自语,蔓延着再也无法藏匿的哀痛。

      真田忽而温柔笑开,他虽不知,却早已隐隐有所怀疑。初时莲二向他提出对玥的怀疑,他犹不信,然崖下数日,他身上奇异的伤口,莲二所下的毒药,都让他开始醒悟,玥的身份并不简单。他二人坠落悬崖,丸井、仁王却突然出现,令他疑虑更甚,只是当时他二人方经历生死关头,他不愿再揭伤疤,因而不再追究,只命桑原暗中调查。不成想,桑原尚未及向他汇报,便于战场之上牺牲。其中蹊跷,不言自明。只是不知为何,他又能感觉到他并无杀意,相反,他三年来南征北伐大小战役,每遇难关,均有其暗中相助。若论他短短三年便席卷天下,首要之功便在于其。如今想来,原是欲借他手兼并天下成就大业,事后再取而代之,不费一兵一卒,而天下尽在其手。

      真田颔首,笑意苦涩,口中却在否认:“我并不知晓。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不知你会说话,不知你会下毒,犹不知你姓名。”

      “幸村,幸村精市。”清冽的声音如玉石相碰,轻轻吐出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姓名。

      “幸村……么,原来当年我无心所救,竟是皇族之人……”真田冷哼一声,忽而神色突徒变,如刀锋般雪亮的目光直直设想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幸村精市,幸村精市!我原只当你是立海首领,不成想,原来竟是‘扶摇万里齐云飞,帷幄妙笔写春秋’的海王墨漓!好!好!我败于你手,倒也不算冤屈!”

      “是与不是,于你于我,都再无意义。”终因不忍见他神色,幸村蹙眉侧过头去。“这世上,已不见海国。你毁我故园,我取你一人性命,已是仁义。”

      不明来有的冰寒自四肢百骸涌向心口,真田费力地将空气吸入肺腑,“我只问你,当初相逢,可是你局中一举?”

      “不。”幸村静静看向远方,忉怛的眼瞳里倒映着璀璨烟火下迅速向此处奔来的火海。即便如此遥远,依旧能感受到那炙热殷切的气焰。“你当初救我,我确是感激。罢,如今说来,不过空让你悔恨……”

      “不。”嘴边勾起一抹挑衅的神色,受制的帝王眼中光彩熠熠,澄亮如刀“我真田弦一郎一声行事,绝无后悔。我虽输了天下,却赢了一颗心!”

      一道清啸伴随刀剑落地之声骤然响起,胸口感到一阵痛楚,一柄剑凝在胸口,绯色流光旖旎成一室红霞,真田愣愣看着那人脚边掉落的剑鞘与剑身,半晌方才恍悟过来,不由低声呼道:“望归!”

      难怪望归虽为海国名剑,却从未现世。原来,竟是宿身归一之内,双剑同体!

      幸村微微颔首,目光停驻在剑身之上,细长剑身仿佛是由美酒“倾国”凝结而成,通体泛着血光却晶莹通透,散发出魅惑的冷冽香气。剑气深沉,却仍藏不住杀戮之气。幸村眼中亦闪过些许惊叹,望归天生无鞘,是一把一旦开锋便永不停歇的杀戮之剑,海国先祖凭此剑立国,却不想为后世再造血光之灾,乃铸归一镇之,消其凶邪。尽管数年间各国都因那一句“得望归者得天下”的谣言四处找寻,但在拿起望归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把剑本身,实没有任何意义。天下的命运,岂是区区一把剑便能决定的。

      手中有剑,心中无剑,一切皆是空罔。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方可成其事。

      鲜血首先自口中流出,真田看着僵立在自己面前的幸村柔声道:“痛吗?”

      如触电般收回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退后一步看着这个坦然等待生命终结的帝王,蹙眉不语,似是不解他为何在此时会有此一问。

      “这是我的痛,有何尝不是你的。你举剑刺我,亦与自刎无异!”看到对方明显怔住,真田放声大笑,震颤的身体让更多的血汩汩而出,染透了衣裳。“况且……天下之大,你心所求,唯有我真田弦一郎一人给得!真是幸甚至哉,当浮一大白!”他一面笑着,口中一面冒着血,却似不知痛一般,仍放声狂笑。

      幸村握紧双拳仰首,似是无可忍受,半晌复看向他,沉声道“我会为你报仇。”说罢,用力拔出了望归。鲜血登时溅了半身,衣上,脸上,发上,全都是尚存热度的鲜血。真田微微一笑,口中呢喃着“玥,玥,没有我,你要如何独熬……”末了,终于合眼坠入长眠。

      立海众人杀到门前时,只看见他们的王手执长剑,一身血红地站在沧冥之主的尸体旁,静默凝视。人群一瞬间陷入沉寂。忽然,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在这一群一路浴血奋战而来的人们之间,爆发出了响彻云霄的欢呼之声“立海!立海!立海!”

      而天下新的共主,在这如浪般的欢呼声中,默默扬起头,闭上了双目。耳边依然是震耳欲聋的欢呼“立海!立海!立海!”

      三年后,立海丞相府内,老丞相浦山正在府中与两个小孙吃糕点,其中一个年方三岁,坐在椅上双腿尚碰不到地面,一晃一荡地自娱自乐,另一位则已有八岁,模样端正地坐在一旁,一副小大人模样。须发皆白的老丞相乐呵呵逗着幼孙“锥太啊,爷爷问你,这太阳和天京,哪一个远啊?”

      锥太摇头晃脑地想了想,稚嫩水灵的声音响起“当然是太阳远啊。”

      “哦?为什么呢?”

      “恩……因为只听说过人从天京来,没听说过人从太阳来啊。”

      “好好。”老丞相笑得眼睛只剩下两道缝,却听另一个同样稚嫩却语气老成的声音道:“不对,是天京远。”原是另一个孩子发话了。

      “钦太又有什么理由呢?”

      只见那小童伸手指向天空,板着脸认真地说道“举头见日,不见天京。”

      “好一个‘举头见日,不见天京。’!”忽而一个清冷舒淡的声音自亭外传来,老丞相一惊,忙起身跪下“老臣不知陛下驾临,多有怠慢,请陛下恕罪。”原来这发话之人,竟是当今立海之王墨漓帝幸村精市。

      “是朕不让人伸张,丞相快请起。”

      “精市叔叔!”浦山刚一起身,锥太便跳下椅子冲幸村跑了来一把扑在他身上,“精市叔叔好久没来,锥太好想。”

      幸村俯下身子一把将他抱起,“是叔叔不好,要怎么惩罚都随你。”

      “恩。”锥太眨巴眨巴眼睛,小脸因苦恼而皱成一团,很快又是明媚一片报出一长串民间小吃来“那我要千层油糕、豆腐涝、海棠糕、玫瑰爪子、糖葫芦……”

      “锥太,不可得寸进尺。”浦山见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出口呵斥。

      “不要嘛,精市叔叔才不会嫌多,对不对精市叔叔?”说着就在幸村脸上吧唧了一口。

      “这可不一定,我看锥太喜欢小吃胜过喜欢我,那我可是要吃醋的。”看到小脸又瘪了下去,又改口道“不过看在刚才亲的那一口的份上,我就不和锥太计较了,还要什么,尽管说。”

      “那我还要秋水楼的蟹粉汤包,要清风堂的桂花糕和桂花糖,还有怡红楼对面街角王二麻子的臭豆腐……恩,精市叔叔,你身上好香……”到底还是小孩子,往太阳底下一晒,又舒舒服服地趴在幸村身上,念着念着眼皮就黏在了一起,很快便睡着了。

      让下人把锥太抱开,浦山这才将幸村请到雅苑。

      “今日本只是想来看看锥太,不料竟见识到了丞相家中的神童,果真是将门无犬子。”幸村信步走在布置精巧的园林间,悠闲地与浦山闲聊。

      “老臣管教无方,让陛下见笑了。”

      “怎么会呢,少年时便有如此见地,将来必成大器,有此等能臣辅佐坠太,朕身为放心。”幸村一面说着,一面掩袖清咳。

      浦山不由在其身后蹙眉,陛下的是身体,是越发不见好了。气色竟还不如他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不知平日又是怎般操劳。

      “咳咳、这么多年来托您照顾锥太,朕甚是感激。”

      “陛下言过了,陛下尚有容人之心能留得真田家最后一滴血脉,我这个二臣自当效力。”当年,这个男人一夜之间弑君篡位,天下易主,他本打算自刎示忠,却被其一句话拦下,并接过立海的相印。他犹记得,那一日,这个男人面色平静地站在准备上梁自今的自己面前,掷地有声地开口“朕不是请你做朕的丞相,朕是请你做天下人的丞相。”只为那一句,他放弃了曾经的国仇家恨,忍受着昔日同僚的指责唾骂,站到了他的身边。

      “丞相对精市相助良多,精市深怀于心,如今精市不愿丞相再为国事劳累,已为丞相置办了幽静居所,不知丞相可愿接受精市一片好意?”浦山一听此话,便知是幸村让他辞官隐退,虽不明缘由,但皇帝有令,如何能决绝,况乎他也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顺其意也无不可。“谢陛下体恤老臣。”看来来看锥太是假,命他隐退是真,却不知陛下何故有此一举,难道是朝堂之上将有波澜?

      “既然如此,朕特许丞相安心养病,自明日起,早朝便不用去了。”见浦山应了,便反身道“好了,朕在府中已叨扰多时,该回宫批阅奏章了,丞相留步。”浦山看着那人离去的清瘦身影,捋须陷入深思。

      不出浦山所料,隔日早朝,帝颁十大罪诏,列二十大臣十项罪名,诛其性命。血洗朝堂,举国皆惊!侥幸逃过一劫的群臣人心惶惶,不满之身迅速蔓延,人人自危。

      仁王将双手藏于袖内,避开上前搭话的大臣,听着耳边的窃窃声不由叹息。打过初立,百废待兴,统一货币,整练新军,规范法度,调整官制,兴修水利,减免田赋……三年之后,国泰民安,一派盛世景象。但与此同时,已有不少开国功臣被陆陆续续诛杀,他与柳生身为当年复国军首领,虽不曾有性命之忧,却早已被收回了实权,空赋了一个闲置,今日那道诏令,更是来势汹汹,一举已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妇女等罪名连斩众多曾经浴血奋战的立海功臣,仁王甚至觉得,自己将成为下一刀的开锋祭品。

      然而他亦清楚,每当到了夜间,街道上仍是灯火通明的繁华之景,那高墙之内的深宫,却唯有一盏孤灯常常亮至天明。幽幽灯影下,清冷之人偶然抬首,见窗外皓月当空,亦不知今夕何夕。

      宫中至今尚未办过一次宴会,连皇帝的生辰也是一切从简。

      他们的帝王唯一的奢侈,便是但凡长留之处,均须备有五六火盆,从秋分到清明,时节越发延长。那人是越发畏寒了,却不知是身冷,抑或心冷。

      如今老臣尽殁,未经世事的年轻的才俊担上了家国重任,那人却仍孤独如初,他本想入宫探望,却因得此番惊天之举,停下了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脚步。

      往后一连数日未有早朝,他多方打探,方知是皇帝为国事操劳过度,体力不支晕倒在案,睡了两日方醒。他正犹豫着是否前去探看,却被一道圣旨召至宫中。

      再次踏入多时未进的书房,地方摆满了燃得正旺的火盆,袅袅热气模糊了眼前的景物,身上却没由来地一个颤栗。待看清坐上之人时,干涸的眼眶已被熏出点点湿气。清瘦孱弱的身躯撑着繁复厚重的御袍,宽大的玄色龙袍衬得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黯淡的双唇似是抹上了青灰,尽管岁月的痕迹并未侵蚀他的容颜,但整个人却有着说不出的倦怠憔悴。

      “你来了,坐。”

      “微臣……”

      “咳咳……行了,别跪了,咳咳,随意坐吧。”

      仁王直起身子看着他掩嘴轻咳,抖动的双肩使得龙袍越发晃荡,不由蹙眉“这寒毒,当真治不了了?”

      幸村神色平静,放下丝绢“看来你是不想坐了,那好,去一趟不二府上,把观月老板请来。”

      仁王一时不明其意,只得领命告退,出门时正巧碰见柳生。二人一打照面,均是一愣,刚欲开口,却闻身后幸村唤柳生进去,只得错身各自前行。

      看着柳生冷面向自己拱手行礼,幸村微微一笑“朕知你对朕多有不满,也只你早有外放之意,便想请你去凛州,接一位贵人,不知爱卿一下如何?”

      仁王赶回时柳生已走入书房,却不知为何凝神望着宫门,蹙眉深思不语。仁王询问他陛下传召所为何事,他亦不答。仁王心中正疑惑万分,见进去不久的观月很快便出来了,上前问道“陛下找你是为何事?”

      观月挑眉一笑,伸手盘转着一缕发丝,“陛下让我任户部总理。”

      仁王蹙眉“你不是拒绝过么?”

      “原本国库亏空,我自然不愿接管这烂摊子,但如今陛下说,不日便会有巨额财富自北方而来,并且……”

      “并且什么?”

      “并且陛下说了,只要我能做到全国唯有我一个贪官,便放任我动用国库。”此语一出,众人皆惊,仁王还想再问,观月却摆手道“忘了说了,陛下叫你进去。”仁王微微一怔,面色凝重地步入房中。

      萋萋哀草被冷霜沉重的冷意压得直不起身子,默默低头以匍匐的姿态迎接比霜露更为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空空悠悠的脚步声自昏杳的室内传来,仁王拖着麻木的身躯慢慢走进阳光之下,看向阶下等待自己的柳生观月和传召官,目光空洞地讷讷说道:“精市他,走了……”

      杀真田,兴旧国,稳社稷,诛功臣。前几者是为了责任与仇恨,那么后者呢?或许是一种报复……世上总是不断的有立身不同立场的职责他,怒骂他,总有人觉得他做得不够,总认为他对自己有所亏欠,或许他自己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于是不断逼迫,不断指责,直到今日,他方知自己错得荒唐。他为海国遗民报仇,亦为真田一族报仇,他终于再无所欠心无负累地走了,而他们这些存活着的人,却欠了他太多太多……

      远处沉静悠远的钟声响起,悲凉的寒风自皇城渐渐向远处吹去,吹开了天下缟素的雪白人间……

      章十·山河永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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