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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初雪 ...

  •   与父亲分别后,宛秋在站牌前蹲下身,偏过脸枕着手臂,脑海里一片空白。

      车门关闭的瞬间,父亲缩回了扒在门上的手,眼中的火光也一并熄灭。很快,他的影子就随着汽车一起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将黑夜甩在身后。

      宛秋停在原地,掏出那个装着粮票的红纸包,攥在手里,就像在攥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在某些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棵胡杨树,在戈壁之中日复一日被风沙侵蚀,搜刮,剥削,蚕食......最后成了枯木。枝杈被人们砍下,丢进火炉;树干被连根拔起,制成器物;烂叶被踩进尘埃,继续被侵蚀,搜刮,剥削,蚕食......直到自己也被磨成砂砾,掺进戈壁,和其它的沙石一起借着风力,寻找下一棵沙漠胡杨,侵蚀,搜刮,剥削,蚕食......

      宛秋蹲得腿脚发麻,扶着站牌,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最后索性往后一仰,直接坐在地上。一阵凉风穿过站台,冻得他周身恶寒,不停地打冷战。他扬起脸来看了看挂在天边的残月,想到十中宿舍楼里的乌烟瘴气,想到存放在收发室的一麻袋小米,长长舒了口气。

      夜晚的街道清爽、干净。宛秋在原地干坐了会儿,等腿脚上那股酸麻劲儿过去,才扶着站牌,颤巍巍直起身,坡着脚走上长街。

      县十中地处偏远,周围没有住宅,街上更是人迹罕至。晚上又没有路灯,黑惨惨的怪吓人。宛秋刻意绕远,不走小路,专挑溜光大道儿,四平八稳,缓步而行,像是刚吃饱饭到街上遛弯儿。

      他溜溜达达,慢慢悠悠,沿路往劳动公园走。夜晚的公园更像是个小菜园,树木参天,漆黑一片。时不时有风吹来,将树叶摇得簌簌作响,颇似孩童耳语。

      学校周围荒芜一片,倒是不用担心会从树林里窜出来个什么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绿林好汉。宛秋在公园里穿行,左顾右盼,想找一找下午和父亲谈话时坐过的那个石墩,还有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方石桌。

      卖烤地瓜的小贩推着板车,哼着小曲儿,从公园穿过。宛秋远远瞧见放在板车上用来烤地瓜的钢炉,鼻间充斥着淡淡的甜香。他猛然记起年幼时让给宛夏的那个烤山芋,从灶坑里捧出来,也是这样的甜香......

      他在公园里迷了路,辨认不出学校的方向。身前身后都是斑驳的树影,他却不害怕,反倒觉得一直这样走着也没什么不好。要是一整夜都找不到路......那就走一整夜,他肯定不觉得累。学校那边嘛,就更无所谓了。谁会在乎一个平日里病病歪歪、举止怪诞的孤僻小孩呢?

      走着走着,他听到不远处有低低的交谈声,还闻到一股垃圾的腐臭味儿——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学校后身。

      “我说命运呐,缘分呐......”宛秋拢紧上衣,手揣进袖管儿,“真是没道理啊没道理,说不清呀道不明......”他学着父亲唱歌的调子,轻声哼哼着。

      宛秋昂首阔步向前走着,公园那边传来的说话声也越来越近,清清楚楚传到他耳里。

      “哎呀我说,您老人家能不能雨露均沾,往旁边儿剃一剃啊?我脑瓜顶儿是有钱还是咋地,偏得可这一嘎儿地方薅毛......”

      “哦、啊......喔、喔......主、主意......注意!”

      “鬓角,鬓角那块儿,你剪了没?”

      “啊......不、没......天黑、黑,康、康波......不清!”

      “看不清您开灯啊,拿我脑壳子照明儿算咋回事儿?开灯,开灯,拉灯绳儿啊,你拽闸门干什么玩意啊?”

      “啊、哦......蒿......”

      “......”

      宛秋循声看去,只见树林尽头接续着一段石板路,铺成个缓坡。坡下搭着个小仓房,房顶盖着蓝色的防雨布,屋檐下悬着个灯泡,忽明忽灭,闪闪烁烁。一张靠椅支在门边,椅子旁围着两个人,边交谈边比划。在他们身后戳着一块长木板,应该是招牌之类的,用油漆喷了字,宛秋站得远,看不真切。

      坐在椅子里的人手里握着个明晃晃的东西,对着身前那位比划着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玩意不能竖着使,你得横着,哎,平着往前推,像这样......哎对,你得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看懂了没?来,你试试。”

      站在一旁虚心求教那位很是驯顺地点点头,紧跟着比划。

      宛秋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快走几步来到近前,伸长脖子向前打量。

      那是个剃头的小摊儿,却不只管剃头。横在一旁的木板上写着十几个工种,什么修车修脚,刻字钉掌,上拉锁缝纽扣......凡是零活杂工,就没有不能干的。

      宛秋由上到下把木板上的漆字看了个遍,逐字逐句在心中默念。漆字喷得不怎么样,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像刚开蒙的娃娃写出来的真迹,中国人看了不好懂,外国人看了绝对不明白。

      念到最后一行时,宛秋眯起眼睛,上身微倾,仔细辨认,小声嘀咕着:“弟......11......头......什么头?啊,剃头......”

      专心探讨理发技巧的两位许是注意到了宛秋的目光,齐齐扭过脸儿来,朝树林这边看去。

      半靠在椅子上那人还抽空看了眼立在身边的木板,干笑两声:“啊哈哈......字儿是丑了点儿哈,剃头、剃头......”然后反手拍了下手拿刀片梳子那位的肩膀,装模作样地怪罪道:“看你写的着这什么破字儿?我说什么来着?这玩意不行不行的,你就是不改......”

      “......”

      “小伙子是来剃头嘛?来来来,快坐快坐,正好咱们家最近开业大酬宾,剃头理发全免费,还附赠聊天业务,保证服务到位,让您剃一次想十次......哎呀这黑灯瞎火大冷天儿的,您站树林里干嘛呀,进屋暖和暖和也成啊......”

      “剃头就不用了,等你们练成再说,我怕给我头上弄成中央支援地方,正中一块儿空地两边儿都是杂草......”宛秋边说边从暗处走出来,言语间带着浅浅的笑意,在小摊儿前站定,“能不能只提供聊天业务?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不额外收费吧,程老板?”

      椅子里坐着那人登时便站起,举步跨到宛秋身前,声音里掺着惊喜:“啊......你是......”

      “宛秋。”

      “都这个点儿了你怎么......”

      “我怎么不在学校?”

      “啊对呀,你怎么不在学校......”

      宛秋耸耸肩,摊开双手,说:“送我爸去车站,回来时想从公园里穿过去,走岔道儿了。”

      “车站?”程远山蹙眉咕哝一句,“那也不顺路啊......”

      宛秋兀自捡了个板凳坐下,摇头道:“故意的,不想回去,不想顺路。”

      “......”

      程远山微张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他挪过靠椅,在宛秋身边坐下,等了好一会儿才吭声:“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惹你不开心啦?”

      宛秋点头,马上又摇头,神色恍惚。他拨开程远山微微抬起、就快搭上他肩膀的手,沉声说:“不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是我自己矫情,想不开,又不知道为什么。”

      程主任很识趣地收拾起理发工具,灰溜溜钻进小屋,反手把门窗关好。

      宛秋和程远山肩并肩坐在檐下,灯泡昏黄的亮光照在头顶,他们的脸色也被染得蜡黄。宛秋端坐着,腰板挺得很直,手指舒展搭在膝上,一双眼睛在光影掩映间显得分外柔和,睫毛闪动时带起额前的几缕发丝,扑簌簌,像雀鸟的羽翼。

      冷风吹过,宛秋接连打了几个寒战,下意识地往程远山近旁凑了凑,隔着一层衣料,能依稀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

      “真暖和......”

      “什么?”

      “你身上,是热的......就像从夏天来的一样。”

      程远山愣了一瞬,而后将一只手撑在宛秋身后的椅背上,身体后仰,朗声笑道:“啊哈哈,可不是嘛。我小时候,在省城,三九天穿单衣单裤满街跑呢。那时候我爷爷还健在,发现我没穿毛衣毛裤,追着我跑了三条街......”

      “最后呢?他抓着你没有?”

      “最后......”程远山嘴角漾起微笑,视线穿过树林,漫向远方,“最后啊......我不记得啦。”

      宛秋竖起衣领,只露半张脸,闷声说:“最后,肯定是你爷爷把你抓住,然后用鸡毛掸子或者扫把杆儿狠狠抽你,还不停地问你,‘知道错没?啊?知不知道?我叫你不穿毛衣,我叫你不穿毛裤’......”

      “呦,大概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程远山睁大眼睛,转过脸来看他,“听你这么一说,你小时候也没少被爸妈打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不出呀看不出......”

      “......不,我爸妈从来不打我,” 宛秋垂下目光,不敢看他,“一次都没有。”半晌过后,他指着清朗的夜空,对程远山说:“天黑啦,我该回去啦,改天再聊。”

      “啊,好......”程远山也跟着起身。

      宛秋踏上土路时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回身望了一眼:“我家最近......不大好。我这几年都住学校。你要是有空......”

      “嗯,有空就去找你唠嗑儿。”

      “那就好。”

      “……”

      “还有,头发……”宛秋指了指头顶,“挺好看的。”

      程远山:“……”

      宛秋绕过公园,走到学校后身的那片空地时,觉得脸上凉凉的,好像有水珠滴落。他从衣领里探出脑袋,无比认真地打量起校外的世界。

      细雪纷飞,落在他的额头,眼角,鬓边。他仰头看了会儿,又将双手揣进衣兜,摇摇晃晃继续前行。

      那是1987年县城的第一场雪。空气干爽清新,盖过了垃圾场的阵阵腐臭。

      宛秋走着,走着......他手里攥着父亲带来的红纸包,心里很踏实,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会有一道目光,护佑他安稳地走完这程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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