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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紫茉莉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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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京城街道两旁落叶满地,秋风一吹,随风而舞,落于行人的双肩,也落在地面,散发出微微的清香。一片凋零的黄叶擦着沈若雪的脸颊落在了她的衣裙上,她迷恋于风吹叶落的凄美,拈起这片叶子,在马背上仰头四顾,迎风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生得如此境界,却又不亦快哉!”
谢承荣微笑道:“倘若让你穿上仕人之服,左手一壶美酒,右手一枝黄花,再加上这句感叹,或可称为一代名士!”沈若雪笑了,她感慨地道:“我真想当一个男子,你看见吗?那些人用什么样的目光在看我?我若是男子,必与你成为至交,纵使共醉酒市,谁有二话?”谢承荣没有说话,扬手一鞭,蓦地打马向前疾驰,沈若雪不甘落后,咬牙闭目也猛然一鞭,俯身抓紧马缰,直追了过去,那名骑兵见状跃上同伴马背,一行人飞马出城。
马行的疾,城里城外行人纷纷躲避,沈若雪只听耳边呼呼风响,抓着缰绳的手掌心里全是汗水,于惊惶之中又隐隐有一丝快感。穿过一片林间径道,一大片草坡呈现在众人面前,草坡尽头是条宽宽的河水,河对岸远远的有一个小牧童正在放牛,吹的牧笛声隔着河隐隐传来,时断时续。河边的绿柳叶子尚未掉落,夏日的风姿未曾消尽,草儿还绿,鸟儿还在,偶尔数声叽啾唱醉了沈若雪的心。
谢承荣在坡前勒马回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沈若雪的马在唿哨声中稳稳地站住,安然地原地踏蹄。他跳下马来,向沈若雪勾了勾手:“来,我扶你下来。”沈若雪犹豫了一下,俯身向他伸出双臂,一只脚从蹬上摘出,小心地向地下跳去,不等她用力,谢承荣突然拦腰一抱,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在草地上转起了圈,欢笑声顷刻间撒满了半空,骑兵们倚着马俏皮地拍手吹哨,沈若雪又是惊又是笑的叫道:“快放我下来!快放下来!”用力一挣,双脚着地,娇嗔的在他胸前擂了两下:“以后不许你这样子!”
秋阳柔和地照着河岸,一阵秋风吹起一层水波,骑兵们远远地走开,或坐或卧,几匹骏马安然地啃着青草,一切如画。谢承荣捡起几片石子朝河面打了几个漂亮的水漂儿,回头看看沈若雪,忽然问道:“这十几天,你可曾想我吗?”沈若雪的脸上顿时泛起一层红晕,她低下头,却坦白地答道:“是,很想。”谢承荣笑笑,从身边忽然取出了他那管竹笛,靠在河边的柳树上吹了起来。笛声婉转地响起,在风中荡漾开来,悠扬,动听,缠绵,连正吃草的马儿也昂首停止了咀嚼。沈若雪静静地坐在草丛中,闭上双目,已经感受到了曲中的深深的思念,跟随着这首曲子,她仿佛陪着他一起来到皇家猎苑,肩鹰走犬,张弓射箭地追赶猎物,鹿鸣、豚走、雉哀,狩猎的将士们的欢喜,然而,曲调里回旋着淡淡的忧伤,渐渐这忧伤成为主旋律取代了狩猎的雄壮,好熟悉,她蓦地听出,这不是我唱的紫茉莉花歌吗?睁开眼来,正对上谢承荣的双眸,她心里突然如同装了一只小鹿突突乱撞,却又一阵柔肠百转,涌出堵也堵不住的温情,仿佛有只温柔的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揉得粉碎,让她茫然如入云端。
笛声渐止,余音袅袅,谢承荣微笑着走到沈若雪的身边:“好听吗?希望我没有吹错你的歌。”沈若雪目中满是感动,温柔地注视着他,良久,方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吹紫茉莉花歌的?”谢承荣道:“这十几天来,我的心境都在这支曲子里。”沈若雪柔声道:“是,我都听明白了。”谢承荣将笛子收起,从怀中取出叠得很整齐的一方丝帕,看着她笑道:“这是你给我裹伤时用的,我亲自洗干净,现在还给你。”
“这么久了,还给我做什么?”沈若雪抿嘴笑道。谢承荣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久才还你。”沈若雪接过,疑惑的看看他,将丝帕一层层打开,露出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紫茉莉花,每一片花瓣都那么精致逼真,一刹时,她几乎屏住了呼吸,惊喜万分地细细端详着,看着,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只听谢承荣道:“我找遍京城都寻不到紫茉莉花,无奈何,用紫晶石雕了一朵,送给你。就连伴驾狩猎的空闲都没有停手,这可是我亲自雕的,不要嫌弃雕工不好,太费心思了。”
沈若雪道:“不,我哪里嫌弃了。”她心中一时思潮起伏,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在孙家庄的那些日子,忘不了自己拿着紫茉莉花根说的那些话:“紫茉莉啊紫茉莉,沈若雪出不出得牢笼全看你的了。”……她握着这朵美丽的紫茉莉花,仿佛握着从前的自己。望着谢承荣,望着手心里这朵花,这一瞬间,她恍然了悟,对斯花,对斯人,她原来衷爱至深,于是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扑入了谢承荣的怀里,哽咽道:“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谢承荣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因为除了你,谁也不配让我为她日思夜想。”沈若雪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抱里,宁愿在这一刻死去,只要与他在一起,不再分离。良久,她抬眼幽幽道:“四郎,再美的花也会凋零,是不是?”
谢承荣抿紧嘴唇,眸中掠过一丝轻愁,他轻轻将她一丝被风吹乱的鬓发拈到她的耳后,淡淡道:“所以,我才雕了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给你。以后的事谁也难以预料,可是,我不愿意去想会失去你的日子。”沈若雪深深地凝视着他,喃喃道:“我该不该说呢,你不会知道,我的心,比你的心老很多很多,你怎么会知道呢?又怎么会明白呢?我不想失去你,正如你不想失去我一样。”谢承荣看着她,突然笑了,大声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不用想那么多了,只要你记住,你是我谢承荣今生唯一想娶的女人!”
秋景如画,日渐黄昏,风吹草动,马向风鸣。此情此景,真是人间最美好的时辰,沈若雪站在河边,扬起双臂,任凭秋风灌满了两只衣袖,大声地背起了汉武帝的《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谢承荣靠在树前含笑看着她迎风癫狂的样子,沈若雪回头快乐地看着他,目光交汇,这一时间,世上就仿佛只有她与谢承荣两个,她几乎忘记了所有的苦难,只任眼前良辰美景,情愫如流。
谢四郎携歌女骑马招摇过市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有人认为是一段佳话,有人颇为不耻,流言蜚语四起,当然没有人会指责沈若雪什么,矛头全对着谢承荣。谢太尉是个风流倜傥之人,自己美姬美妾成群,对儿子的事情不甚过问,倒是惹恼了一个人,这人就是谢太尉的正室嫡妻——谢承荣的母亲周夫人。她着人将谢承荣找来,未等他坐稳便先问道:“荣儿,前阵子我去王府贺忠顺王妃寿辰,听说你曾将世子打伤,将养数日都不能出门,可有此事?”
谢承荣看周夫人并没有动怒,笑道:“是,孩儿确实将郑虎威收拾了收拾,这个也值得母亲挂心?”
周夫人冷笑道:“你在外面淘气,你父亲与我并没有过多管教你什么,只是你将王府世子打了,却是因为一个酒楼娼妓?”
谢承荣眉头一皱,将脸转过去不看周夫人,淡淡说:“不是娼妓,母亲休要听人胡说。”
周夫人哼了一声,道:“这个事情过去许久我方得知,倒也罢了,近日京城谢四郎的风头可是健的很哪,人人都知道,你带着娼妓打马横街,好不风流,是也不是?”
谢承荣忍无可忍,大声道:“是。但请母亲不要一口一个娼妓,孩儿不是那种寻花问柳的污浊之人,我中意的女子也不是什么娼妓!”
周夫人见他如此说话,不由的动了真气,怒道:“一个在酒楼里卖笑的女子跟娼妓有什么区别?我家屡世公侯,你又深受圣上恩宠,就这么不洁身自爱吗?还说什么她是你中意的女子,简直是一派胡言!律法有云:‘良贱不婚’,别说这个妄想,她就是想上我家的台阶也休想迈上一步,从此后不许让我得知你再跟这女子有什么来往,不然我到皇上面前告你一个忤逆!”
谢承荣倏地站起身,默然片刻,勉强道:“母亲请息怒。”周夫人缓了缓,长吁口气,将儿子慢慢拉至身前,温言道:“荣儿啊,虽然你有哥哥,你却是娘唯一的儿子,你两个姐姐都身居至贵之位,你可不要给家门添下羞辱啊,我们谢氏一门,与皇族世代都有联姻,多少王公贵族都想把女儿嫁进来呢,娘之所以迟迟不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是希望我儿娶个公主呢。”见他没有言语,周夫人心疼儿子,又道:“玩呢,也有个玩法,男人在外面做的些事情图个风流倜傥,哪能不出些故事呢?你这点心性颇像你父亲呢,可是你父亲行事有章有法,可不是你这般荒谬。风流归风流,莫让人落下话柄说有失检点,那些烟花场所的女子是当不得真的,行事不要太招摇了。”
谢承荣只得权且答应了,又陪周夫人一起吃了午饭,听她絮絮叨叨讲了许多话,都不再反驳。饭后,谢太尉又着人将他叫到书房,随意闲说了几句,谢太尉对这个儿子钟爱非常,没有讲一句责备的话,却商讨了一些音律方面的问题,顺便让他跟众人论了一番边关战事,方才命他自便。长子谢承恩虽在吏部任职,却是个谨慎寡言的温厚之人,出于爱护,倒是随谢承荣出来,叮嘱了几句,无非也是要他收敛心性勿辱家风之类规劝的话,让谢承荣心中好不烦恼。他一刻也不想在府中再呆下去,直接出了府门。
不想才走出几步,迎面正碰见银枪都的吴骑都尉和小梁都尉,二人见到谢承荣都大喜,不由分说拉了他一起到太白坊去饮酒,谢承荣正心中烦闷,也不多言,酒一上来就连饮数盏。太白坊惯熟的乐妓抱了琵琶上来弹奏助兴,小梁都尉忽然想起,笑道:“风流如谢四郎,骑马抱歌女,那才是乐趣。改日倒要特地去富贵酒楼看一看那女子模样,该有何等样风骚才能让四郎如此放得开啊。”
吴骑都尉看谢承荣脸色一沉,忙向小梁都尉使个眼色要他换话题,谁知小梁都尉素日玩笑惯了的人,毫不在意地继续笑道:“听说为这个女子忠顺王世子都吃了四郎一顿饱拳,四郎一向怜香惜玉,哪个女子不是芳心暗许,能入得了你的眼的却是寥寥无几,这样的酒楼女子必是见多识广颇有手段,能跟你马背上温香暖玉抱满怀,敢是枕上功夫也着实了得?”话音刚落,就觉眼前一凉,谢承荣将满满一盏酒尽泼在了他的脸上,站起身一脚将他的座椅连人一起踢翻,小梁都尉从地上爬起,不由也大怒,两人登时打在一处,只急得吴骑都尉拉了这个拉那个,不住的劝和,方渐渐平息了二人怒气。
整装重新入座后,小梁都尉诧异道:“四郎,你今日被我这几句玩话就大动干戈,难道对那女子动了真情不成?”谢承荣脸色阴沉,一口气连饮尽三杯酒,这才缓缓道:“不错,那女子是我平生唯一知己,心中至爱,不许任何人再辱慢她,你们都给我记住!”这下连吴骑都尉都觉难以置信,忍不住道:“可是,区区一酒楼歌女,又无倾国倾城之色,就算是四郎你是性情中人,你与她两相悬殊,终究也不过是露水萍踪,哪能持久?”小梁都尉也道:“此言不假,按律她连做姬妾的身份都不具备,你该当如何处置?”言毕唯恐谢承荣又怒,慌忙举臂先护住头脸。
谢承荣没有看他们,只是注视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方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宁可终身不娶,只要能与她吟风度曲,朝夕相伴,哪怕居身乡野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管他世人如何看,律法如何讲。”
吴骑都尉听了,长叹一声,摇头道:“只怕人间许多事,到头来不如相忘于江湖啊。为四郎你这段话,兄弟们敬你一杯,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小梁都尉也举杯道:“是前生注定事莫教错过姻缘。”三人重又把酒言欢。不知何时,坊外潇潇秋雨又下起来,行路人披蓑戴笠,撑伞的抱头疾走的,被风雨打落的黄叶铺满了所有的街道,远远望去,如同金砖铺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