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城录》伍喵娘

68、第 68 章

　　小姑娘没想到钟离烟会从自己的身后出来，吓了一跳，下意识拔腿就跑。

　　钟离想唤住她，小姑娘却宛如见了豺狼虎豹，跑得越发的快了，钟离想追，但腿脚多少有些不灵便，不过眨眼的功夫，小姑娘就没了踪影。

　　这小姑娘看起来应当是属于下教范围内的年龄，可自己却没见过她。钟离心中疑惑，于是去棚屋处找村长询问情况。

　　棚屋基本上已修缮完毕，钟离赶到时，众人正喝着方才那名村民挑来的井水说说笑笑，钟离将村长叫到一边，说了方才遇到的事情。

　　桑城齐衡司南三人坐在一旁休息，见钟离这边与村长说着什么，神色不对，便一道走过来了解情况。

　　村长听罢，皱着眉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贵人说得那小姑娘，应是村里的张顺家的丫头，名叫桂枝，说来惭愧，这娃子虽是符合跟夫子们学知识的年龄，但不在下教的名单上。”

　　“这是为何？”钟离不解，她记得司南夫子曾说，所有符合年龄的孩童都能来听讲。

　　村长面露为难：“不瞒贵人，桂枝一开始是在定在名单上的，但却被他爹亲手划掉了，他爹听桂枝想来求学，大发雷霆，当街就把这娃子打了一顿，还锁在家中好几日，可是闹腾上了。”

　　钟离眉头紧锁：“咱们这下教是免费教孩子读书的，所有用度皆不用村民出钱，这张顺为何如此反对？”

　　村长长叹一声：“老朽也是这么劝的，可这张顺霸道固执的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常常挂在嘴边，还说这姑娘跟着男夫子学习有伤风化，若是以后娃子嫁不出去，这损失谁来承担。老朽这一听，哪敢再劝啊，这娃子毕竟是人家自己的，老朽虽是村长，也终究有个界限不是。”

　　“可这孩子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怕是以后都没什么机会能读书了。”钟离眉头紧皱道。

　　“哎，谁说不是呢……”村长垂首叹息，却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待村长走后，桑城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钟离低声问：“你想管？”

　　钟离面色坚定点点头：“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她就再也没有学知识的机会了。”说着，她看向司南：“夫子，我们既然在这，就应当给这孩子一个平等的机会。若她无心也就罢了，可她偷偷跟着我，显然是有意的。”

　　司南点头，问她：“你准备怎么做？”

　　钟离想了想，道：“我先去找桂枝聊聊。”

　　“我陪你去。”桑城作势要同她一起，钟离却摇摇头：“我自己去，我们都是女子，有些话方便说。”

　　说罢，钟离便转身离去。

　　钟离将村中几个女学生叫道一处，同她们询问桂枝的情况，几个女孩子一听钟离是问她们桂枝的事，都面面相觑，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的模样。

　　“没事，有关她的都可以说，我不会说是你们告诉我的。”

　　见钟离一脸真诚，孩子们这才放松下来，其中一个胆大的率先道：“姐姐，桂枝的爹可凶了，之前，桂枝想跟我们一起来学堂，结果被她爹抓回去狠狠打了一顿。”

　　“打得可狠了！桂枝的鼻子都出血了！”

　　“她娘也一同被关在屋里不让出来！”

　　……

　　孩子们越说越起劲，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不客气地数落张顺的恶行。钟离越听，眉头皱地越紧，最先发言的女孩子看出钟离神色不对，赶忙拉住其他还在滔滔不绝的伙伴，有些怯生生问道：“姐姐，你生气了吗？”

　　钟离神色稍缓，安抚道：“你们放心，姐姐没生你们的气。不过姐姐想同桂枝单独聊聊，你们谁有办法能帮姐姐？”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终，其中一个名叫双喜的女孩子小心翼翼举起手，小声道：“姐姐，我有办法。”

　　用过午饭后，有些村民会选择小憩一会，再外出干活。除去入夜后，中午的村子是最为松懈的时候，趁着张顺午休，桂枝被双喜带到钟离面前。

　　起初桂枝不知是钟离找她，看到钟离后，桂枝下意识又要逃跑，却被双喜抓住，安抚了半天，才渐渐松懈下来。

　　钟离感谢了双喜后，将桂枝带到稻田边，此时没什么人，加之稻田草高，两人坐在其中，很难被发现。

　　桂枝确定四周没人后，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不过才七岁的年纪，可桂枝脸上全然没有同龄孩子应有的稚嫩天真，她有些神色阴郁，缺乏活力，一双大眼中写满了警惕与恐惧，几乎不敢直视钟离的眼睛。

　　钟离的目光扫过桂枝的脸颊，发现她脖子和脸颊处有些淡淡淤青，似是伤了有一段时间，其他的地方被衣服遮着看不清楚，但也知道，这姑娘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钟离无声地叹息一口，而后轻轻抓住她的手拍了拍：“桂枝，别怕，姐姐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桂枝的手在被钟离握住的一瞬猛地颤了颤，她下意识想挣脱，可看到钟离手上的绷带，又担心自己的挣扎会伤了她，犹豫间，她触到钟离温和的目光，被那双绝美清澈的眸子静静瞧着，桂枝意外觉着自己的心竟然慢慢跟着松懈了下来 。

　　见她垂着头轻轻点了点，钟离才又道：“姐姐想问问你，你想读书吗？”

　　桂枝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在听到钟离的问话时，她的身子明显颤了颤。

　　见她不说话，钟离补充道：“如果你想，姐姐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来学堂读书。”

　　听钟离这样说，桂枝忽然猛地抬起头，眼中仿佛燃起一簇火苗，但很快又被浇熄，默默地垂下眼帘。

　　“我爹不会允许的。”半晌，她忽然小声道。

　　钟离沉吟半晌，忽道：“你不好奇，姐姐身为女子，为什么可以成为书院的学生吗？”

　　桂枝似乎被这句话打动，她怯生生抬眼看向钟离，期待着她接下来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钟离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风景，微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宛如她的声音一般轻柔抚慰人心。

　　“姐姐希望有天能够入朝为官，那怎么才能入朝为官呢？自然是要考中进士，最好成为状元，这样才能入朝为官。”

　　桂枝有些不可思议，女子想成为状元郎，还要入朝为官？这简直就像想摘天上的星星一般不可能！

　　“但怎么能考上状元呢，自然要好好读书才行。于是我告诉爹娘我要好好读书，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我。”

　　“于是我就努力学，努力证明我自己。慢慢我超过了其他同我一起读书的男子，这时候我爹娘才相信我真的想入朝为官。”

　　“可是女子想要入朝为官自古以来便是行不可能之事，不仅家人反对我，世人也对我颇有微词。不过……”

　　她笑眯眯看向桂枝，有些自豪道：“我还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进了最厉害的书院。告诉你哦，姐姐我可是书院建院以来，第一个女学生。”

　　桂枝震惊到呆住。

　　在她的印象中，女子的使命就是相夫教子，好好服侍丈夫赡养父母，读书这件事，怎么都轮不到女子头上的。

　　即便有女子能读书，也不可能比男子强。

　　而面前这个比自己长不过几岁的绝美姐姐不仅做到了，还做得这样好，她怎能不触动呢？

　　可随即，她眼中的光芒再度暗淡下去，她垂着头，半晌，她闷闷道：“姐姐能这样，定是有很好的爹娘吧。我听说，姐姐是千金小姐，吃穿不愁。”她顿了顿，情绪不乏有些愤恨：“可我只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儿，跟姐姐不一样。”

　　风吹过，引得稻田一阵沙沙作响。钟离看着她没有说话，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桂枝方才有些涌动的胸腔渐渐沉寂下去。

　　果然，出身决定了一切。

　　她没有显赫的家室，她有一个暴戾成性的父亲，她是穷人家的女儿，她注定只会是一只为生存苦苦挣扎的蝼蚁，她的一生，早就注定好了……

　　“你说的没错，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钟离看着远方如黄色海浪一般的稻田忽然道。

　　桂枝抬头看她，只见方才温柔如风的姐姐眼中，流露着别样的情愫，似无奈，似难过，又似有一抹坚韧。

　　“有的人出生，就已经到达了另一些人即便奋斗终身也难以触及的终点，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这就可以成为那些生来苦难的人放弃努力的借口了吗？”

　　钟离转脸看向桂枝，绝美的脸庞浮上一抹清冷，让她本就脱俗的盛世容颜更如仙子一般超然于世。

　　可不知怎的，面前仙女这轻飘飘的一瞥，桂枝竟生出一种心虚胆寒，甚至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桂枝，我们女子，生来为世俗所迫，本就较男子更难行于世，可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努力，更努力为自己在这世上挣出更多的底气。若世事艰难便知难而退，我们女子，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