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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沾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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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角,进九。”
清霜剑在空中挽一个剑花,韩默催剑上前,直到耳边传来兵刃交接的金铁声,剑锋灌注了内力流转出清光锐影万千。失去视觉在此刻,竟成了破除阵法的利器。
“……清霜剑?”相持间,他听见那个五毒教的杀手吐出颤抖的话语,手中剑却径直推入他胸膛。
温热的血溅上面庞,他漠然抽剑回身:“不,我只是夏无且。”
“正南,退三。”剑光吞吐,劈断背后袭来的刀锋。
“西北、东南,斜后两步,出剑!”长剑斜击,拉出一片光幕,将身侧二人拖入战局,各以一剑封喉。
尹白露看着阵中少年翻飞的身影不住低咳,眼神却清亮逼人,流露出某种复杂的情味。到得后来,几乎是每听她说一个字,清霜剑气便迅捷出手,直取人命。
望着夺目的青光在空中舞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师傅当时的心境——看着一柄自己铸造的利剑愈淬愈亮,逐渐绽放出清空绝世的光华,那样的感受绝不仅仅能用“爱”进行衡量。那是伤悲欣慰、自傲自弃交织在一起的密密落网,将倾注了所有心血的自己重重缠绕,不得逃脱。
那远比爱更深更沉。
强忍着剧烈的晕眩,她恍惚一笑,最后提点:“最后一招,冷月如霜。”那,是天山剑法的末招。
听出她的虚弱,韩默一咬牙,使出清霜剑法最后一式“吴钩霜雪寒”。
清亮的剑光找彻穹宇,肃冷杀气透体而出,炎炎大漠中竟有冰霜之气凝结。杀手缓缓坐倒,嘶声:“尹白露,曼荼罗阵不是输给你,只是败给昆仑山……”
“我会记得。”尹白露浅笑颔首,蓦然吐出一口血,语声立止。
“前辈!”韩默收剑回转,一把扶起女子,却发觉她已然昏厥过去,素白的衣袖间早已浸透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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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见自己将沾衣剑插入女子胸口时她沉静如水的眼神,以及那样安然解脱的笑容。
九华,我终不欠你。
弥留之际那个恶名昭著的魔教圣女含笑低喃,欢喜如少女。
正是那样的神情刺痛了她,叫她倏然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成全。
因此西洲之上遭遇劫杀的时候,她不惜“天魔解体大法”,只因那时候,她只想死去,至少也要去黄泉看那个人一眼。
然而造化偏偏不允许她轻生,当望见那十九具尸首时,她只觉双手满是血腥,再也无法洗去。
“师傅,救我……救我……”谁不会知晓,人生的第一场杀戮后,十七岁的她只会跪倒在地,哭泣着乞求再也不会到来的救赎。
从此后,烟雨江南成为她束剑归隐的地方,软红万丈中只有她一人以十年时光赎罪。玉像观音,寂寞神袛,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镂入顽石,永远封存。
这,似乎就是故事的终点。
“白露……白露。”她朦朦然睁开眼,便望见榻旁男子清俊的脸庞。
“……师兄?”一阵风起,颊上一片冰凉,她才发觉自己仿佛流了泪。
谢白羽望着一别十年的师妹,默默一叹。他生就谢家人的清润风骨,一袭白衣出尘,清隽入骨:“白露,你实在太妄为。”
知道师兄在医术上的造诣,她讪讪而笑,颇似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女:“我这不是赶着来见你么?”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到了天山也不过是死尸一具,你又拿什么来见我?”谢白羽蹙眉,神情严肃。
看着她露出无措,他心中一软,叹息:“白露,若非那惊华宫的少年连夜赶到山上,连我也来不及救你。你以为‘红尘’是一般的蒙汗药么?”
尹白露忙赔笑:“师兄,我都二十七了,你怎么还拿我当三岁小孩似的?红尘的药性我五岁就会背了。”
“你也知道自己不小了?”谢白羽忽然想起什么,语气一定,“所以就急着收起徒弟来?”
提及韩默,尹白露神色一敛:“他的眼睛怎样了?”
“‘青泓’之毒虽然是五毒教调制的剧毒,在我手上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论起医术,谢白羽的眼中有傲然,忽而一笑,“那小子在外头不知转了多少圈了——也不知你是怎么收服昆仑山的首徒的。”他不会忘记,昨日那个青衣负剑的少年怎样狼狈地攀上山顶,又是怎样惶急地注视着怀中昏睡的女子。
那样的眼神,仿佛绝望又仿佛坚定,含着狂热的景仰与爱慕——就如多年之前的尹白露望着师傅时。
素衣女子淡淡地笑:“我从未收服过他——我只是将我所有的一切传授给他,给他领袖江湖足够的力量与心智。”那个少年是在她手中淬炼的宝剑,到开匣出鞘的一刹那,必定会放出绝世神光。
一如十年前她的西洲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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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又能下榻走动,已是两月之后。
阔别十年的天山,几乎被她走了个遍。
白雪皑皑的试剑崖上,至今仍留有她集成沾衣剑前的佩剑。那把名为白露的剑从她学艺起一直陪伴到她十七岁时。如今刻骨仇怨已解,沾衣剑得以封存,她又可以再次拾起这柄不曾饮血的长剑,寻觅回那颗只为武学至道而战的剑心。
她抚摸着冰封十年的白露剑,长剑在她手下清鸣。一招一式地将天山剑法缓缓施展,体味着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天山宗主在冰雪之巅仗剑歌舞的心境,她的心神亦如少女时一般纯净而宁静。
“前辈!”韩默疾疾奔来,目中有忧虑,“谢前辈不是说你不可再妄动内力?”
她微微一笑,收剑:“他都和你说了?”
那日的最后,谢白羽才隐晦地对她说起,这具身体在十年之前就已经不堪重负,到如今早已是灯枯油残。因此她要活下去,就必须放弃用剑的权利——然而对于她这样执著于剑道的人,那怎么可能?
她可以败,可以死,也可以封剑隐居,但决不能失去作为一个剑客最基本的尊严与骄傲。
尹白露的名字,不能淹没在世俗与平庸的尘埃里。
韩默看着女子淡静如昔的容颜,欲言又止。最终一咬牙,正视她的双眼,语气恳切:“前辈,嫁给我。”
她怔住。
半晌,她叹一口气,轻轻地说:“你在说笑。”
仿佛是为了显示决心,少年的眸光清亮,眼底宛如有火在燃烧,沉声:“白露,嫁给我。我并没有说笑,也并非出于怜悯,”他颊上浮起一丝红晕,“我只是想娶你。”
“你的江湖梦呢?你娶了我,可知江湖上对你会有怎样的风评?”她蹙眉,语声冷醒。
韩默半分犹豫也无,立即道:“我的剑会让他们闭嘴。”
收拢起惊愕的表情,素衣女子忽然微笑,眼中有辽远的光:“十年之前我也对他说过相同的话,只是他却只说我还是个孩子,分毫也没有当回事——”她望向眼神执著的少年,倏然叹息,“不过今日,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就如当年的我一样。所以……”
尹白露一下下抚摸着剑鞘,直到凸浮的纹样硌痛了她的手,才抬起头,目光温和柔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