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春》云拨月

5、第5章

　　回到陆宅时，正值日中。

　　陆闻舟前脚刚迈进门槛，李衡之幽怨的声音便从客厅飘了来，
　　“你可算回来了，这是去哪了？你家茶水都换了两回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端坐在沙发上，不开口的话倒有几分肃穆。

　　陆闻舟有些意外：“早上出去走了走，衡之怎么今日过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李衡之不乐意了：“不欢迎啊，我第一次登门做客，你的态度怎么一点也不热情？”

　　陆闻舟忍不住莞尔：“李关长亲临，寒舍蓬荜生辉。我哪敢有不欢迎的道理。”

　　李衡之看到他唇角的笑意，又觉得有些犯晕，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嘴里却说道：
　　“上次你说请客，这事儿我一直记着呢，我在汇中饭店定了位子，眼下你可方便？”

　　原来是为了那顿饭，陆闻舟了然。

　　二人却没想到因为这顿饭局接下来发生了变故。

　　汇中饭店，靠窗雅座。

　　陆闻舟低头第三回看向怀表，指针已经走到下午四点，而对面的李衡之仍在和盘子里的牛排较着劲。

　　这顿饭足足吃了三个多钟头。

　　好不容易等他放下餐具，陆闻舟又听到他提议说去看电影。

　　他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叠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探究地看向李衡之，
　　“衡之，今天喊我出来不光是为了吃饭吧。”

　　不怪他这么问，而是李衡之这一系列的行为太过反常。

　　只见李衡之不自在地别开脸，顾左右而言他，“你就说到底去不去吧。”

　　陆闻舟也不再问，扬手招来侍者结账，结果却被告知已经有人买好单。

　　侍应生说完，手指向大厅中央的圆桌。

　　李衡之跟着看过去，这一看就对上单岑文一脸憨厚的笑。

　　他扶额，万没想到躲到这里也能被对方找到。

　　这个单岑文是如今静安单家家主，单家做了一辈子海上盐商生意，因为销路广，所以平日在海关打点上也做的十分到位。

　　听说这次上面又换了人，单岑文便马不停蹄的各种登门送礼，谁知这位新上任的海关关长却不买账。

　　李衡之虽在官场上八面玲珑，但涉及到徇私受贿，却半分面子不会留给对方的。

　　哪知这单岑文实在难缠，明知他今日有约还是跟了过来。

　　看到李衡之，单岑文疾步上前，涎着脸道，“李关长，要见您一面真不容易。”

　　“单老板，有事么？”李衡之神情淡淡。

　　“您来上海滩这些天，单某理应设宴为您接风洗尘才是。就是不知道您今天——”
　　单岑文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李衡之以一声饱嗝打断。

　　“不好意思啊，刚吃饱。恐怕要辜负你一片心意了。”李衡之用面巾捂口，无奈地瞥向一旁的陆闻舟，暗示自己不堪其扰。

　　陆闻舟未出声，只觉好笑。没想到李衡之年纪轻轻，端坐高位之上，拒绝起人却来如此直白。

　　许是被拒接多了已成习惯，单岑文面色不改，仍不死心地说：
　　“李关长自上任以来，不辞劳苦一心为民。也该需要时间放松一下，单某已经选好一处妙地，还请您能赏脸移步。”

　　所谓妙地无非是烟花柳巷，声色场所。

　　想来今日是推辞不掉了，李衡之想起什么，对陆闻舟眨了眨眼，“盛情难却，既然单老板诚意相邀，我们不妨一同去看看？”

　　他们从四马路沿着巷口进去，每过两条巷子时，陆闻舟都能从车窗里看到里面一幢幢清水砖墙的石库门住房。

　　每幢一堂两厢，带着宽敞的天井，门口一盏盏形状各异的灯牌，有圆的，方的，八角形的。上面写着流莺，凤仙，玲珑，妙兰……

　　没想到单岑文会带他们来这里，陆闻舟收回目光，觉得此行必将无趣。

　　而一旁的李衡之，望着窗外景色从眼前划过，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单岑文在长三堂子停下车，轻车熟路的带两人进去，边走边谄媚道：
　　“李关长，您有所不知，这会乐里大大小小将近上百家妓院，可论起谁最体贴小意，就属这里的姑娘。今天一行，单某保准让你们兴尽而归。”

　　李衡之看他一眼，笑的意味深长，“看来单老板是这里的常客了。”

　　几人刚跨进门槛，外场原本正在打盹儿的小厮听到声响掀开眼。一看有客人上门，忙从台阶上跳起来，拔高嗓子，
　　“有客到！”

　　他刚准备往里跑去倒茶，就被单岑文叫住。

　　“去去去！”单岑文扔了块大洋，“有点眼力见儿。这二位都是我的朋友。甭摆生人那套。你们老鸨呢。”

　　那小厮接了赏钱，往袖里一塞，喜眉笑脸道：“几位爷儿稍等，我这就去唤老板。”
　　说完，他转身一溜烟儿地钻进后堂。

　　不一会，一个身穿朱红旗袍，雪貂毛披肩的女人，手里拿着水烟从后堂走来。
　　“哎呦呦，今儿什么风把单老板给吹来了？您好段日子没来，我们家妙兰可一直眼巴巴地盼着您呢。”

　　被当众提起相好，单岑文脸上有点挂不住，朝她使眼色，“今天专程陪两位朋友过来，你就莫再说笑了，赶紧让玲珑过来招待。”

　　老鸨听他点名要玲珑这个头牌，有些为难，“单老板，玲珑她这几日身子不舒服。我们这新来了个沉香，样貌也是极周正的。要不我换她来伺候你们？”

　　听出她话里推脱之意，单岑文顿时觉得被扫了面子，不禁沉下脸，“柳老板，我在这也算砸过不少银子。你何时见我点人还需要看她脸色？玲珑要是不来，你就去问问她这个头牌是不是不想做了。”

　　单岑文到底也是这里的熟客，老鸨不想得罪人，忙打发小厮去请。

　　不多时，几人被请进玲珑房间，刚走进正厅，一个身穿湖蓝色旗袍的女子从里面迎了出来。

　　为首的女人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大波卷，旗袍领口开了两粒纽扣，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声音酥软，“原来是单老板，您早先通知一声，玲珑就是病着也要出来打声招呼才是。”

　　她语气里带着小心讨好，单岑文面色这才有所缓和，“既然来了，快过去陪陪我这两位朋友。”

　　玲珑的目光首先投向陆闻舟，见他年纪轻轻，心思一转，立马靠过去，“好嫩的公子哥，快让姐姐瞧瞧。”

　　说罢，一双纤细的柔荑挽上他的胳膊，浓浓的脂粉儿扑鼻而来。

　　陆闻舟望着眼角下方丰满的胸脯，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姐姐，你这样热情的真令人害怕。”

　　玲珑似乎被说的有些害臊，她勾着这个俊俏的公子哥，语带娇嗔，“你是第一回来吧。待会子咱们好好相处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姐姐的妙处了......”

　　字里行间带着隐隐的挑逗意味，陆闻舟再装不下去了，连忙将她推向李衡之身侧，“衡之，这位善解人意的姐姐想来更合你的品味。”

　　李衡之在关键时候还是很讲义气的，尤其是他刚刚发现陆闻舟其实不喜欢女人的时候，心里顿时雀跃，伸手就接过这份艳福。

　　单岑文见他此时左拥右抱，不禁咂嘴，感情这位李关长不喜金银珠宝，却逃不过美人乡啊。

　　陆闻舟浅浅松了口气，正要低头喝茶，眼尾余光突然瞥到走廊上一闪而过的人影。

　　那眼熟的面孔让他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接着，他起身追了出去。

　　就在走廊拐角处，陆闻舟叫住那个娇小的身影，“陆雪莹——”

　　被叫到名字，前面那人先是脚步一顿，然后走的更快了，几乎要跑起来。
　　陆闻舟越发肯定他没看错人。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拽出长廊。只见日光下，陆雪莹穿着衬衣马甲，头戴鸭舌帽，一副男子打扮。

　　陆闻舟嘴角颤了颤，“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看到抓自己的人是自家二哥，陆雪莹也不怕，笑嘻嘻地说，“我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就随便进来转转咯。”

　　“没成想在这里能碰上二哥，真是巧啊。”

　　见她说话的时候有意缩着肩，双手又藏在身上，陆闻舟往她身后看去，“你背后藏着什么？”

　　陆雪莹紧张地后退几步，摇头，“没，没什么呀，二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爹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说完，她转身欲跑。

　　陆闻舟却不买她的账，就算她藏的再严实，衣角那块暴露的相机外壳，还是落进他眼里。

　　再联想到陆雪莹刚才鬼鬼祟祟的样子，陆闻舟不禁乐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陆雪莹居然敢来这里偷拍，先不论她相机里拍到的到底是什么内容。这要是被人发现，估计她今天都很难完整的走出去。

　　“你站这里别动，我打声招呼就送你回家。”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往玲珑房间走去。

　　陆雪莹盯着他的背影，揶揄：“二哥，可别被里面的姑娘迷花眼，舍不得出来啊。”

　　陆闻舟脚下一绊，回头瞪她一眼。

　　陆雪莹立刻捂住嘴巴，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回到房里时，李衡之被正被一左一右两个姑娘围着轮番献酒，见陆闻舟进来，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

　　陆闻舟无视掉他求助的信号，面色歉然道：“衡之，单老板，真对不住，我还有点私事要先走一步。”

　　单岑文对陆星河底细不详，也没摸清他是什么来头，再者今天的主角是李衡之。听他这么说，也就客套的与他道别。

　　辞别二人，陆闻舟捉起陆雪莹塞进路边的黄包车里，一路冷着脸的回到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