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乐正雨枫

4、第 4 章

　　“阿敖……你说什么？”
　　张崇邦难以置信地盯紧眼前人，感觉胸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残忍攫紧，掐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邱刚敖身上，仔仔细细将人重新观察了一遍。
　　——以前常用发胶精心打理的发型已变得卷曲凌乱，堪堪掩去清俊容貌上残留的浅色伤疤。略显宽大的旧西装罩着清减的身躯，衬衣袖口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手背上的筋骨随着动作微微凸起。
　　他能猜到阿敖这些年过得不好，可没想到对方会在监狱里遭遇这样的磨难。
　　自从出狱后的初次会面，两人便开始了明里暗里的交锋，后来更是不死不休，以至于他竟无暇留意，阿敖的状态原来差到了这种地步。

　　记忆在死一般的静默中分崩离析，纷乱碎片坠入铅灰色的河流，与张崇邦的身体一同浸泡在晦暗波浪中沉浮。
　　他奋力挥臂往前游动，试图重温昔日港口的繁华，眺望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却只看得见人迹寥寥的码头。
　　时过境迁，香港曾经客流量最大的港口也免不了没落，风光不再，就连船锚都被风浪侵蚀得锈迹斑斑。他心驰神往的星辰亦不见踪影，或许早已陨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是猛鬼胁迫你了吗？他对你做了什么？”

　　“敖，你叫两声啦。冇声冇气，搞到我好似搞紧条尸咁。”
　　烟头透出一点微弱的星红，毫不留情地碾在伤痕累累的皮肤上，灼烧的痛楚穿透表皮刻入心肺。邱刚敖以为自己会痛得叫出声来，但他硬生生忍住了，只将嘴唇咬得死紧。
　　区万贵面带微笑，一手拈着香烟，一手捏住邱刚敖的下颚，危险的警告与他和善的笑容毫不相衬，令人不寒而栗。
　　“你唔叫，我就日日叫人打你兄弟。”

　　许多似曾相识的情景在邱刚敖脑海中交错闪过，夹杂着狂风骤雨的哀鸣。
　　他看见标哥举着“警队之耻”的牌子跪在警署门口，央求每位过路人伸出援手：“我哋救咗人，点解冇人救我哋？（我们救了人，为什么没人救我们？）”
　　他看见区万贵将他按在地上，使尽各种残忍手段，只为让他服软。
　　“嗰个阿华，屋企仲有老婆女要养咧？你估下，如果我打蹩他只脚，他个女仲有冇钱读书？（那个阿华，家里还有老婆女儿要养吧？你猜猜，如果我打断他的腿，他的女儿还有没有钱读书？）”
　　他屈辱地闭上双眼，承受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喉中溢出断断续续的嘶哑呻吟。他眼里含着尚有温度的泪，但始终没流下来，和着苦与恨一同咽了回去。

　　“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张sir，你好天真。”
　　邱刚敖抚上面前人的肩膊，眸中流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虽然记忆很模糊……但我不介意重演一次给你看看。”
　　他说着，伸手勾住了张崇邦的领带，指腹暧昧地来回磨蹭着它，像是在挑逗着什么。
　　他指间稍微施力，如同掌控着驯服猛兽的项圈，迫使两人的身体越贴越近，再顺势将人压在身后的沙发上。
　　张崇邦一惊，待回神时已来不及——邱刚敖直接骑在了他身上，两条修长有力的大腿夹住他腰侧，缓慢收拢。

　　“阿敖！”
　　张崇邦被人撩得面红耳赤，连忙厉声喝止，试图制止这场荒唐的闹剧。
　　——他未曾意识到，以自己鼎盛时期的身手，想抡翻邱刚敖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他的手此刻下意识搂住了对方的腰，心中竟是对此浑然不觉。
　　“Cut.”
　　邱刚敖的气息喷吐在他耳廓，轻声细语地纠正：“你现在应该说，公子当然不及你有风情。”

　　“公子？”
　　张崇邦闻言一怔，原本还有些心猿意马的念头迅速冷却下来。“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件事会牵扯到公子？”
　　“你完全不按剧本念台词，真是无趣。我不想陪你演戏了。”
　　邱刚敖兴致缺缺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望了窗户一眼。“阴间好像不会下雨，也没有打雷和闪电。没有背景音，那我还脱不脱衣服？”
　　张崇邦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实际含义，抬眼就见他脱下了身上的衬衫，大脑瞬间宕机——
　　那本该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玉，光滑平整。然而，它上面布满了凹凸不平的伤疤，颜色有深有浅，有刀割的，烟烫的，甚至还有不同的牙齿印。
　　邱刚敖曾经在监狱里遭受过的一切，现在以最直观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阿敖，对不起。”
　　张崇邦垂下了眼，不忍再看他伤痕遍布的身体。他死死地咬着牙，攥紧的拳头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痛悔交加。
　　“我每次去探监，你都不肯见我。我以为你是恨我不肯作伪证，所以躲着我，没想到你在里面居然被人这样对待。是我疏忽了，我对你关心不够，我该多向惩教署的同事打听你的情况。”
　　“作伪证？你为什么要作伪证？我又为什么会坐牢？标哥为什么会举着‘警队之耻’的牌子？”
　　邱刚敖有点头疼。他想不起那些复杂的旧事，也知道恢复记忆是急不来的，干脆先将重点转向另一个话题。

　　“算了，以后再说这个。那些警察之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果然是个坏人。”
　　听到邱刚敖的这句话，张崇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从来都不擅长说谎，也不愿在阿敖已经饱受摧残的心上再添创伤。
　　恰巧这时，门铃的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张崇邦找到了岔开话题的机会，暗暗松了口气，起身走向屋门的方向。
　　“你等等，我先去开门。”

　　“邦主……”
　　吕慧思站在外面，等张崇邦打开门，刚想说话，就看见邱刚敖走了过来。
　　他松垮垮地披着那件染血的白衬衣，满是伤痕的胸膛裸露在外，手臂一伸，就从后面搂住了张崇邦的脖颈。他将下颚轻轻贴在对方肩上，与人耳鬓厮磨，俨然一副十分依恋的姿态。
　　即使是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吕慧思也不得不承认，邱刚敖确实长得很好看。
　　他的五官原本带着凌厉的味道，如今展颜而笑，眼角眉梢都含着一股慵懒的春意，风情万种，看起来刚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

　　女人毕竟心细，吕慧思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哪能猜不到他们的关系？
　　她惊愕地后退了几步，目光在两人之间不住打量，一时不知是该责备邦主和悍匪搞在一起，还是该为自己无意中打断他们“办事”感到尴尬。
　　“你、你们两个……居然……”
　　张崇邦吓了一跳，立刻使劲挣脱邱刚敖的手臂。“Turbo，你误会了，我跟阿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邦主，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邱刚敖冷笑道，“你缴械这么快，我都没跟你计较，你居然玩完了就翻脸不认人？”
　　——这次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张崇邦百口莫辩，只能眼睁睁看着吕慧思逃跑似的离开，甚至来不及问她找自己有什么事。

　　“阿敖，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崇邦关上屋门，回头对邱刚敖怒目而视，感觉气恼又无奈。“你这样……造谣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好玩吗？”
　　“我不是坏人吗？你指望我做好事？”
　　邱刚敖屈起一条腿坐在沙发上，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一缕弯弯曲曲的黑发，以理所当然的口吻回应他。
　　“既然你们都说我是坏人，那我当然要给你们添堵，让自己对得起这个评价。否则，我岂不是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