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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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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间,蝉声如潮,疏采在这潮声中看到了那时的自己,在初春薄雾编结的世界中瑟瑟发抖。
她和春分每日都去卖菜,而徐钱也日日出现在她们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他们就这样渐渐地熟悉了。徐钱总是让她们两人送菜到青鹰帮里去,而她们也常常能撞见那个叫三哥的人。他原名宗昊,之所以被人称三哥,是因为在结拜兄弟中排行老三。在青鹰帮,大哥负责敛财,二哥负责官家势力,而打所谓天下的只有宗昊一人,尽管他不过二十来岁。人人见他均战战兢兢,除他两个结拜兄弟之外,无人敢直呼其名。边州城内若有小儿啼哭,父母皆这样吓唬他:“宗三爷来了。”
大多与宗昊联系起来的词莫过于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之类,但偏偏这样一个人朗如日月,俊雅清举。见得多了,春分回来偷偷跟她讲:“三爷长得真好看,只是,唉,怎么这样好看的脸长在他脸上,吓得我都不敢多瞧。”
她没有回答,门前草地中的野花沐在阳光里,静静吐着不知名的,香而涩的味道。
时光跨着它的脚轮往前滑去,她近来常常一个人去送菜,因为地里事多了,李大妈叫春分早些去地里帮忙。宗昊有时叫住她,让她去街上替他买些东西来。她心里有一种连她自己都弄不清的感觉,明明有那么多人闲着,为什么要让她去买。可是她连抬着头看他都不敢,更不要说跟他说话,每次都是点点头。
次数多了,宗昊突然有一次让人拿了几件衣服让她回去补,“帮里没有女的,到时候徐钱会给你工钱的。”他的声音淡淡的。疏采有些吃惊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双黑如漩涡的眼睛依旧瞧不出什么来,只是他的唇角在见着她时似乎有一点点,也许是她看错了,有那么一点点弧度。
疏采的心一下子,静了,一秒钟。
在疏府,人人都是美的,俊秀的,去庙里和去学琴时,她们姐妹经常偷偷揭开帘子的一角,翩翩少年,鲜衣怒马,打马而过。父亲的温文尔雅,哥哥的英姿飒爽,京城名门巨户的华贵不凡,都似乎不如宗昊那股凌厉冷漠更让人动心。
她所见到都是天上的繁星,而宗昊是阳光下闪烁的尖刀。天上的繁星璀璨,生辉,但始终离你有万亿里远;闪烁的尖刀,你或许能近看却会让你伤痕累累。
也许,在平常百姓心中,她也算是繁星中的一颗。可是她这颗繁星会羡慕尖刀能在阳光下发光,会期待自己不用躲藏阳光,不用永远在黑寂的夜幕中发着近乎于没有的,微弱的光芒。
故事很长,前缘往事在过了之后总是会如夏花一般在冬日只剩下枯黄的印记。疏采在朦胧的旧日中,看到宗昊嘴角的弧度,看到他扬起的眼角,还有自己悸动不安的那颗心。
她全都记起来,都记起来了。
大户家的小姐,一向最乖巧的她却是最容易被危险与堕落所吸引。她想见着却又害怕见他,直到最后一次,他要她在衣服绣一朵花上去。整整三天,她也没刺上一针,她害怕绣得不好,她害怕他不喜欢她所绣的花。在这样的徘徊犹豫中,她等到了却中来接自己回家的人,恰好辰王经过边州,接她回去的徐三早早打点好了说是同行,因着边州实在是爆乱易出事。
她怕是永远都绣不成那朵花了,急忙让徐三先拿些银子给了李大妈一家便上路了。辰王并没出现,说是昨夜就起了程在前一站楚州等他们汇合。不知为什么,辰王的这一队人马走得特别快,路途崎岖不平,疏采坐在车里骨头都快被颠散了。突然马儿一阵长嘶,她整个人往前一栽,马车忽的停下来,还没来得及问徐三发生了什么,她身子往后一倒,马车向前风驰电掣驶去。
等她回过神时,马车已在一处树林深处停下,有人掀开了帘子,将她一下拉了出去。
她仰着头看着气喘吁吁的他,目不转睛。他整个人浸在阳光里,额头上汗水如银色的水珠流动,声音又低又沉:“你要去哪?”
她愣在那,好半天才轻声道:“我回家。”
话一出口,愣住的换成了他。
鸟儿在葱翠的树林里打着圈儿,一阵阵飞过,树叶沙啦啦地响。
她和他,并立相看,无一言语。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彩,光华夺目,过分的迷人会产生一种疏离。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笑了。
疏采不只一次想过宗昊笑起来会是怎样,终于她看到了,冬日的朝雪融化成冰水。只是谁都知道,雪化的时候却是更冷。
“我该回家了,你有事吗?”
宗昊转过身,背对她,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了大半会,他淡淡道:“相识一场来送送你,走吧。”
她回去的时候,宗昊早在见到徐三一群人时就已策马离去,徐三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见她回来喜出望外:“十小姐你没事吧?我的命都快吓没了。”
“没事,刚刚他们找错了人,把我放回来了。”疏采这个谎言并不高明,但此时大伙都急着赶路,并没人多问。
也许是路平滑了很多,队伍行驶慢了很多,疏采不再觉得颠簸难耐,她混身冻结了一般,一点散架的感觉也没有。她偷偷掀开车后的帘子,在人群后的道路被阳光铺得一地金黄。不知道为什么,她霎时觉得身后的的树木,身后的蓝天,身后被她所抛弃的一切都是昏黄没有生气的。
她放下了帘子,闭上眼睛,心里安慰自己,睡上一觉就好了,但她迟迟没能睡着。突然听到车外有人大声喊道:“停!前方有批人马过来,做好防备!”
下一秒,就听见徐三在车旁道:“请十小姐先下车,怕是有危险了。”
疏采不明白何人敢拦辰王的队伍,下了车才知道,岂止是拦,怕是要杀。辰王在战场手刃北韩大将瞿浩,这些人都是瞿浩的死士,仗着边州官府贪财如命,竟得了空偷进了边州城。
在场兵马不过三四十人,而瞿浩的死士个个都是武艺高强,虽不过十来人怕仍是不能抵挡。徐三本来是想求辰王庇护,好平安回去,哪知反倒摊上这样没命的事。当下决定带着疏家的家丁护送十小姐从另一条路前行,免得让人伤到疏采。
虽然这种作法不厚道,但谁敢让疏家的小姐来送死,辰王兵士只好看着徐三一行人离去,而自己在这等着可能将被杀死的战斗。只是在仇恨面前,谁也没法子逃过一劫。
马车拼了命地往前驶去,疏采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还有十里路他们就能到楚州,就安全了。可是该来总会来,不会因你的希望而延迟一刻,疏采还是听见了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声,毛骨悚然的叫声让她混身冰凉,呼吸快停止了。
最后,马车停下来了,轰隆一声炸开了,破碎的小木片乘着一阵疾风往她身上削去,脸庞和双手一下子被割了好几道血痕。
“杀!”一声厉喊,几位黑衣人如剑般冲来。
一切突然戛然而止。
一匹黑马疾驰飞奔而来,等待死亡降临的疏采倏地被一只手拉上了马,呼快马加鞭啸而去。
无数的闪着银光的利箭与风同行,向他们刺来!宗昊自然不会中箭,但疏采却是绝对逃不过这些长了眼似的长箭。疼痛没有向她袭来,那么,疏采抓着他的衣袖,果然他右臂中了一箭,血一下染黑了白色的衣服。不,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无论马儿跑的多快,始终摆脱不了身后的一群人。
“你先走,我断后!”宗昊越下马背,重重加上一鞭子,一转眼,疏采已经只看见他如一个小黑点般停在远方了。
她并不会骑马,幸得这马儿通人性才不至于摔下马。她紧紧抓住马缰,麻木得叫喊道:“停下来!停下来!”但马儿却脚底生风直至跑到楚州,还未入城门,早有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朝她驶来。
“姑娘,你怎么了?”有善骑马者替她稳住了狂奔的马,扶她下马。
“去救人,快去救人!”她发疯似得晃着来人的手臂,一味地尖叫。
“你可姓疏?”来人迟疑问道。
她使劲拍着自己,连声喊道:“是,是,我是!我爹是疏相,去救人,并有重谢!去救人!快去!”
“辰王,这有位姑娘声称她是疏姑娘。”立刻有人往后方禀报去了。
不一会,一位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骑马上前来:“你就是疏采?”
疏采一下看到了救命稻草,飞奔到马前,直直跪下去:“名女疏采乞求辰王去救人!”
男子皱起了眉头:“来人,扶她起来,好生安置。继续前行,这帮北韩贼人真是可恶!我到要看看到是谁生谁亡!”
疏采甩开来扶她离去的手,迭声叫喊:“求辰王让我同去,若丢了这条性命也是疏采一人之事,与辰王无关!”
昱辰只当她只是想想去看看有无人生还,又这样疯癫,留下倒容易出差子,便点头同意了。
疏采执意要骑马,被人扶上马后,她低声对马儿道:“好马儿,我们现在就去见他,你一定要跑得最快知道吗?”泪水此时将马毛都润湿一大块,马儿也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风驰电掣而去。
辰王恐她出事,连忙让人紧跟其后。马儿跑到之时,已经累倒在地,疏采看见宗昊的身影,拼命挥着手,第一次喊着他的名字:“宗昊!”
辰王的官兵在与黑衣人厮杀,刀剑碰撞之声,人马惨叫之声震耳欲聋。但宗昊还是听见了,回头看着她,满脸的血迹瞧不出神色,疏采抬腿向他飞跑去。离他十丈之远时,宗昊如一颗被砍断了的树“砰”倒在地上。
一瞬间,疏采的耳朵里只有呼啸而去的风声,当她骑在马上,风声刮着她的耳朵时她就应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的双脚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到了他的身前。他全身都是血汩汩的刀口,脸上除了眼皮全是血迹。
疏采想起他那双黑如漩涡的眼睛,眨眼间,满脸冰凉,泪痕遍布。她像着了魔似的,泪水怎么止也不止不住,她合着手接了满手的泪,捧着这泪水给他慢慢地擦拭血迹。
他是爱干净的,每一次坐下都会无意识的用手尖碰一下椅子看是否有灰尘。可是血那样多,越擦越脏,疏采用力撕破自己的衣服,拼命地流眼泪,浸湿衣襟给他小心翼翼地擦着脸。
他的眉毛原来这样好看,眉如鸦翅,斜飞入鬓,还有他的鼻子,嘴巴,疏采用手轻轻沿着他的轮廓描下去。这样英俊的一张脸,她要好好记着,好好记在心里头,可不能忘了。
可是她照模样画出的一千张,一万张画像都不会再是他了。
他死了。
宗昊死了。
她的大地到些结束。
这往后世上的千万个昼夜唯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