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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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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爷爷,今天你给我们讲故事好不好?爸爸讲的一点都不好听。”
“好好好,袏袏和祐祐现在跟着爸爸去洗澡,待会儿爷爷就给你们讲。”
中年男人打着领带,身上都沾着水,拿这两个孩子无可奈何。好不容易哄好,领着两个孩子去洗澡。今天在公司开了一天的会,累的不行,妻子怀了第二胎,已经六个月了,又是龙凤胎。男人很开心却又忙得不可开交,只好把自己爸爸接过来帮忙照看,好在老人家身体健壮。
两个孩子已经躺在床上了。
“爸,您给孩子们取个名字吧。左右都是您取的。”男人看着带着老花镜的老人翻着故事书。
老人把书合上,摘下老花眼镜,抬起头想了想。
“女孩儿就叫圭,男孩儿于郝。”老人说完,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儿童房走去。
中年男人轻轻摇摇头,叹口气转身回房。他有个小名,叫沃沃,妹妹小名叫欢欢——握手言欢。这是他的姑姑左怍取的。
“爷爷爷爷~”床上露出两个可怜的脑袋,一男一女,刚好凑个好字。
“好啦,爷爷今天给你们讲故事,让爷爷看看……嗯……从前有个农夫……”老人带着老花镜,坐在男人搬来的摇椅上,摇椅慢悠悠的晃着。
“爷爷,我们不要听这个,爸爸已经讲了好多遍了。”
“爷爷换一个嘛~”
老人被两个小孩叫的乐呵呵的,忙应道:“好好,爷爷给你们换一个,那就,就讲讲你们名字的由来,好不好?”
“好~”两个小孩齐声答道。
老人摘下老花镜,摇椅慢悠悠的晃着,晃着晃着晃开了故事的开端……
“那时候爷爷正在上学……”
路过儿童房的男人,听到这,不禁想到小时候,爸也是这么跟他和妹妹这么讲的。一晃眼,他都成家了。
“那时候爸爸还在上学……”
故事讲完了,两个小孩已经沉沉的陷入梦境。
老人的摇椅还在慢悠悠的摇,就像小时候的躺的摇椅一样,姐姐也是这么给他摇的……
“爸,爸,醒醒,夜里凉,回房睡。”男人轻声唤着浅眠的老人。
老人点点头,起身朝门外走去,男人拿着毯子,看着老人有些蹒跚的步伐,还有些佝偻的腰,原来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爸爸已经老了啊。
我叫言维锭,我的妹妹叫言一彦。曾经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给我取这么个名字,那天家庭聚会,我和妹妹都在,我就问了他。小时候也问过,那个时候爸爸只会说长大了就知道了。但是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却依旧不懂。
爸爸告诉我,一言为定。接着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那个时候爸爸还在上学……”
我叫言之理,我有个姐姐,叫言之柚。我问爸爸,为什么会给我们取这么个名字。爸爸告诉我们因为他小时候不会成语,被打了,印象很深,所以给我们取了这么个名字——言之有理。这也是我为数不多和爸妈相处的时候。
姐姐很疼我,在我有记忆起,就是姐姐在照顾我。爸爸妈妈很忙,有时候一个星期都不会在家,所以姐姐就担任起照顾我的大任。就这么一直到高中,爸爸妈妈忙的已经不着家了,小时候有保姆照顾我们姐弟俩,高中之后就是姐姐一直照顾我。
姐姐的成绩很好,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爸爸妈妈对我们的期望不高,只希望我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就足够了。但是我们很争气,姐姐成绩很好,常年位居全校前五,我的成绩也还不错,在学校前五十。虽然不敌姐姐,但是我也很满足。我和姐姐是龙凤胎,她比我先一步看这个世界,所以她拦起照顾我的重任。我只比她晚几分钟,我很依赖这个姐姐。她也很疼我这个弟弟。
高中生活对我来说是缤纷多彩的,我有很多很多娱乐活动,有时候从早到晚的都不着家。那个时候成绩一落千丈,姐姐知道后,开始管着我了,上学放学都要跟着她一块回去,除非下一次成绩回归正轨,不让不能自由行动。
我虽然有不满,但我也知道这是姐姐为我好,听话的跟着她上下学。想往常一样,一放学就冲到姐姐教室门口等着她。只不过最近几次老是能看见一个身影和我擦肩而过,瘦瘦高高的,很眼熟。
直到有次依旧放学等着姐姐,但是那个老师喜欢拖堂,我就在外边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来了。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我认得她。她是和我们学校校草池川玩的很好的,好像是他的妹妹,叫左怍。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同姓,可能是一个跟着妈妈姓一个跟着爸爸姓吧。虽然我经常在这个教室看见她,但是我不知道她在等谁。因为我和姐姐不在同一个楼层,上来还得穿过人群,所以每次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认得她,她应该不认得我才对,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但是她主动找我说话了,她说她知道我,她知道我叫言之理。她的声音很好听,我形容不出来,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像森林里涓涓细流的溪水,听着很让人舒服。虽然我的女生缘很好,但是我不认为我能吸引她的注意。从她的眼里,我看不到任何波动,或者说看什么都是一副不起劲的样子,平平淡淡,对什么都不上心。
我很惊讶,她的成绩很好,常常压在我姐姐的头上。校排名前三第一是池川,第二是左怍,第三是我姐姐。常常就是他们三个巨头,就算再难的题目,他们仨的成绩都不会拉出太多,特别是左怍和我姐姐,两人常常是一两分的差距。
好似她看出我的疑惑,她解释说,她认识我的姐姐言之柚。这么一想,就说的通了,难怪每次都能在我姐姐班上看到她的身影。但是什么时候她们关系这么好了呢?除了放学时候,一般我都不会去找我姐姐。因为我能玩的时间不多,所以我抓紧时间自由活动。有好几次姐姐提着零食回去,我都以为是她给我买的,看我努力的份上,奖励我的。但是当我伸手去拿,姐姐却把零食一股脑拿走,不给我吃。我问她是不是有人在追她,她说没有,是个朋友送的。
原来那个朋友,就是左怍。
每天左怍都会雷打不动的给姐姐送吃的,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又是晚上。好早之前就看见过她送东西,没想到是给我姐姐的。扪心自问,没有任何男的能比得上她,如果她是个男的,我会非常乐意让她当我姐姐的男朋友。这么照顾我姐姐,连我都自愧不如。
左怍时不时会偶尔来到我家,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姐姐,我从不把朋友带到家里,姐姐也是。所以当姐姐第一次把左怍带回来时,我是很惊讶的,但也没说什么。毕竟姐姐朋友都是学霸,忙着学习,常常约着去市中心的图书馆,没有来过家里。但左怍不一样,她三天两头的请假,没几天在学校上课的,经常不请假就不来上课,所以学校显示屏上有她的扣分记录。但是最近常常能看见她的身影,常常能看见她和我姐姐的身影。
看不到我姐姐的地方,我也很少看到她。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姐姐好像很不开心,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成绩上不去,有些不知所措。我一听,忙着安慰姐姐,说没事没事。可是我发现不对劲了,已经一个星期了,最近没有考试,所以我不知道姐姐的成绩是不是还在瓶颈期。最近回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是又想不起来,索性就没想了。
直到那天,学校通报批评左怍无故旷课。我才想起来,是少人了,往常回家,左怍都会送我姐姐到家门口,然后再独自绕道回去。姐姐以为顺路,但是我知道,其实我们和她并不顺路,换言之,我们和她的家是两个方向。这么做,只是为了送我姐姐到家而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左怍了。她身上有些脏,脸和脖子上有些暗红色的污渍,背上背着吉他。在她的身边跟着两个人,我都认识,他们身上倒是很干净,像是专程来接左怍的。一个是池川,另一个是校排名前五的鹤凛。有传言说他们俩是一对,我不清楚,但是他们俩确实经常在一块玩。
我还想着跟左怍打招呼,毕竟之前的相处,这个人虽然冷淡了点,但是会和我说话,虽然都是关于我姐姐的。托我把东西交给我姐姐,有时候是零食,有时候是些玩意儿。有次上网刷到过,都不便宜,每一样东西,都不便宜。那些小众牌子的衣服,我不认识,抱着盒子回家时路上遇到我的好兄弟了,他是个典型的富二代。他问我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我说这个东西不是我的,是朋友送给我姐姐,又问他这个东西很贵吗?他告诉我这个东西贵就算了,还是限量的,他等了几次都没买到。
能被他称得上贵的东西,我也好奇到底要多少钱,还是空运过来的,看着上面写的,是一件衬衫。这个东西很贵,我看了,大几万一件,难怪左怍交给我的时候还说不要告诉姐姐这个东西是她送的。当时答应了,做人要讲诚实,一言为定,所以我没有告诉姐姐,也没有告诉姐姐它的价格。我把快递单用打火机烤掉了,和姐姐说这是网上买的,觉得适合你,就买了。我姐姐是个书呆子,不认识牌子,只认识几个大众牌子。
姐姐信了,事实上,这个衬衫没什么特别的,我单独拿出来看过。但她穿在我姐姐身上,又格外的合适,别人都说衣服衬人人衬衣服,可是我觉得,这件衬衫和我姐姐是相辅相成。衣服没有任何亮点,有些看不懂的花纹,看着像是个半成品。之后我却是明白了,为什么看起来像半成品,因为它还有另一件差不多的,两件合在一块,就是一对。
明明就是个很正常的衣服,穿着我姐姐身上,都说合适好看,奇了怪了,我也这么觉得。也不知道这个衣服有什么魔力。衬衫的料子摸着很舒服,价格也很美丽,像我这种没有经济来源的,是肯定买不起的。
话说回来,想跟她打招呼,我姐姐站在原地没有动,瞬间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左怍像是没看到我们的,又或者说,那三个人都像是没看到我们一样。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虽然左怍平时也是冷冷的,但是这个时候的冷,和她往常冷是不一样的。脸上的污渍凭白的为她增添了几分疾气,像个从地狱而来的修罗。背上背着的仿佛不是吉他,而是取人性命的利刃。
直到他们过去很久很久,姐姐就像是被粘住一样,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可我从她的眼中分明看到了眼泪,看到了不舍和后悔。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不等我想明白,瓢泼大雨就来了,那三人早已经走的没影了。
我想拽着姐姐走,但是她一动不动,任凭我怎么说,她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我怕她淋坏了,忙脱下外套撑在我们头上。姐姐脸上有雨水划过,分明遮住了雨,但是她脸上却有源源不断的“雨”顺着脸颊滴下来。我看到她的眼角红了,从小到大,第一次,我看到她哭了。哭的无声无息,就像这场大雨一样,没有预兆,悄无声息。
很快衣服撑不住了,我着急的问她怎么了,她不回话,我强硬的拽着她回了家。她就像过布偶任凭我摆弄。我替她倒水,又拿着毛巾替她擦了擦头发,自己都没来得及顾上。开了空调,又去浴室放水,方便姐姐泡澡。长这么大,第一次照顾姐姐,也还算得上得心应手。
浴室水放好了,正当我准备拉她去浴室时,她反过来把我拉到沙发上,一个趔趄坐在沙发上。谁知道她突然这么大力,叫我一时没了防备,我疑惑的看着她,她不看我,只是空虚的盯着前方。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听完之后,我愣了一会儿,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件价格不菲的衬衫,我慌忙跑到阳台上,取下那个湿透了的衬衫给我姐姐,告诉她一切。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头埋在衬衫里,无声的哭泣。家里很安静,依稀能听见抽噎,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后来姐姐把那件衬衫收起来了,再也没有穿过,我也没有见到这个衬衫。
学校没有左怍的身影,大屏幕上日复一日的放着左怍的旷课扣分记录,广播播报一遍又一遍左怍的行为,拿她作为反面教材。后来在最后一次左怍的学分只剩下一分的时候,她回来了,那天姐姐像失了神智一样,一放学就看见她冲向对面楼,我知道,那是左怍的班级。我跟着跑过去,里面没有她的身影,中午放学人又多,来来往往人挤着人。等我再次找到姐姐的时候,她站在离左怍不远处就这么无声的看着左怍,这里人少,基本上不会有人出现。中午人就更少,这个地方之前找姐姐的时候,她就叫我来这里。
左怍和池川说着什么,很激动,但是我站的远了,听不太清楚,只知道池川像是死死的压着怒气。他们聊的很激烈,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池川揪着她的衣领作势要打她,手举了半天,不停的抖动,终究是没下得去手。左怍一副看淡生死的样子,不是我乱说,那个样子,真的就是一副厌世脸,我看着她,她似是有感应,偏头看向我们,准确来说,是看向我姐姐。只是一会儿,左怍就转过去了,池川也注意到了。
左怍被池川拉着离开了,期间没有赏任何一个眼神给我们。
后来,左怍退学了。
姐姐跑去政教处,得知她是因为办理转学麻烦,所以直接退学。学校觉得她态度恶劣,经常旷课,也符合退学,就退了。
再后来,池川也转学了。
我再没有在学校见到过他们,就像风一般,刮过一阵,留下吹拂的痕迹,不轻不重。
予我姐姐来说,这是暴风,吹动的,是她的心动。
我知道我姐姐很喜欢左怍,但是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是个旁观者,只能提意见,不能做什么。她说等她想明白了,就去找她。但是左怍走了,什么信息都没留下,以前的联系方式,全部都没了。左怍这个人,就像是失联了一样。
一晃眼就到了毕业,我和姐姐考的都很不错,考上了有名的大学,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
毕业后,我在一家公司工作,这个社会不缺高材生,所以尽管我在学校很受欢迎,出了社会还是会被瞧不起,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我选择了个适中的工作。工资还算满意,姐姐出国进修,我们一直都有联系。
家里好像不怎么缺钱,虽然家里开销很大,爸妈也很少回来,钱都是爸妈直接打到卡上的。卡在姐姐那里保管着,我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从小到大一直没缺吃没缺穿的,衣服也都是些牌子货。所以我猜我家,应该算得上是中等家庭。
姐姐回来了,是从国外赶回来的。她工作都在国外的微软公司,做着高管,在国内也有分公司,但是回来的话不值当。她在那边能做得更好,但是她说她已经发展的够好了,所以直接向上级调转来国内发展。我一看就懂了。于是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姐姐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好不容易在国外站住了脚跟,有了一席之地,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其实我知道,大学毕业之后,那张卡里就没剩下多少钱了。我说我能自己养活自己,让她不要给我打钱了,她不听,依旧打给我。为了生存,为了机遇,所以姐姐才选择出国进修。她的做法是对的,她成功了。
这一年,姐姐二十七岁。
我打趣她,说再过几年她就是大龄剩女了。
姐姐说,她要去找左怍。
这个名字,我已经好久没有听见了,她就像是水一样,融入海里,人间蒸发。
我知道左怍对姐姐很好,那时那件事情上,做的不对的是我姐姐。
姐姐说她在大街上看见左怍了,但是那个时候人太多,她正忙着赶去签合同,在电梯上看到对面电梯上站着一群人,左怍的气质很出众,背上还背着吉他,姐姐一眼就认出来了。姐姐的电梯上向上,而她的电梯是往下,两人正好错开。姐姐急忙在上层出去,看着那个人影走出视野,看出大致位置,姐姐一路上跑,一路上跑。公司的人被丢在原地,好在姐姐有个得力助手,带着他们去谈生意。
姐姐跑出去,围着看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她看到远处有个身影,背着吉他很像左怍。我们辗转多个城市,姐姐一直带着那件衬衫。那件衬衫在官网上已经绝版了,有钱也买不着了,姐姐把她保管的很好,回来那天,我还看到衣柜里有那件衣服,挂在单独一个柜子里。
姐姐没有追到左怍,但是她并没有放弃,她沿着那条路一家一家的往里找,这边是一些酒吧和商店,有卖书的,卖乐器的,卖奶茶的,饭店,酒店都有。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找了五天之后,在乐器店里,老板和左怍很熟悉。准确来说,是左怍经常在他那里保养琴,三天两头就换琴弦。一来二去,老板自认为和她熟悉了,偶尔聊天左怍会接上一两句话。时间久了,也知道她的干什么了——在一个清吧当副唱主打。
老板说,那把吉他不多见,是好久之前的老牌子了,已经停产了,没想到还能看见它。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左怍只是念旧舍不得换。后来左怍在视频里告诉我,那把吉他,是姐姐送给她的礼物。算作,定情信物吧。她跟我说,她走了之后,把吉他也一块带走。
老板是个话唠,说了很多,姐姐竖起耳朵听,生怕遗漏的关于左怍的,我们从老板那里得到了左怍的电话。姐姐去那个清吧看过,清吧的酒保说,她是一个星期来两天,下次来是明天。姐姐去了好几次,专程看左怍。但是左怍弹完琴就会离开,偶尔人少时,姐姐还能听见左怍唱歌。十年了,她终于又听到了。姐姐做好了准备,换上了那件她宝贵的不行的衬衫,十年了,依旧很好看。
清吧我去过,不过不让我进去,只能女士入内,没办法,我进不去。
十年了,她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见到她那天,她脸上多了些红润,是着急赶来时气息不足造成的。我仔细端详着她,模样和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脸上多了些老成和死气,褪去稚气的脸庞,还有成熟。很让人有安全感。左怍整个人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连我也靠近不得。
当左怍靠近姐姐时,她就会收敛起那股子冷劲,周遭流通的空气都慢了三分。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左怍这么温柔,她温柔的样子不多见,就算是对着姐姐,也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心电图机上只有微弱的心跳起伏。
姐姐没有任何动静,她就像个沉睡的睡美人,安静的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仪器,只为展示那丝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我问左怍,你原谅她了吗?
左怍站在姐姐床边,不说话,她和姐姐一样,暴风眼来临前,如死一般宁静。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左怍脸上有动容的表情,泪水划过她的脸庞,聚集在下巴,最后不堪重负滴落在姐姐的手背上。
就在我以为等不到她的回答后,我听到她轻声的说:
原谅了。
这一句话,姐姐等了十年,左怍也等了十年。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滴————
我想姐姐一定是听见了。
刺耳的心电图机发出响报,心电图机上显示的是一条直线。
姐姐走了。
左怍全程参与了葬礼,那时她恢复了淡然的表情,任谁也看不出那张牵强的脸下,藏着多少不堪。
姐姐的墓碑旁边本是没有墓的,但是被别人买了,上面没有刻字,是一块白的。后来我知道,那块墓是左怍跟她自己买的。往后的岁月里她就躺在那块墓里,陪着我姐姐一年又一年。
姐姐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二十七岁。彼时我已经成家了,前不久,姐姐还跟两个未出世的龙凤胎取了名字,言一彦和言维锭。
一言为定。
从那之后,每逢姐姐的忌日,我才能看到她。她就像一尊雕塑,刻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当年姐姐站在雨里和她擦肩而过一样。
不论下雨还是烈日,她都会打着把黑伞站在那里,一站,就是一整天。
左怍左手上带着一枚戒指,和姐姐骨灰盒里的戒指是一对的。姐姐走的那天,左怍把脖子上的戒指取下来,亲手戴在姐姐手上,从中指到无名指。她们在医院里完成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婚礼,而我,是唯一的见证人。也是最有力的见证人。
就这么一直持续到姐姐去世的第九年,带着孩子的我正准备离开,左怍叫住了我。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找我说话。
她说,如果我死了,请把我们葬在一起。
我说,会的。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家人了。
她点点头,不再做声。
我每年离开的时候都会让一彦和维锭喊声姑姑之后再走。是对左怍喊,八年了,她一次也没有应。但是这一次,我向往常一样,招呼两个孩子喊左怍姑姑,她应了。我先是一愣,看着左怍,她依旧站在那里,今天的风很大,我怕两个孩子吹病了,带着他们回到车上。上车时,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孤寂,那么萧条。不论风怎么吹,她依旧站在那里屹然不动。就像她们这十九年来的感情一样,没有人能撼动她们。
一年后的今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池川的,用的左怍的电话,他叫我过去。我已经带着孩子去了姐姐那里,这次没有看到那个矗立在姐姐墓碑前的身影。接到电话后,依言去了池川说的地方。
我一个人去的。池川整个人看起来很颓废,但是他强撑着,把手里的盒子交给我,又把一系列的物什交给我,我一一接过。他说这是左怍的遗愿,希望我能帮她实现。
左怍自杀了。死因是因为食用过量安眠药,死的时候身上穿着那件衬衫,我认出来了,那件衬衫和姐姐的那件,是一对的。袖口是可以链接在一起的,形成一幅完整的画。池川把衬衫交给我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住流泪了,很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有点睹物思人吧。姐姐那件放在姐姐的房间里,挂在那个独属于它的柜子里面,每个一段时间,我都会把它拿出来洗。现在那间柜子里挂了两件衣服,那是一对。
我想,等我死的时候,我就让维锭把这两件衣服烧了,我替姐姐们带过去。左怍留给我的东西里面,还有一个U盘,里面是她穿着这件衬衫给我说的话。视频里面的她是笑着的,左怍把她为数不多的笑,定格在视频里,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她亲人温和的气息。她真的越来越像我的姐姐了。有时候看着屏幕上的人,都会不自觉的伸手抚摸,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太想她们了。太想,太想了。
她把一切都打理好了,我只需要照着她的遗言做就行了。池川全程跟着我,彼时他已经是个很成功的小提琴家了。我的妻子就很喜欢他,用我妻子的话来说,他的曲调里欢乐里面藏着悲伤,平缓里面藏着激昂,平淡里面藏着斑斓。但是妻子说她一直听不懂池川的成名作,里面包含太多,就感觉池川的一生,都在那首曲子里面。可是他才四十岁。他比左怍大三岁。她品不出来。我的妻子,曾经也是学小提琴的。
左怍陪了姐姐九年,第十年,左怍全身心的去陪姐姐了。所以第九年,她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迹可寻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里。那块没有刻字的墓碑,是左怍买给自己的。
以后每年,我带着孩子们扫两个墓,一个是姐姐的,一个是左怍的。和我们一起扫墓的,还有池川。他如同当年左怍一样,站在左怍墓前,什么话也不说,一站,就是一整天。他们哥妹俩的性子,在某方面来说,像极了。
我告诉我的孩子,左怍和姐姐是一对,他们都接受了。
多年后,我的腿脚已经很僵硬了,一瘸一拐的。落下风湿了,每逢姐姐们的忌日,外面都下着瓢泼大雨,疼得不行。走不了路。
只好叫维锭和一彦代我去扫墓。他们也会带上他们的孩子,一彦不省心,到现在也没成家。而维锭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言袏言祐和言圭言于郝。这四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没有什么深意,但又处处藏着深意。
维锭扫完墓回来跟我说,池叔叔这次没来。
我点点头。
池川。八十岁,前段时间我还看到他接受采访,是关于他的成名作。屏幕里的池川身着正装,风华不减,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丰神俊朗。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是左怍在视频里告诉我的,左怍叫我要经常去看看他。逢年过节,我都会去看看他,有时候坐着下下棋,聊聊天。他会告诉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坐在客厅听戏的我,看到手机里弹出一些新闻,深深地刺痛着我的眼睛——著名小提琴家池川于今日早上九点死在家中,死因暂时不明,初步判断是病因……
池川也走了,只有我一个人了。下午有人登门造访,维锭替我接客,那人没留多久,只说这是池老先生留下一些东西给我。也是一个U盘,我把它插到电脑上,看着电脑里栩栩如生的左怍。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留下来,真是人老了,多愁善感的。
视频的发送日子都是按着池川每年生日定时发送的。
“哥。”
“四十一岁生日快乐。”
“我不在,你要好好的。”
……
“哥”
“四十二岁生日快乐。”
“这是我不在的第二年,你也要好好的。”
……
我记得池川之前跟我说过,左怍从小到大一次都没叫过他哥哥,虽然他对外面总称左怍是他妹妹,她也不否认,却总是没有开口叫过。
池川说,小时候训练,左怍身体瘦弱,被别人压着打,怎么都不肯服气。那时我让她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上去帮她,但是她不,一句也没叫。最后我不忍心,还是帮了她。就这倔强的性子,不知是随了谁了。
池川说,她叫了这么多声哥,是料到我不敢不看完,吃定了我要活到多少岁,我这个妹妹啊,最是了解我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共有四十个视频。每一个视频都是祝池川生日快乐,一共四十个,从左怍去世那天算起,到现在四十年了。正好池川八十岁,视频看完了,池川也没有遗憾了。池川这人可真是,一点惋惜都没有。晚上死因结果出来了,是心肌梗塞,池川的药全被他扔进垃圾篓里了,他也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左怍旁边那块白墓,是池川买的。他们兄妹俩,真是,真是像极了。
物是人非,姐姐走的时候,爸妈都没有回来看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妈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整理姐姐旧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封信,是爸爸妈妈的,信封很厚,花了很久我才看完。他们为了我和姐姐的安全,选择远离我的,最后我们平安长大,他们死在野外。
彼时,我已经老态龙钟,过了从心之年——七十七岁。
孩子们的名字,是我在姐姐日记本里看见的,里面记载着她们短短半年的美好时光。里面写的不多,却句句不离左怍。
最后几页密密麻麻重复着两个字——左怍。
“我们言家,说话算话,一言为定,一掷千金。可现在我想反悔了,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想放弃了。”
“她对我总是有无限的包容,就像水一样,海纳百川,包容万物。而我,就是她的万物。”
“我想你了。”
“我好想你,我们什么时候能言归于好?我在等你,也在找你。”
“我想明白了。”
“你不在的日子,乏味又无趣,什么时候你能回来?”
“我看见你了。”
“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