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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难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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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卓尔的性格与外貌实在不匹配,外表刚硬粗狂与他细致体贴的内心形成强烈反差。如果你曾被他注视,你就会发现,那双原本淡漠的眼神莫名变得漆黑而精明,直视他,就似直面毒蛇般狠辣的眼眸,里面藏着洞穿万物的坦然。
诚然,从余恙踏进这道门,雷卓尔就意识到眼前这个被自己不善言辞的父亲夸上天的男人,是多么疲劳狼狈。
他本该轻轻柔柔的眼眸似乎已经死了,人世的污浊铸满了整个眼眶,被注视时让人忍不住别开视线。
他的周遭更是萦绕着犹如行尸走肉般恶劣的腐臭,像是刚刚被上帝禁锢了人身,被处以利刃鞭挞,血肉混淆于灵魂,模糊了一切。
这本该是第一印象。
但雷卓尔却意外确定:余恙不该如此模样。确切的说,享誉业界称赞的余恙不该如此模样。
这个想法一出来,自我认知一向坚定的雷卓尔难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病,毕竟他从未见过余恙,也从不觉得耳朵听到的称赞一定是对的。
余恙忍的多辛苦,从他西装下密密麻麻的冷汗或许能知道,疼痛像针口般细细密密、仿佛钉在他骨髓,烧地人撕心裂肺生死不知。
若是旁人经历这般折磨,早就撒泼打滚倒地上了,但此时的余恙却并不渴望缓解,他唯一清醒的神经告诉他,要让雷卓尔离开,他只知道,他需要环境的清净来承载疼痛的折磨。
偏偏雷卓尔就是没有丝毫动静,迫不得已,余恙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还待在这干嘛!”
独特的嗓音总让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命令,尤其这个时段,他强硬地把声音逼出温怒,越发震慑人心,但,雷卓尔仅仅只停下一瞬,然后便毫不犹豫大跨步到他面前。
直到黑影笼罩,余恙面上仍无甚变化,只是眼底一闪而过的难堪被某人捕捉了去。
雷卓尔轻轻撑起一抹笑,注视着他。
余恙忍受他直白的眼神,一开始无动于衷,最后实在受不了他越来越露骨的眼神,扬起面直视他:“你…干嘛?我叫你出去你听不懂嘛!我说了我没事。”参加工作七年,还没有谁敢这样打量他。
仔细一看,这孩子竟比他还高上四五分。
雷卓尔不答,微微眯眼继续将他全身打量一遍:“早上没吃饭?”
即使余恙格外小心捂着肚子,可终究在这的是雷卓尔,不是向朝言,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余恙连忙拿开了手,脸颊两侧紧绷的线条轻易诉出了他的窘迫,以至于他努力挺直脊背,妄想强行打断雷卓尔莫名其妙的问候,“这是我的私事,雷少没必要知道吧?”
雷卓尔不为所动,用另一种强势姿态与他对视。
不过片刻,余恙先撑不住,快步走到门旁,一边忍住全身不自主的哆嗦,一边用听不出一丝人情味的话提醒:“记得去人事部报道!”
门,合了又闭,恢复如初。
屋内那人颇为无奈地落下右手,静默了一会,追随余恙残留的背影离开了。
他只是…只是想把清早煮的鸡蛋送给余恙,怎么反把余恙赶走了?
脑中忽然想起几个损友跟他讲过的余恙,这一切仿佛有了解释。
雷卓尔抿了抿薄唇,英气的眉尖不动声色地皱作一处,暗暗腹排:倒真是奇葩,这点小事也吝啬被人关怀。
又一扇门关上,余恙咬紧牙关使劲攥住腹部的衣服,才不至于疼到神经衰弱昏过去,眼睛撇到冯老准备的早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他缓步移动。
也许是上天可怜他,并没有让他难堪,余恙从原地走出两米不到,办公门突然被推开:“余总,工地那边出事了!”
任今楠脚踩恨天高,小跑百八十米不是难事,她性格上跟余恙相反,大大咧咧,热情火辣,但处理起工作却格外谨慎,认真而娴熟。
她,很少会不打招呼直接推门闯入,所以,余恙从不怀疑,她说的出事,是出了多大的事。
余恙没有迟疑,急急忙忙跟她往外赶,任今楠边追他边说着事情因果。
半路突然被人拦下来,余恙很不爽,尤其看到那人是谁后,直接黑了一张脸。
任今楠不认识雷卓尔,比余恙更加不善地盯着他。
对方把余恙丢下的手机递过来,姿态,脸色淡然,与会议室里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见余恙步子疾如风,他轻轻抿下唇,突然正色起来,抬起钥匙示意:“去哪?我送你们!”
余恙没理由拒绝,雷氏建设集团迟早会是对面这个男人的,雷卓尔要求同他出面一起解决,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任今楠不了解情况,听他话里没有谦让,就知道他是个刚入职尚存心高气傲的毛头小子,便想借犀利言辞拒绝他并顺便发泄心中烦躁,然而第一个字音还没发出,居然见余恙点头了,她也只得作罢,什么都没说。
他步下不停:“前面带路,去市医院!”
二十多分钟行程,雷卓尔稳健地驱动着车,余恙和任今楠坐在后座,过了早高峰,一路还算畅通。
余恙嘱咐任今楠把事情经过重新复述了一遍。
他则微微倚着窗,一边思考解决方案,一边忍受腹部绞痛。他很清楚,只要忙于工作,就能暂时忘记疼痛,即使现在的疼痛不似刚刚那般难以忍受,但他还是想被更多的事情繁琐。
着一次陈述,是说给雷卓尔听的。
好在即使这小子虽心气高历练少,但一番话听下来,倒也没显露一丁点不耐烦。
雷氏是建筑公司起家,如今也算有了半百历史,雷氏前身只是一个包工团伙,靠着雷老爷子出色的商业头脑才有了当今的盛况。十多年前,雷氏仅靠提供建筑队赚钱,近几年房地产抄地热闹,再加上公司的扩大及政府的制度,雷氏渐渐有了自己全包全揽的项目。近期,更是与本市政府连同几家公司包揽了该市新区一块地皮房建项目,钱花进去不少,心思也没少下,人力物力全投下了,昼夜不停施工十个月,眼看就要投入市场收本,偏偏今早,那边负责人打来电话,说是一位工人从四楼摔了下来。
具体怎么回事,任今楠没说清楚,余恙也懒得深问,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期盼那个工人没残废。
事情发生在三小时前,虽然工人摔下楼时被及时送往医院,可余恙怎么也想不到,从四楼摔下来的人能完好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仅有一条腿一根胳膊打了石膏,哦,细看看还能看见脸上的擦伤。
余恙憋足眉,那工人不认识他,见他进来还以为是隔壁床的,余恙则没将视线浪费在他身上,而是冲着工地负责人,直奔主题:“他的劳动合同带来了吗?”
负责人叫王高,看着挺忠实朴素,他曾经或许见过余恙,所以,在余恙进门后,他连忙跑过来迎着。
听完这话,王高脸上堆满了笑,瘪了瘪嘴,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讨好他:“余总不知道,现在工地用人又多又杂,早就不兴签合同了,再说了,新房封顶最是吉利,谁能想到会出这事啊!”
余恙盯着王高一脸谄媚却又理所当然的表情,默不作声,撇过头走到一边,任今楠立马迎上来,详细了解情况。
工人没签合同,按理说余恙应处置王高工作失职,但有一点,余恙很清楚,他作为公司执权副总,虽管得住公司本部,却无法细枝末节控制住一切,王高自以为聪明的花花肠子在余恙眼里像是跳梁小丑般搞笑,如今心虚讨好他想替自己掩饰,而余恙却至始至终没打算治他的错。
余恙拿起病例例本,凝心读起来。
左手手臂粉碎性骨折,右腿膝盖骨骼连接错位,全身多处软骨织损伤……
医学术语总让人觉得严肃,就像现在,余恙打眼瞧着工人,他手里拿着刚削好的苹果,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王高,皮肤黝黑发亮,五官粗犷旷大,头发被剃个干净,还像模像样地缠上一层厚绷带,样子看来没有比余恙多一丝一毫的病态,却能安心自在地躺在病床上默默无声,而余恙,只能站在他一米开外。
余恙放下病例单,一声不吭走出病房。
表面上来看,他刚刚是在琢磨病例,可他还有一双耳朵可以分出来听王高梳理事故,余恙总是这样,一心二用,一心三用,有时候,奇葩到令任今楠怀疑自己老总是不是练了分身术,不然为什么有些话她还没说他就已经知道了。
从见到王高二人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地不会待太久。余恙的直觉总会很准,就像他能仅仅根据向朝言细微的态度提前预判到“他”会回来一样。以前,余恙会以此为傲,现在的他却恨不得挖掉身体里这些被施舍的基因,全部扔掉,不用太远,只要别再他身边出现就行。
如果余恙身边能有个亲近的人,就会告诉他:这根本不值得为傲,这是成熟过了头了。然后忧心他说:你可以不用这么认真,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我可以帮你。
可惜啊,从始至终,余恙身边都没有个像样的人儿愿意帮着他。
余恙前脚刚迈出门槛,立即被一片暗影笼罩全部身体,他不解地看着眼前的那堵肉墙,站稳后又退了几步:“有问题吗?”
雷卓尔踌躇半天,抬着麦色的脸颊,眼睛转来转去,却至始至终未曾注视余恙的眼睛。他不是扭捏自负的豪家子弟,一个鸡蛋而已,雷卓尔会心平气和地递给任何人,可眼面对的是余恙,第一次被拒绝后,他就莫名其妙闪躲起来。
今天是星期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医生与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睹无形的屏障,余恙受不了他无缘无故阻挠自己做事,他是少爷,有人哄着不愁吃不愁穿,但余恙不是,他需要工作,他还要好好生活。
出了这事,无论是公司,医院,还是工地,媒体,都等着他交代处理,余恙自知自己的时间很宝贵,他没法浪费,他没道理陪雷卓尔拉扯。
余恙见他不说话,便将视线收回,正欲抬脚离开,雷卓尔仍固执地拦住他,藏在背后的手掌摊开在他面前:“这个给你!”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一个鸡蛋可能不够,但吃点总比一点不吃的好,我也有胃疼的经历,根本没法处理工作。”
“……不用,谢谢。”
雷卓尔注意到,从他拿出鸡蛋的第一秒,余恙的眼神就像黏上去般,如火炬,火辣辣的,烧的他手掌蹿火,雷卓尔知道,余恙是想要的,他满是期待等着余恙行动,而对方却在他话落下一秒立即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拒绝。
两人间的气氛更加僵硬,雷卓尔这次真的有点生气了,拽着他胳膊不允许他离开:“……为什么不吃!”
余恙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作晚经历了一场持久的运动后,他忙着搬卧室,一夜未眠,此刻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腿肚子打架腹部抽筋,全身血液更像煮沸般奔涌喧嚣着,目前为止一却行动全靠他高傲的意志力撑着,哪怕一丁点风吹雨打都能将他推垮,更别说雷卓尔尚处意气风发年龄,手上力道夹杂微怒的戾气,经他一拽,余恙眼前晃了晃,黑暗瞬间驱散了一切,他睁着无神的眼睛踉跄着向后倒,幸亏雷卓尔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雷卓尔扶住他,看他眼睛无神,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喊起来,“都晕到了,你还要犟到什么时候!”
一个鸡蛋而已,又不是毒药,余恙可是雷家的摇钱树,他雷卓尔就算傻成猪,也不会选择这时候害他吧!
宁愿晕倒也要逞强,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雷卓尔觉得自己越发焦躁了。
可能雷卓尔到死也不会想到,余恙拒绝他,只是因为第一个,更是唯一一个关心余恙的人是他雷卓尔,是他,先一步想好了余恙即将面临的困难,帮他解决,为他忧虑。而这样的人,余恙不愿接受,确切来说,余恙不敢接受。
从始至终,他都是施救者,而不是被救者,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说谢谢,又该如何说没关系,因为没有人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忧前虑后,为他所处喜悲,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救助可怜余恙一个说没关系的机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所有人心中,余恙所做的都成了理所应当,他职责本分,是他该做的,是他想做的,没必要跟他说谢谢。
而雷卓尔,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恐怕他已经做过数百万次了。
余恙只是其中一个。
余恙缓过来后,下意识想要推开他,他的耳朵贴着雷卓尔喷涌的胸膛,对方剧烈鲜活的心跳像是要把他震碎,更震得余恙鼓膜发出尖锐的疼痛,一直转入大脑,紧接着,头昏眼花,心虚心悸,一股股麻意接二连三爬上他脸颊,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余恙脸色又白上一分。
“必须看医生!”雷卓尔语气不善,拽着余恙不愿他离开,“不先看完医生,你哪都不能去!”
雷卓尔较好地遗传老爷子骨子里透出的威慑与镇压,那种与生俱来的天威扣得余恙喘息不得,像是被扼住喉咙,剥夺了呼吸,即使这样,余恙抽出了胳膊:“…我自己能走!”
余恙本想先到门诊部取个号,雷卓尔却强势地直接拉他进了急诊室,他刁钻地眼神扫过全景,竟然能纠到个主任级别的中年男人。
那医生极不满意雷卓尔的态度,却守着职业道德没有发牢骚,懒散着性子蹲在余恙身旁,寻问他一系列常规问题。
余恙一一具实作答。
他不是个不怕死的人,他很想爱惜自己的身体,想听医生说他一切都好。可仅仅日常工作就剥夺了他大多数时间,其余时候,余恙更倾向于待在向家,更没了时间来医院检查。
他其实格外害怕自己换上不治之症,那他拼搏这小半辈子的所获所得可真就拱手让人了。
“别担心,”面前也是个老医生了,琢磨病人心里早就透透彻彻,一眼瞧出余恙有多害怕,“会没事的。但是先生,距你上次做胃镜已经五六年了,我们医院这边建议胃炎患者一定要注意养胃,定期复检,避免病变的可能,可你既没做到这些,胃痛甚至越来越强,我还是建议你尽快做个胃镜,排除胃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