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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01

      薛凝采六岁时候第一次坐火车。

      那趟车是绿皮儿的,凌晨四点开。她一点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扯了出来,她困得要哭,被母亲捂住嘴说:“别出声,妈带你看升国旗去。”

      她从小就是个傻东西,这么就被哄住了。

      那是十二月底的夜,天冷得吓人,头顶的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蓝,又像是蒙了一层毛玻璃,月亮隔在后面,成了很小的一片水渍,伸手去摸,却又只能摸到一手的凉。

      母亲把她塞在怀里,免得被风吹了,可她裹着围巾,脸还是冻得发红。

      上了车,母亲替她打了热水,她喝着犯了困,听到一边的大娘同母亲寒暄:“怎么带这么小的孩子出远门,连行李都没有?”

      母亲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火车里人很多,肩膀挨着肩膀,还有人躺在椅子下面,只露出一双脚来。
      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盯着地上的那只脚,这么冷的天,那人只穿了一双布鞋,踩了雪,湿了半边,看着就冷。

      火车开动起来,摇摇晃晃,像是摇篮。
      薛凝采被摇得困了,居然又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火车六点半到站,整个车的人都像是开了闸口的水似的往外涌。
      母亲把她死死抱在胸口,她被人挤了,却也没醒,哼哼两声,像是只小猪。

      等母亲把她喊醒时,离升旗只剩了十分钟。
      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天丨安门广场上,站在祖国的心脏上。可她兴奋得要命,瞪大眼,看着天边快要升起的日头。

      金色的光压在角落里,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白鸽从天角向这边飞来,扑棱棱掠过头顶。
      一切都这么新鲜,薛凝采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看着解丨放军迈着正步走过她的面前。

      她还小,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母亲也笑了,摸了摸她冻红的脸蛋问:“好看吗?”
      薛凝采点了点头,母亲又说:“妈也是第一次看,真跟电视上演的一样。”

      薛凝采看着母亲,觉得她笑得特别好看。
      可她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笑了。

      看完升旗,母亲带着她去坐有轨电车——
      这也是个新鲜玩意儿,车子很长,和绿皮儿火车有点像,可又不太一样,头顶多了两条大辫子似的天线。

      薛凝采仰着头傻乎乎地看,身后,有人催促说:“别愣着,上车啊。”

      母亲扯了她一下,带着她挤了上去。
      人太多了,原来外面,就是哪儿都有这么多的人。薛凝采被挤在窗户边,可还是趴在上面往外看。

      四九城真好看啊,哪怕天还没亮,可到处都是骑着自行车的人,人人身上穿着靛蓝色的工作服,像是一道流动的海,红绿灯亮到哪,海水就卷到了哪里。

      她看得入迷,可车子已经到站了。
      下了车,薛凝采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母亲蹲下来,替她把鼻涕擦了,又替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问她说:“昨天教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薛凝采看起来有点傻,可睡醒了,脑子就聪明起来。

      “记得,要去拜师,要有礼貌!”
      “对,要有礼貌。”母亲想要笑,可大概是冻僵了,没有笑出来,叹了口气,说,“咱们走吧。”

      那年头戏曲还很时兴,不是丢在角落里的老古董,能拜大师为徒,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家里,母亲之前提过很多次,要把她送来四九城,可父亲总是不同意。

      薛凝采小脑瓜里不懂那么多为什么,只是记得母亲告诉她,学会唱戏,就能吃饱饭。

      家里日子过得不好,父亲身子弱,一年有半年躺在床上,买药要钱、吃饭要钱,什么都要钱。

      一家的重担都压在母亲身上,薛凝采握紧拳头,一定要好好学唱戏,往后,让母亲也过上好日子。

      -

      天没大亮,梨园外面鸦雀无声。
      胡同口摆着早点摊子,炸的油条焦圈油汪汪的。

      薛凝采大老远看到,就有点走不动道,肚子里咕噜噜响起来,好像是昨晚睡觉前吃的那一个红薯,根本没落到肚子里。

      可她知道,外面的东西都贵,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又一眼,没有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母亲到底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和她商量说:“吃个馒头吧?”

      薛凝采年纪小,可是知道家里穷,于是很乖地点了头,母亲就又带着她拐了回去。

      馒头也刚出笼,热气腾腾的,卖馒头的特意挑了一个大的递给她。
      薛凝采一只手简直握不下,又不敢松开被母亲牵着的那只手,不舍得大口咬,只敢小口地抿了一块馒头皮到嘴里。

      是甜的啊,她有些震惊地想,比家里做的馒头要白得多!

      家里的馒头掺了杂面,吃到嘴里有点发苦,也没有这么软,像是一捧云。

      薛凝采珍惜地嚼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咽了下去,又举起来对母亲说:“妈,你吃。”

      母亲在想事情,没有理她,她就举着手,耐心地等着。
      有人忽然从她身边跑过去,一阵风似的撞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眨眼,馒头就滚在地上,沾了土,不能吃了。

      薛凝采看着地上的馒头,又大又圆,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她只舍得吃了一口,就这么被人给撞掉了。

      所以她“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撞她的人闻声回过头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薛凝采透过泪眼看过去,多么巧,红红的太阳正正好从胡同的尽头向上攀升,整个四九城一瞬间鲜活透亮起来。

      而她看到那人——

      那男孩,顶多比她大两三岁。他好看,好看得具体生动,可她六岁的小脑瓜里言辞贫瘠,形容不出,只是张大嘴,连哭都忘了。

      母亲被她这一嗓子吓得回了神,看看地上的馒头,安慰她说:“没事儿,剥一层皮儿还能吃。”

      说着,正要捡馒头,那男孩却抢先一步,弯下腰把馒头拾了起来。
      然后,薛凝采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他比她高了小半头,藏青色的棉袄拾掇得整齐爽利,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甭哭了,馒头不好吃,我给你买糖糕吧。”

      薛凝采胆小,对着陌生人大气不敢出,往后退,退到母亲身后,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母亲无奈,替薛凝采谢过他:“拍拍灰就成,这丫头就是爱哭,不用替她买东西。”

      薛凝采悄悄从母亲身后,探头去看他。
      他忽然看过来,对着她比了个鬼脸。

      薛凝采被吓了一跳,往后躲时,脑袋上扎着的两个小揪揪摇摇晃晃,像是兔子耳朵。

      男孩就笑起来:“那怎么行,我碰掉的,就得我赔。”
      说着,把馒头塞她手里,不等母亲发话,便头也不回跑了。

      母亲说:“小家伙长得俏,就是风风火火的。”
      “妈。”薛凝采总算抓住机会,把馒头上的灰拍干净了,小声说,“你吃馒头。”

      她把馒头递过去,母亲咬了一口,又叹了气。

      薛凝采不懂,母亲怎么老叹气,可问了,母亲也不告诉她。
      因为她还是小孩子呢。

      薛凝采鼓起腮,在心里掰着指头想,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呢?

      母亲带着薛凝采走到门口停下,点头哈腰报上名字。

      门是对开的,朱红色,门口还有两尊石狮子,一只狮子脚下踩着绣球,另一只嘴里含着宝珠。
      只是那颗宝珠中间裂了一道缝,这么冷的天气,里面居然还长了根野草。

      薛凝采伸手,想把那根草给拔丨出来,却被母亲拉了回来:“别乱动,老实等着。”
      她就不敢乱动了,依偎着母亲,望着头顶的天发呆。

      过了一会儿,总算有人出来,带着她们进去。

      院子很大,长廊旁边还栽着腊梅。堂屋里放着八仙桌,有位男人坐在那里,看起来四十出头,腰背笔挺,仙风道骨,有一把长长的胡子,理得整整齐齐,漂亮极了。

      那就是她未来的师父了。

      母亲把薛凝采放在门槛外,自己先走进去,向着那人行了礼:“叶先生,多年没见了,您一向可好?”
      “托福,身子骨还周全。”

      那人明明已经上了年纪,可是声音却格外好听,断金碎玉似的,掷地有声。

      薛凝采的馒头还没吃完,站在外面,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可两个大人,已经压低了声音,不知在说什么了。

      长长的回廊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这里人走动都很轻,薛凝采看去,果然是刚刚的男孩子。

      他跑得飞快,抬腿就越过了青石长凳,灵巧地落到了她的身边。
      薛凝采又被他吓了一跳,他手里捧着糖糕,笑眯眯跟她说:“还好你没走。不然糖糕就白买了。”

      糖糕被包在黄褐色的油纸里,刚炸出锅,油汪汪地渗出一个深色的印子。
      不用打开,就甜香扑鼻。

      薛凝采眼馋极了,可是母亲说别人的东西不能要,她就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个小揪揪又在跟着晃。

      他看得手痒,想捏一捏,可是和她不熟,只好忍住。
      故意装出一脸为难:“我不爱吃甜的。你不吃我可扔了。”

      那时的薛凝采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心眼多得要命,她一个小傻瓜怎么斗得过?

      所以她在他为难的脸色中,到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还没碰到,就听他又说:“等等。”

      她的手立刻缩了回去,像是做贼心虚。
      可他拉住她的手腕,掏出块手帕垫在油纸上,这才递给了她:“刚出锅的,烫。”

      手帕是蓝色,带了白色的格纹,摸起来软绵绵的,比她最好的衣服都还要好。可是裹在糖糕上,就沾了油。

      薛凝采有些可惜,双手捧着,眨巴眨巴眼看他,见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终于没忍住咬了一口。

      糖糕好香,又软又糯,甜得流蜜。
      她瞪大眼睛,细声细气说:“好甜啊。”

      他笑得打跌:“这算什么,蛋糕比这个好吃多了。”
      “蛋糕是什么?”
      “就是生日吃的东西。”
      “生日?”她不解地歪了歪头,“生日不是吃红鸡蛋吗?”

      红鸡蛋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了。

      家里养了只老母鸡,一天下两个蛋,一个存起来卖,另一个要留给父亲吃。

      父亲身体不好,吃的要有营养。

      耳提面命的话,她记得滚瓜烂熟,馋得要命,也不会偷吃。
      只有生日,母亲会替她煮一个鸡蛋,用红胭脂点个点,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他和她解释不清,就催她:“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凉了也好吃!
      薛凝采想反驳,可是嘴巴被糖给黏住了,就顾不上说话。

      她吃得圆圆的眼睛都弯起来,细长的眉像是两片柳叶,长长的睫也像是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嘴巴一嚼一嚼,蝴蝶就也轻轻颤动起来。

      像是个洋娃娃。

      他蹲在她身边,饶有兴致地看她,想起自己姐姐屋子里放着的洋娃娃。

      娃娃是舅舅从俄国考察时带回来的,姐姐特别喜欢,一下都不让人碰,尤其是严防死守着他,把他当贼似的,天天把门锁得严严实实。

      假的娃娃有什么好的。
      他不屑一顾地想,忽然冲着堂屋里叫说:“师父,我喜欢这个妹妹,你把她留下!”

      屋内安静一下,旋即,那道好听的声音笑骂道:“你喜欢?你养着她?”
      他理所当然说:“我养就我养。”

      那人嗤笑一声,到底道:“那就留下吧。”

      薛凝采不知道,就是这句话,改了她一生的命运。

      母亲在里面哀求了多久,哪怕跪在地上,师父都没松口。
      因为徐山青的一句话,却让她留了下来。

      要到这时,薛凝采才知道,他叫徐山青,是梨园大师叶小春先生的入室弟子,在未来会成为她的小师兄。
      他会疼她、护她,把她这个小土妞当亲妹妹看。

      可她还是不知道。

      她只顾着吃,都没看到母亲正在哭。
      也没看到墙角的腊梅开了,香得像是漫过了一生的河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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