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君》禾一声

52、小道君

　　孟柯不知道秦炎用了什么办法，只知道从那天之后，警方不再每天来到学校，却专门为她请来了一位心理医生，那医生专业又严谨，始终面带微笑，用她能接受的方式问询她当天经历的一切。
　　孟柯全部予以配合。

　　而令人意外的是，王家人不再大闹着讨要说法，学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余易泽说王家人冲到江陆家里大要他偿命，并扬言要闹到北京去让他没学可上，为平息这一切，江开临赔给王家一大笔钱。
　　具体钱从何而来，余易泽没有明说，但他满脸都是担心和忧愁，似乎明白这样做会对江陆造成多大的打击。
　　对此孟柯没有多问，而是面色如常地拿过他的数学卷子，用笔尖指着错题道：“这里，我再跟你讲一遍。”
　　“孟柯。”余易泽再没心思开玩笑，哑声问她：“你不担心江陆吗？”
　　孟柯手里的笔停了下，很快又继续，她没接话，认真写解题步骤。

　　写完，孟柯又教了他几个得分方法，余易泽收起心思，抱着卷子慢慢看。
　　看到第三题时，孟柯忽然说：“他会没事的。”
　　她声音很轻，余易泽以为自己听错，一抬头，看见孟柯正偏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她眼神清澈，却黯然，细长眼尾被天空的灰色蒙上阴影。
　　余易泽没懂她的意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只能低头接着看题。

　　江陆回学校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孟柯再次被警察叫走，她站在通往新教学楼的走廊尽头，只来得及看见人群中江陆的背影。
　　他瘦了，背脊肩胛愈发轻薄，衬着外套格外宽大，头发也剪短了，几乎是寸头，被阳光一照，映出一圈浅淡的光，远远看去他精神不错，步伐轻松，正不疾不徐地往教室里走。
　　余易泽三两步追过去，一手勾过他脖子，咋咋唬唬在他耳边说了一堆，江陆嫌弃地推他，没推开，任由他闹去了。
　　同行的邵万里无意瞥见前头一个佝偻而匆忙的背影，极是憎恶地骂了句什么。余易泽转头问他在说啥，邵万里说看见脏东西了，晦气。
　　余易泽不明所以地朝前一看，但是人头攒动，他什么都没看到。
　　江陆开玩笑说他是做题做花了眼。
　　气氛难得愉悦，邵万里不想因为不好的人和事打扰心情，就没再提，跟两人约着放学一块吃饭，便独自往实验班方向去了。
　　江陆挥手应下，举手投足间松弛随性。

　　望着那个温和漂亮的背影，孟柯发自内心地扬下唇。
　　秦炎微低下头看向孟柯，态度恭敬提醒：“小姐，警方的人在等了。”
　　孟柯敛起情绪，转身，径直走向相反方向。

　　秦炎将人送进办公室，和校长一起守在门外，等待即将到来的律师。
　　今天来的除了心理医生，还有几个其他警察，他们从着装到表情都庄重得一丝不苟，或站或坐，逼仄空间因此更加压抑。
　　一踏进屋内，孟柯敏锐地捕捉对面充满强势感的目光，那个叫杨晴的女警察坐在沙发边上，正神情肃穆地看着她，她表情气势与之前截然不同，今天杨晴的眼神是犀利而锋锐的，牢牢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孟柯毫无异状地坐过去，无视异常氛围，安静等待今天的问询。

　　“孟柯。”杨晴叫她，“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在事发地点？”
　　孟柯抬头看她，语色平平：“我是被绑过去的。”
　　“谁绑的你？”
　　“不知道。”
　　“什么时候？在哪？”
　　“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
　　杨晴轻吸一口气，又问：“你被绑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们......他们......”孟柯低喃两遍，湛黑的眼神变得麻木，她自说自话地回答：“他们强.奸了我。”
　　那两个字一出，屋内所有人同时被扼住喉咙般屏声静气。

　　杨晴揪着最后一句追问：“他们强.奸了谁？”
　　孟柯脱口而出：“我。”
　　“他们是谁？”
　　“王光恒和王载。”话尾，孟柯有一秒的迟疑。

　　这一瞬间的情绪变化没有瞒过杨晴的耳朵，她直起身体，靠近孟柯，再次问道：“到底是谁？”这样的尖刻逼问，令杨晴身后几位同事都不仅皱眉。
　　孟柯摇头，然后她眼里闪过一道亮，像是突然记起什么：“江陆砸了王载。”
　　“江陆为什么杀王载？”
　　“他没想杀王载。”孟柯声色顿紧，近乎急迫地纠正。
　　套话没有成功，杨晴转而问：“那江陆为什么要砸王载？”
　　孟柯说：“因为王载想强.奸我.”
　　“所以是王光恒先强.奸了你，而王载未遂的时候，江陆用石头砸了他？”
　　“是。”
　　杨晴紧盯孟柯，言辞迫切：“那王载欲行不轨的时候，王光恒在干什么？”
　　孟柯没有回答。

　　她重抿下唇，迷茫地看她几秒，忽而低头，无意识地摆弄垂在两腿之间的手指，指甲被她抠的参差不齐，豁开深浅不一的口子，破裂的皮肉凝着成块的血痂。
　　这个行为符合之前心理医生所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无奈，杨晴回到最初：“孟柯，你确定王光恒强.奸的是你？”
　　孟柯嘴唇嗫嚅几下，表情无辜，看上去好像不懂杨晴为什么会这样问。

　　“你最好能配合我们。”杨晴说，“如果真的是江陆为了救你砸死的王载，根据我们现在的证据，他很可能要被定罪为防卫过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江陆再也不能上大学，这一辈子都要背着这个案底，永远都翻不了身。”
　　后面的小崔不解皱眉，这不是警方现在的态度。
　　孟柯看她，面无半分波动。

　　杨晴也直直望她，往后招下手，小崔走上前递给她一沓照片。
　　一张张像素模糊的照片被摆在两人中间的茶几，没有正脸，只是部分身体，可依然能透过这些隐晦露骨的碎片，看见照片中的人在绝望而崩溃地挣扎。

　　看见照片后的每一分一秒，孟柯的魂魄都像被架在油锅中煎熬，心里刀绞一般难受。
　　杨晴已无意再与她周旋，开门见山道：“我们在追踪王光恒的过程中，找到了他遗失的手机，虽然部分功能损坏，但我们还是在手机相册里发现了这些。”
　　她紧问：“孟柯，你确定这是你吗？”
　　“是我。”孟柯毫不犹豫。

　　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只有一半的疤痕，道：“我肩膀这里，受过伤。”
　　说着，她伸手将左边衣领连着内衣带子往下一扯，露出大片的白皙肌肤，粗长扭曲的伤疤横亘在她肩膀，伤口一半脓液一半鲜血，正向外散发淡淡的腥臭气。
　　时间仿佛静止，办公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孟柯眼神笔直，苍白面庞冷而静，坦然面对这一屋惊诧而怀疑的目光。

　　那明明是道新伤，可孟柯却说：“这道伤口当时没有好全，又在那天晚上淋了雨，所以感染了。”
　　不仅是其他人，这画面让经验丰富的杨晴也感到意外，她赶忙叫人找医生过来处理。
　　门开了又关，小崔的身影闪出门外。

　　到底心有恻隐，杨晴探手将孟柯的衣领拉上去，沉沉看她，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在这段时间的缜密摸排下，警方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通过这些信息，杨晴很容易看出孟柯在刻意隐瞒什么，而从警多年的直觉让她确信这跟江陆有关，但她仍然被孟柯的坚持所震撼。
　　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能让才十几岁的孩子这样执拗。
　　执拗到把自己搭进去。

　　另一组同事同样费解。
　　江陆太过冷静成熟，无论什么都对答如流，任警方旁敲侧击也找不到漏洞。可唯独他对作案动机只字不提，即使线索再直接，证据再充足，没有动机，就无法支撑他的犯罪事实。
　　因为没有完整证据链，加之校内风波不断，校方开始暗示警方，像江陆这样品学兼优到已然成为东浔招牌的学生，如若无故蒙冤，不但人生尽毁，更严重的是，这将会对东浔后续的教育资源造成不可估量的打击。
　　正因考虑到这点，教育局多次派人交涉打听，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所以江陆在赌。
　　他拿自己前途下注，唯一目的，是保护孟柯。

　　可杨晴心里清楚，她身为警察，肩负应有的职责，不能因为某些外在因素或者当事人的情绪牵引，就无视背后的真相。
　　她看眼对面孟柯，想了下准备再度开口。

　　门被人从外急切撞开，刚才出去的小崔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面露喜色地对杨晴说：“姐，有新线索！”
　　孟柯眼角余光闪烁，女警忙问：“什么线索？”
　　小崔先是掠眼孟柯脸色，看她的眼神颇有深意，顿了顿，他才将手机屏幕展示给杨晴：“市里发来的消息，技术员修复了王光恒的手机功能，发现他会经常浏览一些非法网站，都是那种网站......”网站的尺度内容都大大超出小崔现有的认知，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觉得难以启齿。
　　杨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除此之外。”小崔调整下呼吸，“王光恒用这部手机给同一个号码发过很多消息，几乎每天都发，根据内容来看，应当是他故意骚扰对方。”
　　杨晴拧眉：“发了什么？”
　　“......就是。”提到这，小崔面色再次变得古怪，想了半天也组织不好语言。
　　杨晴忍不住呵斥：“到底发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孟柯豁然起身，一把夺过小崔紧握手中的手机。
　　在看清号码后，孟柯呆呆静止在原地几秒，一股寒气迅速从她心底流入骨髓，冲走她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她差点快站不稳。
　　这是她背到刻在心里的手机号，也是此刻她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王光恒给江陆发了无数条信息。
　　文字扑面而来的下流污秽，只看一眼就叫人恶心作呕，配着那晚他拍下的照片，他在挑衅，他在叫嚣，他躲在最阴暗的地方，放肆猖狂着一步步摧毁江陆的心理防线。

　　孟柯的手剧烈颤抖，强烈的冲击让她失去所有感觉，开始听不见也看不清，仿佛置身在一片冰冷的海水，四面八方都在死死压她，全身麻痹到神智快要不清醒了。
　　她不敢去想，这段时间以来江陆经历了怎样的折磨，而光是有这个念头，孟柯就疼得像是所有骨头被人敲碎了一样。

　　杨晴已有答案，最后又问了一遍：“孟柯，你再看看，这真的是你吗？”
　　孟柯不说话也不动，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小崔想拿回手机，刚抬手，孟柯遽然转头，没有焦点的目光散落在他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窜到小崔头顶，勒着他再不能动。

　　砰！
　　孟柯挥起手臂将手机狠砸在地，屏幕机身炸裂一地碎片，迸溅飞向四处半空。

　　屋外的秦炎听见声音心里一惊，赶忙推门而入，接着瞳仁猛地一缩。
　　孟柯头发散乱地站在几人中央，身体剧烈抖动，双肩痉挛得尤为厉害，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杨晴，眼里布满通红的血丝，脸上表情是秦炎从未见过的狠决可怕，可她分明因为莫大的恐慌而脆弱不堪，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在此死去。
　　但让秦炎奇怪的是，就是在这种极端状态下，孟柯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发病，好像是为了什么在强撑着一口气。

　　“为什么？”孟柯问杨晴。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眼泪跟着往下一掉，可她脸上却没有半点难过，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怆痛。
　　“你不是也有女儿吗？如果你的女儿经历过这样的事，你还会像今天对我这样对她吗？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遍遍揭开她的伤疤，逼着她回忆当晚到底是谁扒掉她的衣服，也会像今天这样去质问去怀疑照片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她吗？”
　　杨晴哑然无声，内心无比震骇。

　　事已至此，真相已有轮廓。
　　孟柯仍旧要为她身后的人舍弃全部。

　　半晌，小崔缓过神，他看眼身边的杨晴又看眼对面躁怒的孟柯，又心疼了下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想起还有公事要办，他探手想拍拍孟柯：“你先平复下心情，我们......”

　　“别碰她。”一道平缓的声音打破僵局，听不出情绪的音色却分外压迫。
　　所有人回头望去，江陆站在门口，黑曜曜的眼睛明亮而寒冷，隐没深不见底的沉郁，光束如刀锋般切在他的背后，他淡淡一扫众人，锐气倏然展露，少年身上散发的凌厉气场威慑住在场所有人。

　　他视线微挪，移到孟柯脸上，竟柔柔笑了：“过来。”
　　孟柯顿时手脚发软，头脑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制拉长，一种熟悉的安稳和平静慢慢回到孟柯身体，她望向这股力量的来源，从脊椎处升出一种温暖的渴望，而另一种情绪同样在分裂着她，一半是找到归属的踏实，一半是只身向前的决绝，两相撕扯搏斗。
　　仅是一瞬对视，江陆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等，哄她：“孟柯，过来，我带你走。”
　　短短几秒，孟柯仿佛再次回到校庆后台那晚，满世界只剩江陆的声音，从那一刻凝成的永恒，为这一秒的她做出最真实的选择。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孟柯缓步走到江陆身边，从始至终江陆的视线都在她身上，直到人过来，他才微侧身体让出条路，等孟柯走到屋外，江陆只身挡在她身前，他眸光从容地转向仍处在震惊的杨晴。
　　他还是那句话：“王载是我杀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孟柯侧站在他身后，从头到脚被阳光包裹，手指温度冰凉。

　　杨晴吸了口气，因为急躁声音都变了调：“你根本没有杀人动机！这就是——”
　　“照片里的是我。”江陆从口袋掏出手机，手一扬扔过去，语气轻描淡写：“密码0927，王光恒发的所有信息都在里边。”
　　整间屋子的人，包括校长和秦炎，都被这句话冻在了原地。
　　小崔不可置信地点开信息，手指往下一划，果然，满屏都是变态龌龊的文字照片。

　　江陆说：“这就是我的杀人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