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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   “听说昨夜里,八姨娘被发卖了。”

      “当了主子也会被发卖?”

      “小妾算哪门子的主子?老爷在的时候算是个玩意儿,老爷去了,地位比咱们这些下人还尴尬。”说话的是粗使仆妇张二婶子,平日里最喜欢搬弄是非。

      “那位呢?”丫鬟朝不远处那道白色身影努努嘴,“那位可没服侍过老爷。”

      张二婶子嗤笑道:“那位冲喜前是大少爷房里的丫鬟,和大少爷不清不楚的,如今大少爷不在府里,老爷又去了,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惜了,我觉得那位是府里最好看的一位姨娘。”丫鬟庆幸地叹息着。

      “好看有什么用?命贱。”张二婶子望向那道袅娜娉婷的身影,幸灾乐祸道。“等着瞧吧,她就算不被发卖,也活不了几年。”

      她们说话毫不避讳,像是根本不怕被她听到,寄月漠然听着,眼底藏着看破人情冷暖般的冷笑。

      “小夫人,大夫人叫你。”
      传话的丫鬟敷衍地行了个礼,看也不看她一眼,说完就走了。

      寄月也不恼,她早就习惯了。

      来到正厅,大夫人正远眺天空,女人常年养尊处优,年近四十依旧风韵犹存,和善却透着精明的眼里,全无新寡的忧伤,反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寄月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妾给夫人请安,不知夫人找妾有何吩咐。”

      大夫人掀起眼皮,打量货物般瞧着她。

      二十出头的姑娘,眉眼温婉清丽,同江南烟雨一般朦胧多情,挽着妇人发髻,露出细长的脖领,再配一身素白孝衣,活脱脱一枝盛放枝头的栀子花。

      大夫人眼里忽而艳羡,忽而哀伤,最后轻蔑地笑了,花容月貌、大好年华又如何,还不是任她拿捏?

      她慢条斯理道,“如今老爷去了,你一个冲喜的小妾,本就连族谱都没资格入,清白的身子,留在府里守寡岂不可惜?”

      寄月低垂着的长睫猛地一颤,藏在袖底的手握紧又松开,她弯下身长跪不起,“夫人对寄月有恩,妾愿一辈子随侍夫人。”

      “你这孩子真讨喜。”大夫人笑了,分明和善的笑声,听上去竟瘆得慌。“快起来罢,留着你的气力给老爷守灵去吧。”

      寄月低着头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下,走出好一段距离后,才敢松一口气,她扶着墙,呆呆望着头顶。

      天儿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极目望去,天际乌云攒动,层层叠叠地压上来,立在四面合围的天井下往上望时,整个人犹如被浸在深井中,透不过气。

      缓了一会,寄月打起精神回到灵堂,规规矩矩地跪在灵前守灵。

      此前她已不眠不休地守了七日,今日是最后一日,过了头七便要下葬。

      两年来,一直高悬在她头顶的剑总算是要被取下了,她再也不必日夜担心有朝一日老爷醒过来,届时得近身服侍。

      但另一方面,老爷去了,她连冲喜的作用也没了,还不知府里会如何发落她?方才大夫人叫她过去,却什么也没交代,仿佛只是想试探她是否安分,但寄月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
      及至后半晌,天际乌云忽而散去。

      阴了好几日的天顷刻间大亮,阳光从四面八方撒入,满堂缟素的老宅受了日光照拂,阴霾逐渐褪去。

      前厅突然人声鼎沸,家丁来报:

      “大少爷回来了!”

      正烧着纸钱的寄月听闻,脑中一阵眩晕,脚一软,险些栽入火盆中。

      灵堂前,身穿一身淡竹青色长袍的陈昀之正随着周管家拾级而上,他个子颇高,举止间自带一股子矜贵的味道。

      这位两年多没回来的少爷一步入院中,就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青年进了灵堂,祭拜完,来到火盆前给陈老爷烧纸,寄月仍是神情恍惚。

      “小夫人?”身侧的周管家出言提醒,她这才醒过神,低头慌慌张张地往一侧躲避。

      “小夫人,节哀。”

      明明是清润平和的声音,却让寄月浑身猛地一颤,她不由抬头。

      对上那双干净温柔却带着审视意味的眸子时,她像被刺痛般,匆忙低下头,拿着纸钱的手不能抑制地颤抖。

      按礼他是得尊称她一声“姨娘”的,但许多大户人家嫡子嫡女都不屑尊一个小妾为长辈,他就算这样说,旁人也无从指摘。

      只是这声从下人口中叫出都颇具嘲讽意味的“小夫人”,经他喊出来,鄙薄之意更重了。仿佛她这个人,只是个供主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儿。

      顷刻间,陈年旧事被冲上了岸。

      *

      十年前。

      寄月还不叫寄月,她叫汪寄月。

      父亲汪文及是一名穷书生,多年屡试不第,却仍不管不顾地一心科举,终于在耗空家财、熬走病妻后中了秀才。

      眼看着离中举及第只剩一步之遥,却凑不够赶考的路费,不甘心的汪文及牵上寄月,找到了牙婆。他用十岁的亲生女儿,换了十两白银,从此杳无音讯。

      秀才公之女汪寄月,一夕之间被去了姓氏,成了富商陈家的丫鬟寄月,被大夫人派到大少爷房里服侍。

      说是大少爷,其实只是这家中的养子,因陈氏夫妇多年来一无所出,便收养了孤苦无依的陈昀之,他性子温雅,待下人一视同仁,对寄月而言他就像一轮明月。

      日久天长,二人渐渐互生情愫。

      然而半年后,府里传出好消息,大夫人有孕了。狂喜之下,老爷竟晕了过去,从此昏迷不醒,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

      大夫人请来城中最有名望的道人。

      道人掐指一算,“府里本无子嗣之缘,如今夫人有孕,是上天开恩,老爷生病也因命数生变,纳个新人冲喜便可化解。”

      陈府上百婢女,唯有寄月一人生辰八字符合,得知消息后,陈昀之与她约定一同私奔,然而那一夜,她失约了。

      她被连夜塞入轿中,抬进老爷院中,一夜之间,人生天翻地覆。

      不久后,陈昀之便称要外出学医,负气离家远游,整整两年音信全无,没想到再见之时,竟是在老爷灵前。

      寄月心绪如麻时,未曾留意到,那让她心乱的人,不知何时已跪到了她对面。

      青年生得舒眉朗目,貌若谪仙,虽穿一身孝服跪在灵堂里,但眼神平静,有股置身事外的淡然,浑然不似这红尘中人。

      此刻他目光沉静,静静看着对面,那苍白着脸,坐立难安的年轻少妇。

      似是察觉到他的打量,女子低垂着的眼睫轻颤,浑身都在战栗。

      温润的眼眸顿时浸满寒意,他垂下长睫,遮住眼底戒备,藏在袖中的拇指轻轻屈起,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扳指。

      *
      这一日过得出奇的慢。

      总算熬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众人纷纷去用饭,灵堂里只剩下寄月和陈昀之。

      寄月得继续守灵,好向大夫人表明她安分守己的态度,本想着过一会他离去了就好了,然而陈昀之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孤男寡女,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有名无实的小妾,和名存实亡的长子。

      漆黑的棺椁里躺着她名义上的夫君,然而斜对面她名义上的养子,才是和她真正做过夫妻的人……

      两年的磋磨,心中悸动早已被世俗的五指山压得严严实实,只是想到他方才还唤她“小夫人”,就感到倍加羞耻。

      “小夫人。”陈昀之忽然叫她,本有些轻贱的三个字,经他舌尖辗转,说出来时就有了一丝缠绵悱恻的意味。

      真是怕啥来啥,寄月猛地一抖,目光闪躲,温声应道:“大少爷,有何吩咐?”

      见她这惊弓之鸟一般的反应,青年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无事,只是方才捡到一枚簪子,是从您身上掉下来的。”

      他走上前来,把簪子递过来,寄月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接过,不经意间看到他手背上一颗小小的痣。

      这双手她从前握过无数次,怎么从未记得他手背上有痣?

      她蹙眉盯着那颗痣,未发觉陈昀之将她疑惑的神色尽收眼底,眸中黑沉沉的。

      “小夫人很怕我?”

      寄月无措地抬头,对上陈昀之意味深长的眼神,“没、没有。”

      其实她就是怕,怕他的挖苦讽刺。

      恰在此时两岁的小少爷跑进来了,小肉团子看到红着脸正低头的寄月,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姨娘!”

      寄月如遇救星:“小少爷怎么来了?”

      “我想姨娘了。”小少爷投入她的怀抱,小脑袋蹭了蹭。“姨娘好香啊。”

      “这么喜爱你姨娘,将来她走了可怎么办?”来人步调雍容,是大夫人。

      寄月一颗心跳的更厉害了,生怕大夫人会借题发挥,好在她没看自己,径直走到陈昀之跟前。

      一番寒暄过后,大夫人心里开始打鼓,这孩子当年一走了之,她倒是松了口气,如今在此当口回来奔丧,究竟是何居心?

      她决意探一探他:“有件事母亲不知该如何裁决,昀之给出出主意。”

      陈昀之恭谨应道:“家中之事理应由母亲做主,儿子不应越俎代庖,但母亲若有话要说,儿必洗耳恭听。”

      大夫人抚着腕上的佛珠,“都是自己人,就不绕弯子了,寄月冲喜的这两年,你父亲卧病在床,并未召她服侍,她没入族谱,又仍是清白之身。我想着她原先是你房里的人,当由你决定她的去留。”

      寄月愕然抬头,大夫人这是在借她的去留探探陈昀之此次回来是否想插手府里的事。

      陈昀之看都不看寄月一眼,“孩儿只是回来奔丧,不日就得走,小夫人是父亲留下的妾室,她的去留与孩儿无关,母亲定夺便好。”

      这置身事外的态度取悦了大夫人,她看了一旁失魂落魄的寄月,状似遗憾。“照府里的规矩,老爷去后,妾室若愿意留下守寡,可继续留在府里,否则就要发卖出去。”

      “我本想的是,若昀之这个旧主有意,可带着你去泾城,但既然昀之无意,”

      大夫人顿了顿,眼中有得逞的笑。“昨日县太爷过来,瞧见你了,觉得十分投缘,想要过去当个侍妾,我觉得可以。”

      “你怎么想呢?”

      她垂目睥睨着寄月,“是想被发卖到其他地方,还是去县太爷府里享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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