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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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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心冷得像块铁,可朱雀偏偏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也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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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退位后,精准来讲是被退位后,白虎作为谋逆首党被众人推举着坐上了宝座。
帝王的位子太冷,冻得亲朋好友一年就和他疏远了,两年只剩君臣关系,再往后,一星半点的温情也没了。
不管从前多么推心置腹的好友——青龙转世过劫,瑞麟被下天牢,玄武结局还算不错,人家避世去了,白虎手再长也只能管管朝廷,玄武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没必要特意找出来杀一遍。
最后身边剩的只有朱雀,且俩人还不常见面,十年远远看一次就算侥幸了,普遍点,几十年可能都摸不着影。
朱雀不敢离白虎太近,他怕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也不敢离他太远,怕那人引火自焚。
毕竟从白虎还没小树苗壮的时候,朱雀便看着他了,看了好几百年,人长大了,情也深了,只是比所有两情相悦的爱情故事少一环——白虎没有心。
他那颗心化成了石头,字面意义上的,从此七情六欲如过眼云烟,看都嫌烦,唯有朱雀捧着一点热烫的血肉,等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心转意的人来看看。
“陛下。”
天宫的内侍隔着一层帘,说:“该早朝了。”
里面一时没声,内侍站在龙床外边胆战心惊,早听闻这位陛下喜怒无常,暴虐无道,看谁不顺眼就是乱葬岗里多个坟的事。
不过还好,厚重的垂帘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掀开,随机白虎仪表端正的站了出来,他身上繁琐的帝王服饰早已穿好,头冠不知道谁束的,整整齐齐蜷在上面,就差冠冕珠帘没戴了。
内侍愣了片刻,他是新来伺候的,不知道新任陛下喜欢自己穿衣梳洗,可也仅仅是一滞,很快哆嗦着双手奉上珠冠。
白虎没接,自顾自走到梨木龙椅边,坐下来问:“陵光神君那封折子打回去了吗?”
——他说话的口吻很奇妙,懒懒散散,就如他这个人似的,对一切漠不关心,可话一出口,压倒性的气场就盖不住,早年战场上的凶煞冤魂太多,早就脱不干净了,一开口平白无故让周遭空气冷了几度。
众生无一不怕他。
内侍毕恭毕敬,连抬头都不敢:“打回去了,但神君没收。”
“哦?”白虎慢条斯理从他手上拿过头冠,戴好了才说出下一句话:“这倒蹊跷,给了什么理由吗?”
内侍跪在地上,感觉这话吐出来大逆不道,于是以头抢地:“陵光神君要求见您……”
白虎眼皮都没抬:“来朝即可。”
“不,不是……”内侍身体抖得好像风中的竹竿精,“陵光神君的意思是……单独见您。”
内侍把这特别像要设计谋杀的话说完几乎停止呼吸,然而白虎那边顿也没顿,从善如流道:“那就晚膳时让他给朕请个安吧。”
“……是。”
内侍哆嗦的频率明显减少,虽然疑惑这位喜怒不定的陛下怎的今日心情大好,但保命要紧,揣测君意的十个有九个已经下葬了,还有一个在被凌迟。
内侍只好把自己鞭策成聋子哑巴,弯腰曲背努力降低存在感,伸出一只胳膊给天帝搭着,迈着小碎步领陛下早朝去了。
到晚上白虎把这事给忘了,用晚膳的时候侍卫通报,说陵光神君在外面候有有小半个时辰了。
白虎停箸半晌,皱眉道:“请进来吧。”
侍卫莫名抖了抖,觉得陛下那个“请”换个语气就变成“滚”了,这会儿他不敢揣摩圣意,连忙把黑灯瞎火里站着的陵光神君请入室内,临走心里还吐槽:怎么会有人往暴君眼皮子底下可劲钻?不知好歹。
陵光神君不会读心,他目不斜视走进白虎寝殿,面上一派如坚冰的淡然,其实步子都有些不稳了。
——白虎活到至今正好417岁,登基也就70多年而已,其余几百年都是和朱雀朝夕相处,同枕而眠,但自从他当上尊贵无比的天帝,朱雀连监兵神宫的门外十里都没靠近过,一言以蔽之,他俩换了身份后还是第一次在自家屋里见面。
“陛下万安。”朱雀不露声色的跪下,朝当今天帝行了个大礼。
白虎貌似是倒胃口,不吃了,坐在饭桌边抬抬手:“免礼,——找朕何事?”
朱雀跪在地上没动,他曾经算是轰动一时的绝色美人,为什么是一时呢?因为白虎上位后觉得神仙就应该清心寡欲造福人间,皮相迷眼会干扰理智,于是所有大肆夸赞美人的诗书都给焚烧了,也不许神仙私底下谈论一句皮相。
更不准有人和朱雀求亲。
可惜禁了言,朱雀容貌未变,该怎么美还怎么美,他自下而上慢慢抬头,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暴露在白虎眼下,惊艳二字简直是为他而生的。
“瑞麟……麒麟将军在天牢突发恶疾,似有天人五衰之相……”
“是吗?”白虎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却一点波澜也没有,“好歹是和朕一同并肩作战的……准许她葬进焚陵。”
“陛下!”朱雀急了,他跪在冰冷彻骨的地板上,口不择言起来:“天牢重重把守,按理说压在最深一层的…犯人不能请神医医治,但正如您所说她也是同袍泽的情谊,即便功不抵过,看在她从前照料过您的——”
啪嚓——!
茶杯贴着朱雀侧脸撞碎在墙,一下子把他话头止住了。
朱雀忙不迭垂眸,谦逊温顺的模样,一点眼尾都能让众生倾倒。
然而白虎断情绝爱根本不吃这一套,他闲散地支着下颌,眼神在朱雀流水似的白发上打量,惋惜似的叹了口气:“朱雀。”
朱雀脊背一僵,多年君臣之礼,白虎没这么称呼过他,导致一时半刻恍惚失神,下颌忽然被白虎挑起。
朱雀心肺骤停,整个人难以自制的发起抖来。
太难看了……不过几十年,被那人威胁般碰一下都心动,没有比他再难堪的了。
但这十年间何曾不是度日如年呢?
“朕猜你下一句是不是还要劝,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从小青梅竹马,看在你的面子上……”白虎手指蹭过他下颚弧线,感觉到了那人的苍白和冰凉,继续道:“救瑞麟一命?”
朱雀唇瓣颤着,什么都说不出来,对方明明神色平静,嘴角甚至若有若无的带着笑意,可白虎眼里的冰冷如同一把刀扎进朱雀心口,让朱雀从触碰中硬生生找出几分撕心裂肺的理智。
朱雀想偏头,可念头一动记起面前这人是天帝,只好半死不活的受着:“陛下,瑞麟旧疾太多,对您来讲已经不是威胁了。”
白虎捏着他下颌骨,像是细细勾勒了一遍朱雀的面孔,接着放开对方负手而立:“上届天帝也是这么想的,可惜,放虎归山终是隐患,最后惨死在自己锤炼的士兵铁骑下。”
朱雀脸色趋近于惨白,他从来不搞政治那一套,不会话术,也不会揣摩人心,十多年来第一次求白虎就是为了瑞麟这事,急得立刻一封折子上去,却踢到了铁板。
白虎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咂嘴:“原本朕是不应和你解释这么多的,只不过看在你……”他话尾音短暂顿住,继而淡淡说:“自上位后不少人着急麻慌的和朕攀关系求一点垂怜,乃至尸骨无存,朕记得好几年前这逆鳞就没人敢碰了,怎么?陵光神君想效仿?”
当真无情,铁石之心。
进殿前朱雀眼里还蒙了一层旖旎,抱着忐忑的幻想,白虎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就算不一样,是不是把感情都藏起来了?
可愈发和白虎对话,这层比纸脆的滤镜就被剔掉一点,直到完全碎开,朱雀看清了现实。
陛下是陛下,白虎是白虎,当年软儒可爱的孩子已经死了。
朱雀调动全身的力气,艰难吐字:“不敢……”
“知道就好。”白虎颇为不耐烦的一挥手,“既然无事,就退下吧。”
“……”朱雀撑起膝盖,不稳,又跪了下去。
白虎低笑一声:“既然陵光神君腿脚不利索,以后就别老跑动了。”
朱雀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以后无论有事没事别来烦我。
他僵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脸,玉彻冰塑的五官也盖不住那股惨烈,朱雀点点头,后知后觉这样不礼貌,很快又弯下腰去:“遵旨,臣告退。”
说罢便站起来了,干净利索,几个眨眼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白虎顺着杯沿抚摸,他饭吃一半,胃里还没填饱,但丝毫不想动筷。
“他对我,与那些朝廷大臣没什么不同,抱歉,瑞麟。”
朱雀靠在铁栏杆上,周围岩浆翻腾,灼热难耐,对牢狱里的人愧疚道:“我再想其他办法吧。”
幽黑深静的铁牢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子走近——这便是名动天下的麒麟将军。
“朱雀。”瑞麟嗓音沙哑,但面色非常平和:“你和我说这话,我信,可你自己信吗?”
朱雀闭上眼,一言不发。
瑞麟呵呵两声,说:“朱雀,要么就放弃希望好好过自己日子,要么就飞蛾扑火惨死一场,至少不留遗憾,——你知道白虎为何将我关起来吗?”
“……”朱雀转头看向她。
瑞麟眼神冰冷彻骨,一字一顿:“不是因为鸟尽弓藏。”
朱雀没回答她,只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麻烦再坚持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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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完朱雀准定起心魔,当晚白虎就梦见了以前的事。
但他是旁观者的视角。
一片桃园里,苍天古树拔地而起,白虎忘了自己当年几岁,反正小身板爬上去就下不来了。
那时候没有冷静的刚需,白虎抱着树枝嗷一嗓子哭出来,嚎丧嚎得半里地都能听见,打理园子的侍女要接他下来,白虎就不,指名点姓要朱雀,朱雀不来他就长在树上了。
侍女犯难了,陵光神君那会儿在圣兽议会,南方瘟疫突发民不聊生,正忙得不可开交,不知能不能来。
——甭管能不能来,先通知了再说。
侍女搁树边呆着,她没走远,因为觉得日理万机的陵光神君大概率不可能来,毕竟格局两个字在这儿摆着,哪个傻子会为了一个半大孩子闹脾气抛下正事呢?
傻子朱雀来了。
而且来得非常快,侍女正无聊的在树下沾花惹草,忽然余光里刮起一阵火光,当即惊叫出声。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谁这么大胆!
不过那火光宛如有生命般,一丁点树叶都没撩着,窜过密密麻麻的树枝爬上顶层,然后拖住白虎小小一团,轻柔的放了下来。
“朱——雀——!!”
小孩儿下地就蹦,眼泪刷得又下来了,比离弦的箭还冲,猛地扎进朱雀怀里。
侍女这才看到惊动六界的容颜。
很美,甚至比别人口述的还要美。
“好好的,爬树上去做甚?”朱雀蹲下给白虎擦擦眼泪,声线里似有似的叹气都被轻柔盖里过去。
侍女呆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看到神君纯白的衣衫被白虎蹭得脏兮兮,那小崽子方才上树摸桃,往朱雀怀里一钻,两黑黝黝的小手印瞬间盖戳。
喜欢整洁的大美人居然没什么表示,他瑰丽到摄人心魄的红眸一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侍女,对后者略一颔首:“多谢仙官告知。”
接着转过头抱起哭唧唧的小白虎,温声道:“好了,你擅自作主跑到这里,下不来树还要麻烦别人相救,现在自己哭个不停……惹祸精。”
小白虎听出他话里话外的纵容,顿时埋头做个八爪鱼,紧紧搂住朱雀,哼唧:“朱雀不是别人。”
正在做梦的白虎听到自己以前这一句忽然笑了。
他那时候飞天遁地,被朱雀惯得无法无天,无论什么样的麻烦,怎么大的祸事朱雀都能帮他解决。
朱雀似乎很沉溺于惯孩子的快乐,也许白虎是他唯一的亲人,教育方面难免失策,但白虎作大了朱雀也会有点动气,不过当小孩儿换个花样撒娇他就妥协了。
直到后来朱雀都被白虎作习惯了,再无理取闹的事儿也当正常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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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里的小白虎被哄好了,从朱雀怀里窜下来,又被乱花和新奇勾起了孩子的探索欲,蹦蹦哒哒玩去了。
站在原地的朱雀捂紧胸口,旁观视角的白虎听他咳了几声,转而被强大的自制力压了下去。
是了,朱雀身体不好来着,听闻是千年前的战役落下了病根,具体事实是什么,朱雀从未和他讲过。
梦醒了。
白虎睁开眼,华美奢丽的垂帘逐渐透进一点日光,内侍百年不变的嗓音在外响起。
“陛下,该早朝了。”
白虎莫名有点烦躁,他断绝七情六欲后,按理不应该有喜怒哀乐,可短短不到12时辰,他失态了两次。
一次是昨晚朝朱雀脸上砸茶杯,一次是去挑那个人的下颌。
其实白虎真的没有动不动和别人身体接触这种癖好,天帝啊,六界之主,威严是必须的,凡是生灵都应畏惧,他要是老去摸别人成何体统?自打登基以来仆人侍卫最大可能和白虎保持距离,双向保持距离,连衣角碰了都算亵渎,多年过去,白虎早已忘了人的温度。
白虎搓摩指尖,光洁如玉的触感残留,可惜已经不会激起波动了。
“嗯,冠冕给朕拿过来。”
失态是暂时的,无心无情是永恒的,白虎很快如常换衣戴冠,待他走出房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猝然停在他身侧,狱卒简直是滑跪到他面前:“陛下!有人……有人组织叛军劫狱!”
被白虎用作搭手的内侍惊出一身冷汗,然而他们陛下的声音平静到毛骨悚然。
“查出是何人劫狱了吗?”
“逮到一个俘虏,但他自尽了,被劫持的瑞麟逃之夭夭,消失在南天门,陛下,需不需要……”
“天庭中诡秘邪道的法术多了。”白虎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狱卒,“死人身上也能挖出东西。”
那狱卒打了个寒战,即可应是,退出房门。
内侍脖子梗僵硬无比,却不敢看白虎脸色,因为他感觉周围气压明显降低了。
“今日早朝取消。”白虎放下搭内侍胳膊上的手,转身回房:“叫朱雀过来。”
“遵旨。”
朱雀很快赶来了,来的时候衣冠不整,白虎撇了眼,心说如此慌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要么是你劫的狱,要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身边至少十多个侍卫围着,大家都知道朱雀瑞麟曾经是朋友,虽然这几年陵光神君一向置身事外,可劫天牢事儿太大了,难免会联想到他。
更何况天帝陛下的态度……得知消息第一时间把陵光神君叫来,这简直就是摆明了告诉众人这件事是朱雀策划的。
朱雀喘息未停,瞳孔里的红艳丽而夺目,宛如含着一捧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么站着不妥,当即跪下行礼:“陛下。”
“嗯。”白虎挥挥手:“朕有事单独问陵光神君,其余人退下。”
如果白虎是个好皇帝,侍卫这时候肯定会为了陛下的安危犹豫一番再退,但白虎话音刚落,里头的人呼啦啦退了个空,仿佛盼着他赶紧不得好死。
朱雀表情微怔,目光从碎发下露出,对上白虎沉如深潭的眼睛——里面再无热烈。
“你可知很多年没人敢跟朕对视了。”白虎慢条斯理的提醒他,“记住自己为人臣的身份有这么难吗,朱雀。”
朱雀飞快垂下眼睛:“陛下恕罪。”
白虎两句提点完,直进主题:“麒麟将军是你放出来的?”
“不是。”朱雀眼帘低垂,纤白的睫毛一颤,“臣不知。”
白虎抿了口茶:“是吗。”
然后就没声了,朱雀仪态是刻在骨子里的端正雅致,跪姿如一束雪地里的松柏,直面白虎的无声压迫也能保持鹄峙鸾停。
他不敢接话,只好跪着,白虎慢悠悠饮完一杯茶,放下碟子,道:“劫狱里有一个人死了,现在正在审,你且和朕一起等消息吧。”
朱雀表情空白一瞬,死人怎么审?倏而一想,白虎掌控的禁术繁多,未必不能审问。
不过白虎没说让他起身,朱雀知道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情感上却让眼神不住往白虎身上飘。
对方眉骨深邃,英俊逼人,容姿褪去了少年时的轻狂桀骜,一种不像人的味道在白虎眉心蔓延开来,不冷,但也不暖,就如石头般,没了感情却还能做喜怒哀乐,不过都是必要表演罢了。
“朕昨晚梦见了你。”
一片寂静后,一颗惊雷乍响,朱雀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被打乱,他瞳孔微缩,呼吸不自主的停了。
“但都是前尘往事了,仔细一想,也怪难受的。”白虎似笑非笑般看向他,后者肤质清绝冰白几欲透明,只有眸色惊魂动魄带了血红,尽态极妍,太过艳了。
朱雀抬起苍白的脸,张了张口:“陛下……这是,这是何意?”
白虎弹弹袖口的水泽:“意思是朕理解你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过活,但君臣有别,你藏你的心思,别露在外面就行。”
他甚至还宽容的笑了笑,继而说:“但劫狱之事若真是你策划……那就不要求朕不顾念旧情了。”
——他想让他死。
朱雀扯开一点嘴角,没提起来,试几次失败了。
谁在若无其事,谁在钻心剜骨。
“陛下……”他喉咙突然就哑了,干涩道:“您难道有顾念旧情吗?”
“让你活到现在……”白虎视线始终定在桌角,说到这清了下嗓子:“已经是顾念旧情了。”
这回朱雀能提起嘴角了,但他只是无声笑笑,除此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
激烈的质问,哀求的哭泣,都太掉面子,他不是被弃置不顾的妻,白虎也不是抛妻弃子的夫,一个帝王一个人臣。
白虎转过头注视他:“你……”
“陛下容禀!”
侍卫匆匆闯进来,白虎骤然收拢心神,神色自若道:“说。”
“臣等查到死去的俘虏一段记忆,他本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但被放了出来,代价是要提那人做一件事,劫狱。”
朱雀转移视线,他碎发遮在额前,一别开头什么都看不到了。
白虎扫了他一眼,问:“那人是谁?”
“带着面具,看不清。”
真是一群废物。
白虎心里琢磨片刻怎么处置一群办事不力的,但余光里跪在地上的朱雀身影纤薄,就算不特意往那边看存在感也极强。
于是白虎挥手让侍卫下去了。
“既然没查出来,你就先起来吧。”
“……”
朱雀还是跪着,白虎眯了眯眼,冷笑:“和朕摆可怜吗?”
朱雀缓缓摇头,轻声道:“陛下息怒,臣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需要跪着禀?”
“臣……”朱雀声线暗哑一瞬,随即水波不兴,“早年落下病根,近几年对朝廷战事也无益处,恳请陛下……”
白虎直接不耐烦的打断他:“麒麟将军的事还没完,你身为疑犯想告老还乡?”
“……”
“自己退路想的真好。”白虎淡漠评价,“你早不告退晚不告退,这个节骨眼想跑,是何用意?不嫌太明显吗。”
——白虎自上朝后身边全是想杀他的人,周旋困斗,习惯把事看得复杂一点,他哪里想到在这个阴谋论遍地跑的时候,朱雀是独树一帜的恋爱脑。
而且正如他所说,朱雀太明显了,明显得有些欲擒故纵,白虎简直不知道这算变相承认他是主谋还是那人一时伤心真的想走。
朱雀闭上眼,硬逼着自己从“大局”“客观”看待问题,默默念道白虎如此怀疑很正常,不是刻意针对,任谁来都……
“松口!”
下颌猛地被捏起,朱雀睁开眼,白虎放大的面容直接撞入眼帘。
“陛,陛下?”
白虎面沉似水,拇指带着点狠厉刮过他下唇,朱雀疼得瑟缩,紧接着白虎就松开手,指腹沾满了血。
“自残这一套已经不流行了,你不是第一个。”白虎阴着脸把手擦干净,训斥:“胆敢把血滴到朕屋子里。”
朱雀发散的思维逐渐拼凑,原来他刚才隐忍咬住下唇,把自己咬出了血,可白虎……陛下,为什么要直接拿手……口头提醒不行吗?
朱雀反应极快,磕头释罪,白虎忽然看不见他唇上血色,心里清净不少,头脑温度一降,回过味来。
石头化作的心,不该有冲动。
白虎手按在桌面,感觉自己可能要疯。
“你先把伤口处理一下。”他背过身负手而立,吩咐道:“你身上还有嫌疑,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踏出朱雀宫一步。”
白虎听到身后细微琐碎声,少顷传来朱雀温润磁性的低音:“臣遵旨。”
这都算不上变相囚禁,是直接给软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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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才不会自作孽把朱雀关在自己身边,都说了对方是心魔,且从他有意识起——这个有意识不是指少年儿时,而是另一种更深远的记忆,仿佛几世轮回的意识。
从有意识起,他就非常排斥朱雀在自己视线里,宫殿里禁止任何与雀鸟相关的装饰,甚至单立了一个结界把所有想飞进来的鸟类隔绝。
白虎一见真人倒不是厌恶,是有个声音胆战心惊在尖叫,让他避开那人,扰得白虎心烦意乱,更不待见朱雀了。
奇怪,明明儿时那么要好,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白虎是朱雀唯一的亲人,神仙不讲究血缘,亲人的意义等于陪伴,朱雀比白虎好几百岁,真的是从小养到大,当爹又当妈。
小白虎被宠得没边,不学无术,不识人心,有一天吵吵着要自己出去历练,朱雀给气得够呛,心平气和的和他讲道理。
说你还小,经验不足。
白虎说我不小了,经验是锻炼出来的。
朱雀又讲你要出去得好好锻炼武艺,外面世界太危险。
白虎更有理:在危险的世界武力更精进。
朱雀耐着性子讲了半天,白虎软硬不吃,就非得出去,叽叽喳喳比鸟还聒噪。
最后朱雀拂袖一甩:“是吗?那你跟我来。”
白虎屁颠屁颠的跟上去,到了小黑屋察觉不太对,朱雀却神色自若拍拍身边的椅子,让他坐过来。
白虎揣着满腹疑惑过去,屁股一沾椅子就被朱雀拖进了幻境,血流成河,人类断肢随处可见,荒草丛生,阴风阵阵。
吓得他当场炸毛,鬼哭狼嚎着要出去。
朱雀在幻境里幽幽说这就是人间,你还要去吗?
一炷香前的热血尽数破灭,白虎嚎得更惨了,发誓保证自己再也不去了。
朱雀把他从幻境拽出来,地狱般的场景对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确实太残酷了,朱雀也有点愧疚,事后哄了小白虎好几天,有求必应,连头发都给小孩当练手编辫子了。
后来白虎转念一想,人间怎会比地狱还恐怖?
朱雀翻竹简的手一顿,轻声叹息:“你再长大点便知道了。”
白虎立刻生气了:“你又把我当小孩子看!”
再大点的白虎明白了,朱雀不是把他当小孩看,而是当时的天帝暴政,不准人议论,人间炼狱不分,天界馔玉炊珠,纸醉金迷得荒唐,他们神兽本就是吸天地灵气而生,供给人间烟火,现在凡间都快没了,命不久矣。
包括白虎。
所以他们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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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内侍小跑着跪在身前,对白虎说:“陵光神君神思不属,绝食不饮……”
“神仙是能辟谷的,死不了。”白虎一听陵光这俩字就脑仁疼,他罕见的暴躁起来,“事情没查到水落石出前不用汇报我。”
内侍呆住了:“哦……是,遵旨。”
随后一阵小跑又出去了,政务殿只剩下白虎一人,他笔墨凝在一封奏折边角,按了按太阳穴。
昨晚又梦见朱雀,翻来覆去还是以前的旧事,不过这回梦到他们起兵谋反便中断了。
断得非常突兀,仿佛潜意识里有什么不想回忆的事。
能有什么不好回忆的事儿呢?白虎啼笑皆非,心道不就是为了获得力量,谋反时把自己的心换成了石头吗,接着谋反成功,最后便是现在这个样子。
前任天帝虽然陨落可毕竟是六界之主,力量不可小觑,要杀他不容易,以心换石可是全体谋逆军全同意了的,除了……
白虎大脑蓦地一疼,如针钻进去翻搅,他倒吸口冷气想朱雀果然是个祸害,这儿正怨念着,方才的内侍又跑了回来,一脸欲言又止。
“陛下,陵光神君……”
白虎蹙眉:“怎么还提?”
内侍不动声色说了下去:“陵光神君魂识要散了,他要见您。”
“……”
朱雀宫冷得媲美冰窖,白虎一步踏进便打了个哆嗦,他甩袖挥散冷气,头也不回道:“你们不用进来。”
侍卫纷纷停住脚步。
白虎一个人往深处走,越走心里的鼓动越强烈,那颗石头做的心永远不会疼,此刻却闷闷不乐发着响。
怪事。
白虎动作不算粗暴的推开门,朱雀寝室很简约,但非常符合他的风格审美,白虎蹙眉扫过形形色色的鸟羽雕饰,继而把目光盯在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侧颜苍白,紧闭的眼眸在颤,朱雀骨相生得太好了,什么样的五官都能给挽救回来,更何况那人五官不俗呢,即便一脸青白的病弱相,也不足抵挡他的惊心动魄的美。
美人自古薄命吧,可惜了。
白虎上前,朱雀听到脚步声淡淡道:“你来了,白虎。”
他没叫您或者陛下,可能是觉得时日无多放肆一回吧,白虎也知道这点,不想和他计较,自顾自找了个椅子扯过来一坐。
“朕记得只是将你囚禁,没下令处死吧。”白虎喉头一阵闷笑,说:“怎得心灰意冷要自杀?”
“我原本想再撑几日的。”朱雀望着天花板,原本红如瑰玉的眸子清浅许多,白虎几乎忘了他眼中的颜色。
那人轻轻说:“我体质如此,真不是……抱歉了陛下,早年病根太多,救不过来了。”
白虎表情没有一丝松动,问他:“瑞麟是你放走的吗?”
朱雀极无奈的叹了口气:“真不是我。”
白虎冷眼看着他,朱雀自然知道他不信。
但不信也没办法,反正他都快死了,遗言是真是假的没人知道。
白虎嗤笑一声,起身准备走了。
“好歹小时候相识一场,朕会将你好生安葬的。”
说完不给朱雀回话的机会,脚步乱着出门了。
临死前还这么无情,朱雀被他伤得直接撂挑子,白虎出门没多久便传来消息,侍卫跪了一排,问还是葬在桃林吗?
白虎目光恍了瞬间,脱口而出:“桃林?那地方不是早就……”
早就……变成坟冢了……吗……
白虎勃然变色,只见他赫然暴起,以一种电闪雷鸣的速度直奔桃林。
天庭里的一草一木他清楚无比,没几秒就到了门口,此后,心神俱裂。
桃林不是桃林,外围冰玉石墙,里面规整摆了无数墓碑。
有什么挣扎着从记忆里钻出来,撕心裂肺的哭吼隐隐萦绕在耳畔,白虎鬼使神差的走近一个石碑,看清了上面的字。
【朱雀哥哥,享年23】
【朱雀哥,享年13】
【朱雀,享年39】
【陵光,享年27】
【陵光神君,享年17】
……
“咔嚓”——
石头做的心碎裂,白虎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到一座无名碑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手刚扒住冰凉的石岩就滑了下去。
原来朱雀早就死了,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好煞费苦心。
白虎捂住胸口,里面热腾腾的心鲜活,在身体里流着血,在外面流着泪,忘却了前因后果,苦守的执着,虚晃的一生。
以心换石,哪那么容易,需要神灵祭品,当时天道不仁,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谋逆军殚精竭虑,唯一的办法是和魔神换心。
谁都同意,就白虎不同意。
因为朱雀是祭品,但那人特别温柔的和他讲,如小时候那般讲道理。
“你变成了石心,不会感觉痛苦的,所以我的逝去对你来说也是……”
白虎这辈子都没发出过那种惨烈的叫声,他好像不会说人话了,所有人瞒着他把朱雀投入祭坛。
小时候的人间炼狱的幻境惨痛,可那是幻境,白虎知道自己再睁眼朱雀就没了,他的歇斯底里都被一次次压在“人间”“众生”之下,这些东西把他压得没了感情。
百年过去,那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刻在血肉里,白虎记得自己动不了,哪里也动不了,意识也在不受控制的昏沉,只有刻骨的痛楚伴随他沉入黑暗。
醒来后发现跳动的心变成了石头。
朱雀是对的,不疼,真没有那么疼。
受苦受难的人催促他攻上天庭,直到天帝死后群众欢呼雀跃,举国欢庆,然后白虎一个个把当年的朋友——青龙,玄武,瑞麟,统统下狱。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石头做的心在他杀死天帝那一刻就没了,失去朱雀的痛苦回来了。
于是当日白虎就一个人在阁楼上,看着热闹非凡的街市,上升的烟花,城中连绵不绝的灯笼熠熠生辉,所有人都在欢声笑语的庆祝。
白虎也许觉得朱雀牺牲换来的太平不值,但他不敢这么想,想了朱雀就白白死了。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是天庭不能无主,朱雀守的太平转眼又要灰飞烟灭。
好在朱雀最后给他留了点念想,石心能回来,朱雀的幻影也可以,只是朱雀每次幻影破灭,石心就碎了,白虎又要坠入累累叠加的痛苦里。
他给每个朱雀都立了碑,好多年过去,他什么都忘了,忘了瑞麟下狱的理由,忘了朱雀死去,甚至忘记了朱雀哥哥这个名字,可一旦看到那人,熟悉的肝胆俱裂。
自欺欺人到这种程度,与疯子无疑了。
有些疼是能忍的,忍不了的只能死,又不能忍又死不了,这是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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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依稀飘散,朱雀给他讲天下,讲圣人,白虎昏昏欲睡,只记得朱雀声音好听,脸也好看,但紧接着被一棍子无情敲醒。
“又睡?”
“你讲得太无聊了嘛……”
“只要是文言文在你眼里就无聊。”
“没有没有!夸大美人的我自动带入你,就不无聊了!”
“哦?那自古红颜多薄命……”
“呸!你一个永生的神仙薄什么命?真不怕忌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