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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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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部独自一人回东京之后,留在大阪本家的忍足终于强打精神,开始收拾自家地下室堆置的那些闲七杂八的东西。
其实这里的许多东西根本不值什麽钱,甚至也没有特别要忍足亲自收拾的必要,比如从前上学时打网球用废了的球拍比如过生日时收到的大把大把的贺卡以及情人节时收到的无数封情书等等等等,这些中学时代的琐碎东西都被忍足弃置在老家的地下室里,多年都不曾整理。
现在忍足之所以把这些东西全都翻出来,并不是因为想要怀旧,或者是要找寻什么失去的青葱记忆。他只是需要一点没有意义的劳动来分散自己的心思和注意力,好让自己不必每天沉浸在伤感或是困扰之中。
因为在那之前的整个新年,忍足都沉浸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不可自拔,这让他觉得身心俱疲,而和迹部的争执更让他的心情彻底陷入了低谷之中。
这一切事情的起因都是由于之前忍足秀信的去世。
由于忍足的手术而在两年前捡回一命的忍足秀信,终于无法抵挡时间对身体的侵蚀,因心脏衰竭而去世了。秀信的去世并不算突然,自从去年入冬以来,他的身体就呈现出了越来越虚弱的状态,可以说那时候大家已有预感,这个冬天,忍足秀信捱不过去了。
在忍足秀信人生最后的这段时光里,虽然不再像过去那样行动自如,不再像过去那样的头脑清楚逻辑缜密,但是他却比过去任何时间里都满足,因为他终于享受到了有爱子常常陪伴在身边的生活。那段日子,他活的简直像个孩子。
对于孩子一样的父亲,忍足全盘接受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医学常识使他明白父亲这样的病人或多或少会留下这种后遗症,更因为他终于可以直面自己对父亲的爱。
不过死亡终归是人的一生之中不可避免的最后一步,忍足侑士曾以为,自己作为一名医生,肯定早就已经习惯这一点了。可他着实低估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
真奇怪,在永远失去一个人之后才发现,自己记住的常常是这个人的好。即使是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如今也让人觉得那么值得怀念和眷恋,从前的许多争执现在想来,总让忍足不禁懊悔当初没能对父亲多做出一点让步,多那么一点理解。
而且,最让忍足觉得难过的,是直到自己永远失去父亲为止,自己仍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有时候在这一点上,他很羡慕迹部父子俩。最起码迹部能够明白自己父亲任何决定究竟内中有何意义,或者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可是忍足却不知道。对于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他也从未想过其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譬如,直到现在忍足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发现自己和迹部之间的关系的,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亲自出马劝说迹部回到自己身边。后来忍足也曾和迹部谈起过这件事,然后又惊讶的发现父亲了解自己的程度居然这么的深。
又譬如,忍足也不明白没有对儿女们表现出太多热情与疼爱的父亲,是怎么想到要让自己和迹部收养孩子的。因为这个决定,过去忍足也烦恼过,也抱怨过,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难免感激父亲的这个主意带给自己那份为人父的幸福。
少年时代,忍足曾经认定,父亲是个冷血无情的男人。直到他自己也有了家庭,自己也当了父亲,才真正开始体会并学着相信到父亲对自己的那份珍贵感情,相信父亲只是没能更早、更好的把那份爱传递到自己心里。
可是,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仍然横亘在忍足心底无法释然,那便是父亲对母亲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呢?能够说出那么绝情的台词的父亲,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亡妻毫无感情以至于连她逝去也不曾留恋,面对儿女的误解也不辩驳?
可惜,这个谜团随着忍足秀信的去世,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失去父亲之后,忍足有多么痛苦,迹部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并没有出言安慰,因为身为过来人的他深深的明白,现在简单的几句安慰对忍足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但这并不代表他打算或者说是只能袖手旁观。
有本大爷在呢,葬礼前,迹部轻轻的对身边的忍足说,本大爷就在你身边呢。
是啊,多亏有小景一直在我身边。忍足带着浓浓的倦意,斜倚着迹部的肩头应着。
难过的话,就哭吧。迹部挑挑眉,故作轻松的说。这话好像某些人曾经对本大爷说过,嗯,那么再追加,本大爷把肩膀借给你,随便用吧。
好的,那么我不客气了……果然哭泣流泪这种丢脸的表情就只留给小景看就好了。忍足说着,终于淡淡的笑了,顺便抬手搓了搓湿润的脸颊,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打起精神面对葬礼了。
和迹部家干脆利落的西式葬礼不同,忍足家是不折不扣的日式传统葬礼,有着相当程度的繁杂手续。于是守夜的晚上,僧侣们的诵经声,来吊唁宾客们或真或假的哀恸表情,还有身边姐姐优姬低低的抽泣声,都在不停考验着忍足的神经。他不仅低估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也实在小看了某种名为葬礼的仪式上弥漫那种刻骨的哀怨气氛。
忍足说过哭泣的脸只留给迹部一个人看,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但其实这并不那么容易做到。失去一个自己所在乎的人时,那种揪心扯肺的疼痛感,并不是随便就能控制得住的,尤其是在葬礼这种场合。
所以为了控制这种心痛,那些日子忍足几乎已经耗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因为他怎么也忍不住不去想他和父亲之间本就不多的回忆。
然而紧接着,另一件让忍足头痛的问题也提上了议事日程,那就是:忍足家的医院究竟该由谁来继承?这件事在此之前曾一度被忍足抛诸脑后而不顾,可现在随着忍足秀信的丧事结束,这个问题也终于摆在了忍足的面前。
葬礼后,忍足秀信的律师在全家人面前公布了秀信遗嘱的内容,让众人意外而又不意外的,是忍足秀信最终在遗嘱中选择把医院留给自己的儿子忍足侑士。
结果自己果然还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这个神秘的父亲,听到律师宣布这点时,忍足的唇边不禁泛起苦笑。为什么明明知道我爱的是男人,却还要把医院留给我呢?
其实在忍足自己看来,姐姐优姬是更合适的继承人选,优姬虽然不是医生,却沉稳细致,也善于经营管理,之前秀信病倒之后的这段时间内,医院的运营都是由优姬负责。只是作为男人,忍足非常理解姐夫大和肯定不愿意呆在属于老婆的医院里工作。
可是对忍足而言,让他继承父亲的医院绝对是个两难的选择,这意味着他必须在留在东京或者回到大阪之间做出抉择。若是在大阪继承医院,那么他就势必要放弃冰帝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现在的忍足不仅是个医生,更是冰帝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在对病人负责的同时,还要对学生负责。
当然,工作也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迹部财团的总部在东京,作为总裁的迹部肯定没理由陪着他一起搬到大阪去。这就意味着如果忍足决定继承医院,他将再次面临和迹部两地分居的局面。
两地分居,一想到这个词忍足就有点心有余悸。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和迹部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基本上每次分开,两个人之间都会发生不小的问题。这两年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忍足实在不想再横生波澜。
遗嘱宣读完毕之后,其他人相继离开房间,只有忍足仍然坐在原地踌躇不已。“小景……”
“嗯?”同样没有动弹的迹部挑了挑眉。“你打算怎么办?”
“嗯,我们商量商量吧!”忍足头痛的摘下眼镜揉着自己的眉心。“我没想到老爸还会把医院留给我。”
“医院嘛,对本大爷来说算不了什么。”迹部随意的说。“不然的话,我们把它迁到东京,这样就没问题了。”
“医院怎么能搬来搬去的。”忍足皱起眉,微微摇了摇头。“而且,这家医院毕竟是我父亲和忍足家几代人的心血……”
“好吧……那本大爷先回去了,”迹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的有些发麻的双脚。“还是等你决定好要找本大爷商量什么事之后再来商量吧!”
迹部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一丝半点闹情绪的意思,但是忍足心里却或多或少有些不是滋味。从很多年之前,忍足就最怕迹部这种平静。根据他对迹部的了解和过去的经验,迹部越是镇定平静的时候,就代表他越是严肃、认真、不悦,甚至愤怒。
“景吾,你等一下!”看到迹部要走,忍足急忙起身,从背后一把拉住迹部的手臂,“我们正在讨论问题,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迹部转过头来,不以为然的看着眼前的忍足,“因为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迹部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侑士,你有没有扪心自问过,有没有问过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想继承医院?如果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又何必和本大爷商量?”
话一说完,迹部便甩开忍足,径自离开了房间,只剩忍足自己呆呆的站在原地发愣。
继承……忍足有些迷茫的皱起了眉,他真的想要继承医院吗?
假如他没有遇到迹部,或者说只要他没有爱上迹部,那么这一切对忍足而言都不过是一种必然的结局。或者应该说,他这些年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成功的子承父业这一个目标,忍足侑士的人生本该只有成为忍足综合医院院长这一个必然而了无新意的结局。
即使过去痛恨父亲的时刻,也仍然想要被承认。这当然是一种相当孩子气的想法,但是年幼的忍足却是真的认真的考虑过这种事。而且这次,就连时间似乎都是一种暗示:在新学年即将开始前辞职的话,正是时候。
所以根本无法否认,迹部的眼力再一次精准的发挥了作用。他的确是想要继承这个医院,这是他少年时代的目标——算不上是什么理想,却是一向云淡风轻的忍足唯一曾认真考虑且真实存在的目标。
对于继承医院这件事,优姬并没有干涉,也没有提供什么意见,只是默默的抚摸着弟弟的头,像对当年那个依赖姐姐的小孩子一样,温柔的说着你的决定姐姐一定会支持。
——可是,我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似乎都是不对的啊,姐姐。看着温柔的姐姐,忍足默默的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那天忍足忙碌了整整一天,干了一天的体力劳动之后,忍足终于想出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其实和当初秀信生病时没什么两样,医院的主人虽然变成了忍足侑士,但是管理还是交给了姐姐优姬。如此一来,自己就仍然可以像之前一样只在假日时奔波于东京和大阪之间了。
虽然不是什么高明的办法,但问题总算是得以解决,忍足看着变得空旷了不少的地下室自嘲的笑了。自己也许真的是看多了电影,总以为自己可以找到父亲的旧日信件或者日记什么的东西,然后看了之后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就能知道自己在现在的局面下应该做出怎样的决定了。可是生活不是电影,问题拖延到最后还是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结果这件事后来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忍足还是回到了东京,回到了迹部的身边。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也就没必要再去讨论商量什么事情了。忍足和迹部甚至绝口不再提起这件事,仿佛这事不曾发生过。
然而这件事或大或小的,成了忍足和迹部心底的一个小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