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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熬鹰饿马 ...

  •   三岁时候我爹跟我说,神仙都住在天上,我问我爹天在哪,我爹手往上指,说天就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我问我爹神仙为什么要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我爹说为了看得清下面的人的一举一动。
      直到我九岁的时候,我才知道天在哪,天在就在扬州城的城墙上。
      扬州城的城墙那么高,就算是神仙下来也得摔死呀,怪不得神仙不管人间的事,因为他们下不来呀。

      我爹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卖马,因为他除了马也没有别的可以卖的了。
      一个驵侩非说这马是病马,收了还得贴医治的钱,只愿出五两银子。
      我爹是个读书人,一和人争论起来就面红耳赤,急起来也只会怒发上指,甩自己的又长又大的袖子,这是天下顶不管用的事。
      最后谈拢的价是八两银子。

      我爹再寻的生计是在一户人家讲书,这户人家共有十二口人,但其中九个人都不被以人称呼和对待,她们被称之为瘦马。
      由于我和她们年龄相仿,个头相似,若混入她们群中,便不可避免地泯然群马了,所以我极度排斥靠近她们。
      我总是远远地观望这群女孩,我看着她们学书学琴学各色侍候男人的本事,看着她们被关柴房饿肚子,看着她们从被买来到被出掉。
      这九个妙龄女孩,九匹扬州瘦马,该从那个说起呢。
      便先从香莲说起吧。
      我住进王婆家时,香莲已经十四岁了,将近及笄之年,已经被预备着给出出去了。
      香莲永远垂着个头,耷着个脸,不敢抬眼看人。
      她只算是二等资质的女子,吟诗作画、摸牌装饰这些是不费教的,她主要是被安排学写字弹曲还有算账。
      这样的瘦马,多是出给商人。
      众所周知,扬州的盐商各个富得流油,往来商人也多,这样会记账管事的女子,是不愁销路的。
      彼时香莲各种生计本事已经学通了,但独有一处不够格的——不够瘦。
      香莲打进养家起,就没吃过饱饭,三天一小饿,五天一大饿,这是规矩,养鹰得熬,养瘦马,就得给饿。
      但就有人喝凉水也长胖。香莲虽也不胖,但也称不上蒲柳之姿。
      不消瘦得跟片纸儿似的怎么能叫瘦马,不是标准的瘦马怎么能出得出去。
      半月前王婆规定的,香莲打这儿开始一天只能吃一顿。
      瘦马们的餐食本就是每人分不了几口,江南不比北方,日长,正常人家都是一天三顿饭再加两顿果子。一天一顿饭,就是吊着人命。
      这样安排,香莲也不见瘦,怎得回事呢,终于叫王婆给发现了。
      一天晚上,王婆睡不稳觉,起来到院子里想走走,发现院子的偏角里像是有只野猫在动,凑近一看,原来是香莲。
      院子的墙角被开了个洞,有人深更半夜给她递吃的呢。是谁呢,一个打更人,给她口吃的,换个摸摸手摸摸脚。
      王婆气得,大步上前去,抡起袖子,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提起香莲,先对着香莲腮帮子唰唰来两巴掌,然后对着院墙外面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打我们姑娘的主意。连条鞭子都买不起的人,还想骑马?”
      然后王婆拖着香莲,像拖个破口袋似的,把她拖到了柴房里。
      香莲已经长成人了,没多少时间就要出给人家当小夫人了,所以不能再打了,若身上留下什么疤印,人来相瘦马的时候,怎么把肌色展示给人家看。
      王婆只是把香莲锁在了柴房里,饿着她。
      没人敢偷偷给她送吃食。
      王婆家吃饭时能坐在桌子前的有四个人,王婆,女先生,我爹,还有我。
      女先生是受王婆指示调教瘦马的,上到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打双陆抹骨牌,下到油炸蒸酥、女红裁剪,还有算账本理家事,她都会,就是学问方面差了点,所以王婆请了我爹来。
      近年这些官人商人选瘦马,都喜欢能吟诗作赋,谈古论今的人,王婆顺应时势,更注重对瘦马学问方面的调教。
      这位女先生可不简单,据说她原先也是瘦马出生,当年有人,花了一千五百两,就为了在她头上插根钗子。
      顺天府的官员下到应天府来,第一件事,就是买妾,这是传统,也是习俗。
      不买妾,怎么能在其他同僚面前抬起头来,对不起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买妾,怎么能兴旺门楣,对不起列祖列宗;不买妾,怎么能有人分担内宅琐事,对不起终日操劳的发妻。
      据说当年相中这位女先生的,便是位南京的官儿,这位官儿,因为得罪了阉党,被从帝都一脚踢到留都来混日子了。
      世间男子娶妾,无非两个目的,明面儿上说是为了更好地传宗接代,至于心底儿的私欲,也能用食色性也来自释。
      但这位官儿,可不一样。他做了件,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有人津津乐道的事——以匹嫡之礼迎扬州瘦马。
      这个故事太长,咱们先说说香莲,她短暂又凄凉的一生,还是比较好用三言两语结束的。
      瘦马们是不坐在厅堂里的桌子前吃饭的,至于她们在哪吃饭,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们吃饭,所以我一度以为她们是不用吃饭的。
      王婆很喜欢我,她说她一看我就知道我是个好命的以后有福享的女人。
      这天吃着饭,王婆用筷子点了点一个白馒头,对我说:“去,把这个给香莲。”
      “诺。”我回她。
      我拿起了那个比我的手还要大些的白馒头,慢悠悠地往柴房去。
      柴房的门关着的时候推一下会有一个缝,可容一只手穿过。
      我先透过门缝往里面看,里面黑黢黢的,没看到香莲的影儿。
      我用身子把门又推开了些,侧过头去,一束光从外面打进去,我看到了一只脚,一只笋芽儿般的脚,又白又嫩。饿肚子的人看着了,保准忍不住想要啃一口。
      我低头看看自己套着弓鞋的脚,肯定不止三寸。
      我有些懊恼,我的脚生长时没逢上好时候,那时候乡下都在闹饥荒,有脚的男人都在上山下水地逮野物,有脚的女人都在漫山遍野地挖野菜,不是乡绅地主家,是没有闲布给家里女娃娃裹脚的。
      这群瘦马还暗地里称我的脚为揣船头。果然,再下贱的人也不会放过能低看别人的机会。
      “香莲?”我喊了声,没人应。
      “马儿,上食了!”还是没人应。
      罢了,肯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捞也捞不起了。
      也可能已经饿死了。
      我把馒头塞了进去,馒头掉到生着青苔混着煤屑的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门缝前一尺处。
      我还没反应过来,白白胖胖的馒头上就出现了一只卤鸡爪样的手。香莲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迅疾得有如一条游走的蛇。
      三两下的功夫,香莲就把这个馒头吞入腹中,比蟒蛇吞兽还要快。
      香莲抬起头来,我对上了她的眼睛,干瘪的、圆溜的眼睛。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美食佳肴,又仿佛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如这土墙木门一样的死物。
      她支了下牙,我看到她的齿缝间牙花上满是黑不溜秋的东西。
      “嗷呜。”香莲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杂破碎的低吼,像受伤的兽类般。
      “没吃的了,王婆不许。”我跟她说。
      看着她被鞭炮炸过样的嘴唇,我犹豫了一下,找了块破布,浸满了水,透过门缝扔了进去。
      香莲把布塞到嘴里,吸过来嚼过去,不放过布上的每一滴水。
      我认出香莲牙上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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