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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缕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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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校园,沈西洲先去了一趟书店,买了几本书之后才回家。
她在玄关处换鞋时,被一个人扑个满怀。
“二姐。”沈相思钩住她的脖子不撒手。
沈西洲笑问:“怎么了?这么高兴。”
沈相思眉飞色舞:“老师让我好好准备,半个月后到大剧院演奏《远山》。”
沈西洲把她带进客厅:“我们相思这么厉害,具体什么时候?”
“下下周,周日晚上八点。”沈相思情绪高涨,絮絮地说,“老师说,很多业内人士会出席。妈妈和爸爸没空,姐姐肯定要加班,只你有时间,你一定要来。”
沈西洲答应得爽快:“当然会去。”
沈相思生母是英籍华人音乐家,一场海难让这位惊才绝艳的音乐家葬身太平洋,留下刚满一周岁的女儿。沈西洲的父亲沈清和与她是大学同学,私交甚笃,为了保证那个孩子不受当时唯一的法定监护人,嗜酒成瘾的生父虐待,他动用人脉关系,辗转领养孩子,让她改名换姓。
沈相思拥有和生母如出一辙的音乐天赋,却没有学习西方流行乐器,反而选择冷僻的尺八,拜入水澹烟门下。
尺八,中国古乐器,管长一尺八寸,竹制。它的传承在中国乐器史上出现断层,技艺式微,流入日本后,生命在异国外乡延续。现代人受日本文化的误导,即使听说过尺八,也会默认它是日本的本土乐器。
水澹烟和沈相思师徒二人始终致力于弘扬尺八文化,每年暑假她们都会前往日本小住,与尺八大家进行学术交流。尺八曲《远山》正是水澹烟的成名作,交给沈相思演奏的意义可想而知,沈西洲没有不重视的道理。
姐妹俩叙着体己话,连茵端菜上桌看见了,喊道:“沈相思,别赖在你姐身上了,洗手吃饭。”
“就要赖。”沈相思朝她做鬼脸。
不复外人面前的端庄优雅,连茵伸长手臂把她拉入怀里,揉搓她的脸蛋:“没大没小的。”
沈相思不敢反抗她,只能向刚走出厨房的沈清和求助:“爸爸救我!”
母女之间的打闹他最不能参与,眉宇清朗的男人有自知之明,他说:“那不行,你爸我忙着端饭。”
他看向沈西洲:“又买书了?快准备吃饭吧。”
沈西洲记得要给宋纾打电话报平安,还想顺便洗个澡,她拒绝:“你们先吃,我洗个澡,晚点再吃。”
与此同时,宋纾打开最后一个收纳盒,她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地往外拿,骤然,指根连掌心被什么尖锐的物件划过。
她一个激灵,飞快地抽手,鲜血很快从伤口处渗出来,染得整只手掌都红了。
十指连心疼,皮肉绽开的痛意窜遍整条手臂,她握住抖动的手腕,眼前不由得浮现某个相似的场景。
“你怎么了?”韩为宁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冷淡地睨着宋纾被水果刀划伤的左手。
妆容浓丽的女人眉心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略显烦躁。
察觉她的不耐烦,宋纾连忙放下手中的水果刀。她顾不上流出伤口的血,慌张地解释:“没事,刚才走神了,不小心被刀子划到手。”
韩为宁重新看向自己的工作邮件,敷衍地催促:“赶紧处理一下。”
那漠不关心的神态,时至今日想起都让宋纾如坠冰窟,忍不住浑身发冷,此种痛苦远胜刀割。
霎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一个电话打进来。宋纾被手机铃声惊动,还没回过神,本能地按下接听键。
她单手接起:“喂?”
“老师,我是沈西洲,我到家了,和您说一声。您还在学校吗?”
沈西洲一边说,一边挑选睡衣,准备打完这通电话就洗澡。
宋纾情绪糟糕,连带着嗓音微闷:“嗯,在学校。”
听出她语气得不对劲,沈西洲拿衣服的动作慢下来:“发生什么事了吗?您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宋纾打起精神,按了扩音,把手机放到桌上:“没事,刚才走神了,不小心被刀子划到手。”沈西洲心脏突紧:“流了很多血吗?”
“差不多吧?”宋纾把可能是搬运时不小心弄脱鞘的水果刀插回去,随后拆开一包抽纸擦手上的血。血迹越擦越浓,她烦躁又不适地锁紧乌眉。
流血还得了?
沈西洲担忧地说:“老师,学校医务室关门了,我记得你有准备医药箱,里面有双氧水、生理盐水和纱布,缺少碘伏。保险起见,我建议你找医生处理伤口,学校附近有药店和诊所,你需要的话,我把路线和地址发给你。”
她利用有限的信息,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理性而不失人情味。不过宋纾还是从她突然改变的称呼中听出她对自己的紧张。
身为当事人,宋纾反而冷静下来,根据她的提醒找出医药箱,果然只缺了碘伏。
她心头涌起暖意,感激地说:“不和你说了,我包扎一下伤口,等会儿去找医生,路线和地址加我微信发我,搜手机号码就行,谢谢。”
也怕耽误她处理伤口,沈西洲识趣地说:“您挂电话吧。”
她没有挂人电话的习惯。旋即,耳边静音,沈西洲立刻添加宋纾的微信,对方很快通过好友申请。两分钟之后,她编辑完路线和地址,全部发送过去。
【旧西洲】老师,方便的话,您到家可以告知我一声吗?
看到这条消息,宋纾默默删掉聊天框中的“谢谢”二字,她重新编辑信息。
【Sue】可以
消毒、清洗、包扎,简单处理完伤口,宋纾收拾好桌面的纸团,把垃圾打包带出校门口扔掉,然后前往学校附近的诊所。
今天排队的患者不多,很快就轮到她。
医生给她的伤口敷药,重新裹好纱布:“幸好伤口只长不深,刀身又干净,你及时清理了伤口,不太可能感染细菌。洗澡的时候不要沾水,生冷辛辣不要吃。”
宋纾又问了些需要忌口的,随后离开诊所。
春寒料峭,每呼吸一下,鼻根都能感到几分刺痛,她把受伤的手护在衣袋里,慢慢地往前走。
渐渐地,饭菜香扑鼻而来。宋纾四处张望,看到许多家餐馆,里间不少人正在吃饭。
反正手受伤了做饭不方便,她决定在外面吃几天,便找了家合眼缘的餐馆进去,坐在靠窗的地方点了两道招牌菜。
夜幕降临,宋纾眺望窗外景色,柔丽的面庞被灯光摹在玻璃上。人、树、楼,与她一起影影绰绰。这座城市植被四季常绿,全年生机盎然。
宋纾恢复心情,准备拍几张照片分享给远方的家人和朋友,解锁手机时看到微信的消息提醒,无端地,想到沈西洲的关心。
徘徊又徘徊,认为还是有必要告诉她自己的情况,宋纾点开聊天界面。
【Sue】处理完伤口了
陡然,她神色惊讶地点击沈西洲的微信头像查看。
难怪某个瞬间她有种微妙的错觉,以为是自己和自己聊天,只是之前她心烦意乱,无暇他顾,现在定神再看才明白原因。
沈西洲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文字图,黑底金字,左下角盖红泥小印。辨认出印章上是篆书“沈”字,宋纾凝眉沉思,继续在记忆里搜索两个金色字体的意思。
它们与寻常字体不同,字形更不是她熟悉的书法中惯用的异体字。有别于汉字的方正,笔画倾斜、飞扬,形如柳叶,状似纤羽,体系自成一派,极具艺术性。
她百思不得其解,沈西洲的回复恰好进来。
【旧西洲】收到。
【旧西洲】老师,我去吃饭了。
【Sue】好
沈西洲退出聊天界面,用指尖敲击手机屏幕,满脸若有所思。
她想不到这么巧,宋纾的头像也是黑底金字的组合,瘦金体版的“我亦飘零久”,左下角是阴刻印章篆书——宋纾。
巧合与缘分相伴相生,况且这句清词令会意者心惊。
沈西洲心神回转,转瞬施力蹬地,带动轮转椅移到书架前。
她取出一本册子,又滑回书桌旁边,在空白页写下几行钢笔字,随后调暗室内灯光,离开卧室去餐厅吃饭。
册子在桌面摊开,纸张上墨迹鲜明。
《金缕曲》清·顾贞观
……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
小区超市人来人往,宋纾推着购物车和付同年打电话:“喂?妈妈。”
电话那头,付同年关切地问:“纾纾,下班了吗?”
宋纾取下两盒巧克力:“早下班了,我在逛超市,妈妈呢?”
付同年是一家大型私企的高管,每天都很忙,她说:“等下还有个会要开。宝贝这两天工作顺利吗?和学生相处怎么样?”
“顺利,我和班里学生相处挺愉快的。”宋纾教六班和七班的语文,目前来说,她们的课堂表现都很不错。
余光瞄见纱布,她和付同年坦白:“妈妈,我被水果刀划伤了。”
“嗯,不小心,收拾东西的时候。”
“会注意的,没什么事,找医生处理过伤口了。”
“班上有个小朋友人很好,借我热水袋,还帮我搬办公室,也是她告诉我诊所的地址。”
提及沈西洲,宋纾的语调带起乡音的软润:“她的名字很浪漫,沈西洲,来自乐府民歌《西洲曲》,是我的语文课代表,和很多同龄人都不一样。”
付同年笑说:“你也是小朋友,她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宋纾暂时说不清楚。
付同年顺着她的话说:“对她评价那么高?”
下一秒,秘书敲门,进来提醒她:“付总,该开会了。”
付同年比个“稍等”的手势,抄起桌上的文件:“纾纾,妈妈去工作了,你记得明天吃汤圆,拍个照片给妈妈看看,晚安。”
宋纾依依不舍地说:“妈妈也记得吃汤圆,晚安。”
又逛了一会儿,她排队付款,从超市回到住所后,如约向沈西洲报平安。
【Sue】我到家了
【旧西洲】老师,晚安。
【Sue】晚安
宋纾休息之前发了一条朋友圈,都是这两天拍摄的照片,每张都有一两行注释。
几分钟之后,沈西洲点赞这条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