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故人温酒GRWJ

2、谒金门

　　这是很多同学最关心的问题，一时众说纷纭。
　　“语文。老师，我超爱语文。”
　　“教英语吧？”
　　“历史行，政治也可以。”
　　“地理？只要不是数学老师！”
　　这句话引来大部分人的共鸣，许多文科生的弱势科目是数学，具有抵触心理的同学不在少数。
　　“哎，”宋纾叹口气，学生们的心都提了起来，“我教语文。校长告诉我，七班的数学老师教学能力一流，她一定会带领你们在两年之后的高考取得一个满意的成绩，请你们对自己、对老师有信心。”
　　她话说得漂亮，不少人笑出声，又听到一耳朵软语：“我来自江南水乡，毕业于长淮大学。严格意义上，你们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如果我有任何不足的地方，希望你们主动提建议，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谢谢。”
　　谁不喜欢平易近人又待人真诚的老师？
　　“难怪你说我们会喜欢她，我们老师好漂亮，”孟秋扭头和沈西洲说话，“人也好温柔。”
　　林燕笑赞同：“确实。”
　　覃欲陈不以为意地撇嘴：“肤浅。”
　　尽管本意并非如此，但沈西洲没有解释其他，只是端详讲台上的宋纾，专注地听她说话，“现在轮到你们进行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一下，谁先来？”
　　这次没有人搭理宋纾，沉默的气氛弥漫开来，坐在中间的学生纷纷躲避她的目光，谁都不想率先举手。
　　她四下张望，隐有难色。不期然间，和一个人交错视线，对方朝她点头。
　　宋纾收到暗示，忙喊：“沈西洲。”
　　沈西洲应声站了起来。顶住各色目光，她温言款语：“大家好，我叫沈西洲，之前也是七班学生，欢迎各位新同学的加入。我憧憬未来两年半的高中生活，更荣幸能够在这里与诸位相遇。希望你们对我的了解来自相处，不在别处。”
　　这番话层次递进，不似自我介绍，更像脱稿演讲。说话的人又风流雅致，于是越显悦耳动听，大家一时听得入神。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选择文科？我想在座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答案。至于我……”
　　沈西洲适当停顿，自然地抬下手，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因为喜欢，所以选择，谢谢。”
　　她的回答掷地有声，室内顿时掌声如雷。宋纾对她赞赏地点头，继续自我介绍的流程：“下一位？”
　　“老师，我。”有了沈西洲带头，许多女生踊跃举手，一扫方才的沉闷。

　　活跃了气氛的沈西洲从容入座。她垂首，目光拂过桌上词集。
　　翻开那页上的字迹同样是如翠竹般清逸的瘦金体，内容恰好是冯延巳的《谒金门·风乍起》。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沈西洲合了合眸，心道：这句词，好生应景。
　　宋纾不正如春风乍起，吹乱在场众人心绪。

　　最后一位同学进行完自我介绍，宋纾已经把全班人的长相和花名册对应得差不多了，她愉悦地说：“你们现在跟我一起去图书馆搬书。”
　　桐中图书馆仿古建筑制，檐角如勾，名字和设计一样雅正——藏墨书院。
　　七班来回一趟就搬完全部教材，宋纾组织人员分发下去，确定数量无误便开始安排班委。各科课代表选取两名，有意愿的学生毛遂自荐，一周之后由科任老师决定去留。
　　课代表的位置竞争激烈，最后一科是语文，宋纾满怀期待：“谁想当语文课代表？”
　　沈西洲举手，隔了好几个同学与她对望。居然只有她，没有别人。
　　其他学科都是好几个学生竞争，宋纾难掩诧异：“没了吗？”
　　全场鸦雀无声，等了又等，依旧无人应答。她只好作罢，问沈西洲：“一个人可以吗？”
　　沈西洲笃定：“可以。”
　　上学期她就是七班语文课代表，还是副班长，对本职工作尽心尽责。
　　自己制定的规则没有反悔的道理，宋纾应她：“好，沈西洲当语文课代表。”
　　再念学生名字时，她的咬字褪去了初次的艰涩。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沈西洲提了提唇。
　　“老师，我们谁敢和西洲争？她以一顶百，我们可比不过。”底下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逗笑了大家。
　　学生时代总有几位风云人物，沈西洲显然是其中之一。
　　宋纾分辨出这句话并不是讽刺，下意识多看了当事人几眼。沈西洲回望她，目光深邃沉静，像一首不知道经由多少人传抄、吟诵，延续至今的古老民歌，时间都放慢了流动。
　　宋纾心跳蓦然顿了一拍，只是一拍。

　　整个上午都没课。中午放学吃完饭，住宿生回宿舍，走读生回班午休。沈西洲一觉醒来，其他人仍在睡梦之中。
　　她坐起身，按揉酸胀的太阳穴。倏地，她向前望去，发现讲台上坐着一个人。根据身形认出宋纾，她轻移椅子，安静地走过去。
　　“老师，”不想打扰别人休息，沈西洲压低音量，“您怎么在这里？”
　　“醒了？”宋纾被她惊动，微仰头，从放在讲台桌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砂糖橘塞到她手里，“我过来看看。来，吃个橘子。”
　　“谢谢老师。”沈西洲剥开橘皮，取了橘瓣斯文地吞咽。
　　教室窗帘被拉紧，光线昏昏沉沉，物件朦朦胧胧，橘子清甜的味道氤氲。宋纾支起下巴，小声问：“甜吗？”
　　沈西洲抿唇，瞧她模糊轮廓：“甜。”
　　宋纾弯眼：“多吃几个？”
　　盛情难却，沈西洲又拿了一个，却攥在手中没有剥开，与她闲聊：“您哪里买的橘子？”宋纾说：“路边。”
　　学校给新老师分配了教职工宿舍，早上开完会她们领取了钥匙。宋纾原本准备中午留宿舍休息，却临时收到通知，需要上交一些资料，她不得不回住所一趟。返程经过水果店，瞥见黄灿灿的橘子摆满好几个货架。她想起有个大学同学曾经告诉她，南粤习俗，农历新年期间，当地家家户户都要准备橘子，祈愿诸事吉利。入其俗，从其令，她买了一大袋砂糖橘，图个好寓意。
　　叮咚——
　　打铃声陡然响起，两人暂停对话。
　　沈西洲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回头再看，宋纾已经被众人围住，正在笑盈盈地分发橘子。
　　唇齿间的甜味由浓转淡，沈西洲回到座位上将手中的橘子放下，翻开书本专心预习下午的课程。

　　开学第一天晚自习是班主任看班，宋纾提前半小时回班巡查。
　　刚开学人心散漫，谈恋爱的、聊天打闹的、明目张胆玩手机的……
　　干什么的都有。她一边观察，一边叹息。直到看见一个人，才松开蹙起的眉心。
　　沈西洲正坐在一隅读书，是教材书还是课外书，宋纾看不清，总归是书。教语文的老师大多是乐意学生花时间阅读，宋纾也不例外。
　　看着专心致志的沈西洲，宋纾忽然想起一件她没有告诉七班学生的事。校领导通知她担任七班班主任时，她整理了所有同学上学期各阶段考的成绩，以便了解大家的学习基础。
　　其中一份成绩单令她印象深刻。沈西洲，九科总分是年级第一，单科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重点是语文成绩稳定在一百三十分以上。
　　果然语文好都是有原因的。宋纾稍微得到一点心理安慰，走入一片混乱的教室。发现她进来，学生们大惊失色，违禁物要藏，校服外套要穿，不过瞬息，她们恢复上午的乖巧。
　　大部分学生把这辈子最出色的演技用来应付老师和家长，即使宋纾不是这样的学生，也见识过不少类似的同学。她登上讲台，等教室内彻底安静之后，淡下神色：“刚才在教室外面我看到很多同学玩手机，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不会点名批评，也不会没收你们的手机，下不为例。”
　　宋纾恩威并施，留了情面更立了规矩，巧妙地以“玩手机”这件事为引子开始今晚的班会课。
　　第一节课制定班规和值日安排，第二节课把班委和宿舍长分批叫出去开会，第三节课没有其他安排，她留班看学生晚自习。
　　明天要正式上课了，宋纾往写满笔记的教师用书上添补新的知识点。字写着写着散了结构，她搁下笔，弯曲僵硬的指关节，凝眉不展。
　　南粤气候寒湿，早春时节，冷空气裹着水汽渗入骨髓，生了痒，泛着疼。
　　小说看了一半，沈西洲望向位于黑板上方的挂钟，低头偶然一瞥，正好瞧见宋纾呵手取暖。
　　宋纾早上就衣着单薄，夜里骤然降温，又在走廊上站了整节课，估计是冻得不轻。
　　余光扫过桌上的橘子，沈西洲在便签纸上写了几个字递到旁边。覃欲陈看到她的纸条，从抽屉里掏出充电宝给她。

　　晚十点，放学铃声打响，整栋教学楼人声鼎沸。宋纾不着急回家，留在教室里继续工作，不时抽空应学生一声“再见”。
　　等人去楼空了，她才停笔。
　　忽然，耳畔响起一声，“老师。”
　　宋纾肩膀一抖，手中钢笔往地上掉。她来不及惊呼，对方接住钢笔，重新放到她手边。
　　宋纾诧异地看着那人：“怎么还没走？”
　　沈西洲背着书包，眼神歉然：“不好意思，吓到您了。”
　　没有人对她说过那么多次敬语，还是个相差不到几岁的学生，却因本人自带书卷气，文雅的措辞反倒合适。
　　宋纾弯了弯唇，态度宽容：“没事，不回家吗？”
　　“回，您手冷吗？”沈西洲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她用眼神示意，“您的手。”
　　宋纾收起冻得通红的手：“有点，怎么了？”
　　听出她暗含的戒备，沈西洲神色如常地拿出充满电的热水袋：“热水袋借您。这几天降温，晚上多穿几件。”
　　宋纾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热水袋，普通手机大小的尺寸，刚充满电，用来暖手再合适不过。不太适应学生的关心，宋纾拘谨地往椅背一靠，果断拒绝：“没事，等下我就回家了。”
　　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沈西洲目光清亮：“上午您请我吃早餐，晚上我借您热水袋，投桃报李，可以吗？”
　　她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不过是教养使然，经常在适度的范围内对人释放善意，一如此时。
　　一番说辞合情合理，宋纾不好再拒绝，只能拿过去放入口袋：“谢谢，我明天还你。”
　　“没关系，”沈西洲顺势提议，“一起走吗？”
　　反正忙完了，宋纾收好东西放入帆布袋：“走吧。”

　　“沙沙”，月色冷寂，草叶飘摇。她们关灯、锁门，走在空旷的走廊上，感应灯明明灭灭，教室一间暗一间。学生性格沉敛，偶尔瞧去一眼，只得柔和侧影。
　　此间少年，让宋纾感觉到久违的安宁。恍惚中，她生出一个念头，人世纷扰，于沈西洲不过一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