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火间的冷月》春风化雨成诗

1、第 1 章

　　在暗沉仿佛要直直压下来的阴云间，骤雨还是没有降下来。
　　头顶只有数架飞机的轰鸣环绕着，不时投下一颗弹来，以彰显其自诩为雷声替代的威力。
　　在泼满鲜红的油漆般的土地之下，只有凯瑟与里克斯背靠背，扶着墙蹲着，微张着嘴，努力在处于坍塌边缘的地道中维持平衡。
　　剧烈的轰鸣完全淹没了人声所能发出的最大分贝，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弃了用声音交流。
　　实际上，凯瑟也完全没心情说话。

　　2-13小队参战已有三年，游走于战火纷飞间的他们，虽受伤无数，但却从未有人死去。
　　在这大小战役死伤无数的时代，幸存下来的他们有如奇迹。
　　凯瑟知道，这并非所谓奇迹。他们队组建颇晚，但个个皆是部队里万里挑一的精英，在无数实战中摸爬滚打幸存下来的人。因其战绩杰出，部队也总格外照顾，在可以的情况下，尽量为他们规避风险，甚至有许多小队间接因此丧命。
　　非常不公平，凯瑟明白。正因如此，凯瑟才要更加尽力地活下去，尽可能地取得更多胜利。
　　然而，在过去的短短三个小时里，他们一个小队，一连失去了三个人。触目可见同伴尸体的据点里，只余下凯瑟与克里斯两人。

　　三小时前。
　　“地道开始坍塌了！是敌方飞机投下来的炮弹！”
　　侦察兵的话音刚落，反方向的地道也直直塌了过来，有如多米诺骨牌一般。
　　看来地道的位置与本次行动的情报都泄露了。凯瑟微不可查地咂了一下嘴。
　　“不要慌！按顺序向西边地道转移！”营长不紧不慢的语调很快平复了将士们的紧张心情。
　　西边的地道不在本次行动范围内，且因为平时伪装起来了，只有少数人知晓它的存在。

　　凯瑟头一次察觉掩藏的地洞，还是在半个月前。
　　在清朗的月下，营长的烟微微点亮了他的脸，在无灯的夜里隐约可见。
　　“何必费时费力挖个死路？”
　　“让你发现了？”看凯瑟过来，营长在铁栏杆上捻灭了烟头，毫不意外地回道。
　　“扫了一眼，觉得那边有点不太对劲。”
　　“没别人知道吧？”
　　“我没发现有别人知道。我沿着西边地上找了好一会，都是平地没有出口。还是说，其实你把出口藏在了哪里？”
　　“没有，但是还是能出去的。你何必去自己亲自探查，来问我就是了。”
　　“要是真有出口，你能告诉我？”
　　“哈哈，这倒确实不会，除非你来替我做营长。那样我就把这据点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你。”
　　“您又不愿升迁，”凯瑟毫不在意地拒绝道，“而且我是不会离开我的小队的。”
　　“你的小队啊，”营长轻呼了一口气，“真是难得啊。”
　　良久的沉默。
　　凯瑟知道营长的“难得”所代表的是什么。他也曾是一个小队中的将士。
　　“瞧瞧我，年纪一大就容易伤感。明天还有任务，你快去睡吧。”
　　“嗯。”凯瑟答应了一声，却并没动作，只盯着他的眼睛。
　　须臾之间，他腰间的手枪到了她的手里。
　　见此情景，营长惊讶了一瞬，然后笑着问道：“怎么了？想当营长了？”
　　“在这场战斗结束之后，我不会再当2-13队长了。”
　　“切！都打完了，你愿意去哪去哪，谁管你。”
　　“把你的手枪借给我吧。我那一只整坏了。”
　　“好，送给你了。”
　　“这个还给你，在我手里已经留得够久了。”
　　凯瑟递回他另一把手枪。是他曾经给凯瑟的那一把，已逝同伴的遗物。
　　凯瑟未曾使用过，它的弹匣里，仍保留着原来的两颗子弹。
　　“凯瑟，这个已经属于你了。”
　　“我有这个就够了。”
　　言下之意，你比我更需要它。
　　清爽的秋风里，营长握着那再熟悉不过的手枪，抬头望着圆如玉盘般的月亮，长长叹了口气。

　　西边的地道空间足够宽敞，可以容纳据点里的所有人。
　　但他们向转移所经的最后一段地道，也无法从炮弹的轰炸中幸免。
　　那一颗炮弹直接掠去了许多将士的性命，也将未及时来到西边地道的人阻隔在外。
　　营长、索尔、马修、伊莎贝尔、里克斯……身后还留下了多少人呢？
　　而凯瑟却不能回头。
　　“全速前进！”
　　她在摇晃不定的地道里挥手示意，率领剩余的将士们尽可能快地向前走着。
　　“凯瑟！凯瑟！”
　　凯瑟隐约听到安克尔——2-12小队队长的呼唤，艰难地回头看去。
　　从安克尔不断呼喊的唇形与向上指的手势中，凯瑟终于明白了他要说的话。
　　“我们要上去！”
　　也是了，炮弹迟早会炸到这边的，即使不会，这地道也撑不了多久了。
　　刚刚的炮弹为地道炸出一个出口。
　　上面的地势还算凹凸不平，姑且有可以隐蔽的地方。

　　在思考的瞬息间，凯瑟终于做好心理准备，扫了一眼她的身后。
　　只有里克斯，视线和她短暂地交汇了一刹那。
　　小队剩下的人，很可能已经在炮弹的残骸之下了。
　　几乎是即刻间，她便作下了决定。
　　她向安克尔挥了挥手，目送他向她遥遥做了个击拳的手势，带领他的小队上去。

　　她转回头去，继续在轰炸的间隙，艰难地向前走着。
　　里克斯在她的身后。精神在片刻的恍惚转入绝对冷静的当下，这是她身边唯一的安慰。
　　一步，一步，再一步。
　　被轰鸣与爆炸声充斥着，凯瑟的意识却静默如沉溺的深渊。
　　到了。地道的尽头。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却漫长如走过了一生。

　　凯瑟握紧枪。静静坐了下来。
　　“外面的人怎么样了”之类的问题，并不能引起凯瑟的情绪波动。
　　骤然得知自己同伴沉埋地底的消息，她根本无心关心其他将士。
　　虽立刻采取行动，精神却无比恍惚的她，到现在方才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曾一度陷2-13小队于险境的一个任务，是在前线其他部队吸引敌方注意力的同时，破坏敌方武器库的行动。
　　待他们深入敌军腹地，才发现据点驻守的敌军依然不在少数。
　　他们绕过重重封锁，成功在武器库旁安置了炸弹，脱身却成了个问题。
　　“听着，我待会出去之后，你们立刻从反方向撤离，由索尔代为指挥，我过会就回来。”
　　“不，”索尔的声音极轻，却异常坚决。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他的眼神里在这样说着。
　　“索尔。”她向索尔使眼色，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一向还算听话的索尔却无视了她的警告。
　　“要走大家一起走。”

　　“听我说，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我可不是那种视死如归的壮士。放心吧，我会来与你们汇合的。”
　　凯瑟不待他们答话，便丢出去一颗榴弹，在爆炸声的掩护下冲了出去，来到另一个较近的藏身点，顺手抛出另一颗榴弹，冲破了门前的守卫封锁。
　　“走吧。”索尔轻沉了口气，带着小队其他人离开。
　　成功脱身的他们，直到回到军营，都一直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她今日为我们脱身舍命相救，我们也必须，不，是必定会相应做好为这个小队舍身的觉悟。

　　凯瑟在那之后许久，仍然没有归队。
　　是被俘了么，还是……
　　他们不愿也不敢去想，只能把自己的意识淹没在训练里。

　　这时，在他们的军营里，远远忽然出现一位身着敌营军装的人。
　　他们立刻举枪射击，却被她先一步开口笑道：“我回来了。”
　　大家定睛一看，都收起枪笑了起来。
　　“原来是凯瑟回来了。”
　　“怎么还穿着一身敌军的衣服？”马修笑着吐槽。
　　“要混出去，不得先作点伪装么。”
　　“快换下来吧！”伊莎贝尔笑道，“我觉得还是我们的军装适合队长。”
　　“我巴不得现在就换下来，”凯瑟和伊莎贝尔默契地击了一掌，视线扫过索尔。
　　“欢迎回来，队长。”
　　凯瑟依稀记得，那是索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叫她。

　　这次袭击还有多久结束，她无从知晓。
　　至于援军，凯瑟不敢也不愿指望。
　　在手中的灯被夺走而一无所有的暗夜里，拿想象的光自欺欺人是非常不划算的。如果要问能带来什么，回答只会是揭开伤疤撒盐的痛苦。

　　但是，放弃是不能够的。
　　因为里克斯还在她的身边。
　　他们熄了灯，背对背靠着，闭着眼。
　　外面已经没有飞机的声响了。
　　连秋虫的声响也没有，一片静寂的夜，或者白天。

　　不知多久之后，凯瑟忽然起身，开始确认地道的现状。
　　坍塌的土层完全挡住了来时的路，连带的把透气口也堵住了。
　　抚着面前埋葬自己同伴的一片焦土，凯瑟忽然产生了把它们一股气冲开的想法。
　　但从这边出去，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是个好办法。或者说，如果理性考虑，是最后采取的方案。
　　“回去看看吧。尽头的土薄一些。”
　　她强迫自己转身，与里克斯的目光相对。
　　“走吧。”
　　里克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不被允许的走法，但现在已无人在意。

　　在那之后，援军到来，他们归队，确认了其余所有人尽数丧命的消息。
　　她被分派为营长，接替已牺牲营长的位置。
　　里克斯依旧留在她身边，这是她心里仅存的慰藉之一。
　　对敌人，除却一直以来战斗的信念，还融进了队友被杀的恨意。
　　凯瑟没有余力再听“他们也有战友与亲人”之类的论调；心碎如沙的当下，早已没有共情的力气。

　　子弹破空而过，直接命中了军中主将的头颅。
　　“干得好，里克斯。接下来注意保护好自己，”凯瑟在通讯里的声音带了一丝嗜血，“下面就该我们了。”
　　在正面进攻的同时，两队兵士分别从两路包抄，断敌军的后路，上面又有飞机轰鸣占领空域，一如彼时凯瑟他们被制动的合围之势。
　　于是结局毫无悬念：凯瑟他们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方便打扰一下么，营长？”
　　“进来吧。”
　　凯瑟正在办公室里，练习快速抽枪瞄准。
　　里克斯不再说话，看着凯瑟一次次重复着迅捷的动作，有如公式。
　　约莫五十次之后，凯瑟停了下来，回头看他。
　　“想聊些什么？”
　　只要不提那件事就好。
　　“今天天气不错啊。”
　　凯瑟看向窗边，明净的月悬在星空之间。
　　“是啊。”
　　她把窗子打开了一些，感受外面透来的凉风。

　　“你想去哪？”
　　“我哪里都不去。”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何必和我打哑谜，”凯瑟笑着睨他，“你又要扯到那边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里克斯叹了口气，“我不想要挟你，只是，战争快结束了，你也尽快做好心理准备吧。”
　　“战争要结束还早着。”
　　“你不是那个做决定的人，这话还用我这个下属提醒你吗？”
　　“哪怕只剩我一个，我也会继续下去。”
　　“有意义么？你的复仇，真的有意义么？”

　　“里克斯，你先回去吧。”
　　“抱歉，这些本是你的事，我无权置喙的，却一直来烦你。”

　　“还有，我喜欢你，现在也是。”
　　里克斯离开了。
　　但他的话语却随门声一起，被关在了办公室里，不断回响在凯瑟耳边。

　　凯瑟心烦意乱，去射击场加训了两个小时。
　　射击场里凌乱的枪声，有如毫无阵脚的急雨。

　　“营长，总部来了电报！”
　　“不必解译了，拿过来吧。”
　　凯瑟接过来扫了一眼。
　　战争胜利，有序撤军的消息。
　　“那我们就继续在此驻军，随机应变进行作战。”
　　她点燃了电报纸，待火舌将要将它吞噬殆尽的时候，把它扔进销毁槽。
　　“各位辛苦了，继续吧。”
　　凯瑟无视了里克斯的眼神，转身离去。

　　里克斯并没有来找她，只会在公事需要的时候送交报告，然后不多说一句地离去。其冷淡程度过于异常，以至于许多人都知道了凯瑟和里克斯这对恋人吵架的消息。
　　不过要说起来，他俩本来连恋人也许都算不上。

　　“里克斯，你最近怎么了？”
　　“怎么了？我只是不想和你说话罢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下去看看，你知道你的选择会重蹈多少个我们的覆辙么？”
　　凯瑟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激得一身冷汗。
　　原来是梦。
　　她又躺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不允许你违反总部的命令擅自挑起不必要的争斗，所以凯瑟，你现在已经被革职了……”

　　“营长，你为什么要骗我们？我的班长在这次战斗里……”

　　“营长，你冷静一下听我说，里克斯在这次战役中……牺牲了……”

　　噩梦缠身一般围绕着凯瑟，让她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她索性不睡起身，拉开箱子，取出已故队友的勋章。
　　“索尔，马修，伊莎贝尔，你们知道么，现在我已经变成一个恶魔了。要是你们还在我身边，绝对会劝我不要如此，但现在我是谁的劝也听不进了。”
　　“要是你们在天有灵的话，就保佑我们取胜吧。”
　　“不，还是不用了。你们已经摆脱了这一切，又何必再掺和这些。干杯吧，为你们，也为曾经的我。”
　　她把半瓶酒倒入湖中，举起水壶饮了半口。

　　“也算我一个。”
　　里克斯拿起军用水壶，与她的水壶碰了碰。
　　“敬我们2-13小队。”
　　凯瑟惊愕地看着他。
　　在片刻之后，久违的笑容回到她的面庞上。
　　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上些许风霜的痕迹，她又因此而增添了别样的韵味。
　　但里克斯的眼里，现在的她与十六岁初见时，在石桩上俏皮地笑着的模样一般无二。

　　“敬我们2-13小队。”

　　在败局已定之前任性的挣扎，并不明智，却依然有许多人，即使这样也要撞南墙呢。

　　这次凯瑟一意孤行的战斗，取得了以一定意义上说异常幸运的结果。
　　人员无明显伤亡的同时占据了敌方边境的据点，以结果来说为谈判提供了一定的有利条件，所以仅被当做一次因时制宜的行动，总部对此未给予处罚，仅仅是进行了口头告诫。

　　“以你的功绩，后半生根本不用愁了，这会何苦又糟蹋呢？”
　　“属下明白。”凯瑟冷淡又恭敬地回复着。
　　司令长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不甘心，我又何尝不是？只是，你得为现在的人想想，战争已经不可能再打起来了。”
　　强烈而干燥的风冲击着窗玻璃，在草地上掀起一阵阵的波浪，有如燃起的火。
　　而凯瑟所在的室内，却因生着炉子而温暖如春。

　　战争在谈判成功后，也依照预期毫无悬念地顺利结束了。

　　“不继续了？”
　　“嗯，我准备回家去。”凯瑟摘下帽子，小心地取下帽徽，放到小盒子里，转头看向他，笑道：“你不一起来么？”
　　“当然要。”里克斯笑着摘下帽子。
　　帽徽落到小盒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要做些什么谋生呢？”
　　“继续写你那未完的诗怎么样？”
　　“哈哈，倒是不错的主意。”

　　“这就要走了么？新一代士兵还盼望着你这个榜样来带队呢。”
　　“嗯。”
　　“罢了，我也不强求了。”
　　司令长站起身，接过她递来的徽章，向她敬了个军礼。
　　“这身军装你留着吧。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
　　凯瑟看向手中那身叠好的军装，心里百转千回，终究化成一句简单的道谢。
　　“谢谢您。”

　　“说来，前阵子里克斯也来请退，你们是不是要一起回家去？”
　　“是。”凯瑟微微一笑。
　　“再过几年，我也和几个老战友家去喽。”
　　“到时候，我们一定来看您。”
　　“好哇。”
　　办公室里回荡着一个老人慈祥的笑声。

　　当夜，是月圆之夜。
　　凯瑟在枯黄的草地上坐下，抬头望着清皎的圆月。
　　“索尔，马修，伊莎贝尔，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还有营长，你一直让我来接替你，实际上我也只做了这几天而已。你给我的枪，我会上交，传给下一个需要的人。”
　　“战争还是结束了。我要回家了，和里克斯一起。”
　　“如果能重来，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要走出和你们一起走向胜利的结局。”
　　“但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祈祷着你们的魂灵得到安息。”
　　“里克斯以为我变回来了，但我早已变不回曾经的样子了。我依然是那个恶魔，只是脚步被封住了而已。”
　　“你们现在在哪里呢？”她轻轻呢喃着，躺在才生了绿芽的草地上，渐渐睡熟了。

　　“不承认自己心软的家伙。”
　　清风里，隐约传来索尔轻嘲的声音。
　　“她可是认真的，你没发现她是真的遗憾么？可怕的女人。”马修带着几分担忧吐槽道。
　　“是谁在诽谤凯瑟队长？”伊莎贝尔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了。
　　“好吧，显然这一位更可怕。”索尔耸了耸肩，看着伊莎贝尔与马修的追逐战再次上演。

　　睡熟了的凯瑟，仿佛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轻轻笑了一声。

　　战争史诗篇的最后一章：
　　为了已死的人，也为了现存的人。
　　敬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即使它是不完全的。
　　敬这建立在无数牺牲之上的和平。
　　在下一次战争到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