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灼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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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歆抱臂门前，把二人的犹疑尽收眼底。他手指轻点刀鞘，在等他们离开。
但身后的屋门突然传来轻响。
他心里一慌，连忙回视，正对上乔夫人从门缝里透出的清透目光。
他眉头微沉，用眼神示意她无需担心。可乔夫人微微摇头，回手戴上幂蓠。
林歆略一迟疑，让开些许，默许了乔夫人的行动。
只见乔夫人从容出屋，回身轻轻掩上门，向林歆欠身微行一礼，再度抬头，迎上两位愕然的太医。
她向太医郑重行了个大礼。
“妾身多谢大人救治夫君。”
两人瞠目结舌，看看近前的女子，又看看远处的林歆，一时语塞。
乔夫人垂眸柔声道：“妾身想念夫君，便求指挥使大人领我探望，又执意燃烧苍术为他祛灾祈福，不想惊动二位大人，连累林大人被无端污蔑。妾身自知叨扰，不便久留，这便告辞。还望大人不计前嫌，尽力救治。妾身先代夫君谢过大人恩德。”
侯太医闻言，竟有些赧然，忙回道：“夫人不必如此，我等职责所在而已。”
方太医神情也软下来，颇有些小题大做的不好意思。于是在侯太医的拉扯下，他微回一礼，默然而去了。
小屋重归寂静。乔夫人扭头，隔着幂蓠朝林歆微笑。
林歆叹了口气，迎上前去，轻声道：“多谢。”
乔夫人摇摇头：“蓝姑娘冒死前来救治夫君，我感激不尽，自该保护她。”
林歆远远望向窗内灯火，眼睛温暖地弯起来。
乔夫人忽然轻笑一声。
林歆回神：“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林指挥使此刻的神情好生熟悉。”乔夫人抬手掩唇，“好似乔霁下聘前看我的眼神，也像林大人看我二人拜堂的眼神。”
林歆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你们两口子真是……”他不自在地揉脸，转身背对乔夫人，“行了，麻烦解决了，咱们进去等吧。”
“我该走了。”乔夫人却道，语气温柔，“我信蓝姑娘，信她的医术，更信林大人和我夫君合力救下她的理由。既有二位相助，我万分安心。”
林歆回眸看她，缓缓敛了笑意。
他沉默良久，轻轻道：“对不起。”
乔夫人却迎上他躲闪的目光，打断他的思绪翻涌：“我知林大人在想什么。我听说了。但你不必如此。”
“你是乔霁选择追随的人，他为你做什么都愿意。而乔霁不管做什么，我也都愿意。”乔夫人笑了笑，“何况，他也没有看错人。”
“我……”
一股浓重的哽咽骤然涌上鼻腔，林歆狠狠运转呼吸，但还是涩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视野一片模糊，又不敢抬手去揉，就这样僵着、梗着。
乔夫人没有再看他，回头看看夜色，坚定道：“大人不必送了，我认得来路。待乔霁康复，待你们要做的事情尘埃落定，再请大人与蓝姑娘宴饮欢言。”
林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弱但坚韧的身影向远处摇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直到乔夫人走出十几步远，他才回过神来，急走几步，挨到留守锦衣卫身边吩咐：“快去给乔夫人叫辆马车，送她回家。”
寒风吹透他的心情，乔夫人渐渐消失于视野，他才慢慢转身，躲进温暖的屋子。
——一推门，眼前闪过一把银刃。
“……是我。”他无奈对上银刃后面的眼神，“要是进来的是乔夫人，不得被你吓一跳。”
蓝齐向空中一抛，刀刃听话地在她手里改向。她无所谓道：“这不是以防万一。”
然后她才看清林歆微红的眼眶，一时骇然：“……老东西们把你骂哭了？”
“……”林歆抬手掐掐眉心，罕见没回嘴。
他只闷闷道：“乔夫人走了。”
蓝齐回头看了看病人，自信道：“嗯，她大可放心。乔霁的伤口被我彻底处理干净了。那帮太医胡说，根本没伤到脾脏，他们是被一处痕迹迷惑住了。只是我刚搜罗了一圈这屋里剩下的药材，不太够，还得有劳指挥使大人再帮我偷点，要熬两盅，一盅外敷，一盅内服，一天两次，约摸明天夜间便该退烧转醒了。”
“好，好。”林歆目光里波光粼粼，连说好了几声。
蓝齐敏锐回头，凭借杀手的观察力，察觉林歆的眼神异常复杂。
她犹豫一瞬，轻轻搭上他的手。
“怎么了？”她问。
林歆深呼一口气：“我有点……”
他来不及说完一整句，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蓝齐吓了一跳，连忙从背后拢过林歆的腰，下巴尖勉强搭在他的肩头，就以这样别扭但安心的姿势温声道：“他命大，我医术好，怎么看都是生局，别担心啊。”
林歆的脖颈微微扭动，肩膀一颤一颤，垫起蓝齐的脑袋。
“他必须活着。你明白吗？不是争取，不是期待，是必须。”
林歆从腰间扯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自己盘腿坐在她和乔霁中间，脸埋进手掌，揉了一把鬓发。
“我实在是……”
他几度哽咽，艰难道：“在他躺在这里之前……从我认识他那天开始，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不应该为一个混蛋而死。他不公平。”
蓝齐也没安生坐在椅子上，轻轻蹲在他身前，拍拍他的脑袋：“怎么会这么想？”
林歆慢慢抬眼，视线模糊：“你直视过太阳吗？”
蓝齐没有回答。林歆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
“整整六年，魏承叶就像一个悬在德治十八年的灼目太阳，一直高高挂在我心里，烤着、烧着。但当我盯着太阳看久了，再看任何东西，都有光斑障目。”
“这件事之前，我看乔霁，就像看一个光斑。”
他的眼眶通红，是蓝齐没见过的情绪。
“我没在意过他为什么进锦衣卫，为什么愿意跟随我。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出现，自然而然成为我的下属，有时候活泼过了头，我有点烦，但也忍着，然后就忍成了他嘴里的朋友。”
林歆的泪水突然汹涌，看向蓝齐的眼神万分无助——“但什么是朋友啊？”
“朋友不是气血上头捅他刀子的人，不是拖他于危险让家里人担心的人，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听劝告的人，不是安心享受对方为自己两肋插刀的人。”
“我自私自利无情无义，我连一声'朋友'都担不起。但直到刚刚，就在刚刚，乔夫人亲口告诉我——我是乔霁心里的那个太阳！”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林歆紧紧盯着蓝齐的眼睛，嘴角慢慢舒展、上扬，直至颤抖而绝望地笑了出声，“他躺在那里，我是真凶。”
笑声由癫狂转向落寞，随后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面颊、滑过下巴，在与蓝齐交握的手背上洇成水膜。
蓝齐叹了口气，抽手拢过他的脑袋，顶在自己的膝间。
“我知道，当太阳很累的。”她轻轻捋着林歆脖颈，“但太阳也不是自己选择当太阳的。”
她的手指不安分地绕到他的发梢，悄悄打了个结：“换个角度想，你或许不慎灼伤了他，但也一定曾温暖过他。”
她惯常轻松的语气此刻像一捧泉眼，在林歆燥热的心里咕咚冒泡。
“你们一起畅饮桂花酒，你如长兄般为他提亲，你带他回家吃饭，在他离京办案时替他帮衬家里，还有这回，你日夜守着他、护着他，比他家人还更为挂心，我瞧着，可不止一句愧疚能掩盖你的真心。”
她感受着怀里人渐渐平缓的抽泣，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许。
“若要算恩算怨，这世间没有两个人之间能算得明白。你说你伤过他，但这些举动背后的悔，又同样伤着你自己，要怎么算？能怎么算？还不是得磕磕碰碰地一直牵绊下去。”
“而这一遭，他也不是为你而伤。乔霁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且眼光还不错的活生生的人，所有的选择是他自己做的，你没有逼他任何，也不必为他过多承担任何。别把自己想的那么伟大，也别想的那么悲情。”
她停下来想了想，双手捧起林歆的脸，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当然，我不是说你没有做错，我没有立场这样不负责任地安慰你。我只是觉得，不要轻易定义自己。”
手指摩挲过他的泪痕，蓝齐忽然有点心疼。她放轻声音，认真解释道：“你越觉得了解自己，你就越看不清自己。无情不是什么好标签，别争着安在自己头上。你这个人吧，看起来是有些生人勿近，但也经常仗义，偶尔迟钝，还有时温柔且包容。你有些小聪明，有些小勇气，有一点点正义感和一些些歪脑筋。你看这些都是标签，是这一切组成一个完整的你，我和乔霁追随的，也是这样完整的你。”
指尖轻轻滑着他的脸颊，旖旎又清醒。
“事实上，你从来就不是无情人。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专情。”
蓝齐说的无比认真，林歆迷茫的眼神随着这句话的话音，重新亮了起来。
于是蓝齐热烈地回视他：“我这样说，感觉好些了吗？”
长睫轻颤，他哑声开口：“劳你松松手……我脖子快断了。”
蓝齐跟着绽开笑容，抬起视线，再度看向床上的伤员：“好在，乔霁没有大碍。你的这些心结有他作为钥匙，早晚都能解开。”
说到心结，她忽然想起什么，在袖袋里掏了一会儿，捏出魏承叶的荷包。
“喏，这个还你。”她塞进林歆的掌心，“没有谁对不起谁，相互挂念才是情义。”
“现在，劳烦哭鼻子的指挥使大人擦擦眼泪，专情地陪我偷药材去吧。”
月色正浓，即将圆满。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灼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