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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   迎春回到宴会厅,秀贞正陪一位太太说话,看见她便道:“五嫂来了,在楼上。”迎春嗯了一声,正待上楼,却瞥见思澜站在理石屏风前,她脚下略略踌蹰,还没等她走过去,魏占峰已从屏风后跳出来,一把抓住思澜手臂,笑道:“可让我抓到了,没听说做主人还逃席的。”说着将思澜一路拉回桌前,推他坐下,思澜笑道:“你们别再逼我喝酒,我就坐下。”明伦笑道:“他也喝了不少了,这酒后劲不小,还是算了吧。”魏占峰笑道:“就你会卖好,还让我们说什么。”
      施可久向思澜笑道:“今天没见贵厂总管王志谦啊。”思澜道:“他去杭州了。”明伦讶然道:“你真的买了永纶绸厂?”思澜笑道:“绣花厂一年所用绸缎不少,与其从别的绸厂进,还不如自己办一家。”明伦笑道:“一个绸厂少说也要两三万,看不出你手上有这么多现款?”思澜笑道:“我用钱那么散,自己能有多少,跟银行钱庄借了一万,再找些亲戚入股,总算凑得差不多。施二哥还入了三千块呢。”
      明伦笑道:“那你怎么不找我,我对办绸厂也很有兴趣。”魏占峰摇头道:“照我说,办实业怎么比得上做公债,你看去年年底还只有金融债券在涨,现在可好,几乎每一种都在涨,但凡手上有点余钱的就想着要入市,这个时候能从钱庄借到钱也真不容易,人家投到公债上,一转手就翻几倍。”思澜笑道:“我看你是忘了前年交易所的教训了。”魏占峰笑道:“公债毕竟有个‘公’字,政府在后面撑着呢,难道还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明伦笑道:“我去年亏了五千多,可是有点怕了,运气不好,实在不能玩这个。”魏占峰笑道:“五千多也值得你哼哼唧唧的,这哪是尽靠运气的事。”
      因大家不再拼酒,谈了会儿公债,便到戏厅看戏,凤鸣玉后面就是筱翠月,一折《麻姑献寿》,长袖漫舞,倒真有几分惊鸿之姿,仙人之态,明伦向思澜道:“也就眉眼还不错,别的也未见长。”施可久笑道:“你这话,可别让我们家可信听见。”一时筱翠月下场,施可信的影子果然就不见了,不多时又绕回来,笑向众人道:“何三哥找了两个唱弹词的,一起去听听,翠月她们姐妹也在。”
      魏占峰正嫌气闷,连声说好,拉着明伦和思澜,跟施可信出了戏场,进了右边跨院,见那边屋子灯火通明,窗户上很清楚映着几条纤纤的影子,大家推门进去,见台上一个女郎正唱“红娘问病”,筱翠月和她们班里其他几个女孩子围着一张圆桌打牌,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思源同筱翠萍并坐在一张椅子上低声说话,魏占峰笑道:“寿星公好乐呀。”思源抬头笑道:“独乐不如众乐,所以才让可信叫你们来呀。”施可久笑道:“还算你有点良心。”
      施可信凑到筱翠月身后,告斥她该出哪一张,另一个女孩子笑道:“看了我们的牌再去告诉,还有不赢的么?”施可信咦道:“我什么时候看你的牌了。”魏占峰笑道:“别吵别吵,我来替你看着。”那女孩子哼道:“谁希罕。”说着将牌一掼,筱翠萍笑道:“这里面就属她脾气坏。”
      那女孩子坐到一旁,拿了个蜜柑慢慢剥,笑道:“我还肯坐在这里听书,就算脾气好的了。”说得大家都笑,她却紧了紧眉头,小声道:“闹死了,都听不见台上唱什么。”思澜正坐在她旁边,便笑道:“你演过这出戏,还不知道她唱什么。”那女孩子便笑道:“你看过我的戏么?”思澜笑道:“当然看过。”她咯地一笑,“我是给人挎刀的。”思澜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把头牌的风头都盖过去了。”那女孩子笑道:“你真会说话。”
      两人一来一去闲扯着,那边魏占峰目光则在几个女孩子身上来回绕,筱翠月嗔道:“你乱看什么?”魏占峰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看你们的人,是看你们的衣裳。”转头向思澜道:“你瞧翠萍身上的这件雪青衬绒旗袍,是日本料子,翠月身上的柳条绿夹旗袍,是法国的毛葛,那些太太小姐身上穿的又时髦又好看的绸缎,能有几件是国货呢。”
      思澜身边的那个女孩子便插口,“这话不对,我身上这件就是。”思澜笑道:“对呀,她身上的这种三闪缎,做旗袍不是也很漂亮么?”魏占峰笑着伸手在她臂上捻了一把,“没搀人造丝么?”那女孩子急忙跳开,啐道:“要死。”明伦笑道:“我听说制人造丝的什么东西,也可以用来制炸药。”魏占峰笑道:“怪不得她身上一股火药味儿。”
      那女孩子抄起沙发上一个抱枕就朝魏占峰身上打去,魏占峰挨了两下,反手去攫她手腕,她便往思澜身后躲,魏占峰见思澜伸手遮挡,便笑道:“我成全你怜香惜玉。”就势将两人猛地一推,思澜跌坐在沙发上,那女孩子坐不稳,整个身子就倾在思澜怀里,众人哈哈大笑,连台上唱弹词的也住了口,望着他们嘻嘻笑。那女孩子跳起来,狠捶了魏占峰几下,魏占峰笑道:“哎哟,好舒服。”
      思源一边笑,一边起身去拉百叶窗帘,筱翠萍笑着拦他,“不许拉。”思源笑道:“这么多人,谁还能做什么坏事么?”筱翠萍笑道:“那可不一定。再说你请我们听唱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施可久笑道:“他是看我们闹得厉害,怕传到三少奶奶耳朵里呢。”思源笑道:“二嫂今天也来了,我是替你考虑。”筱翠萍笑道:“太太们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对证起来,还不把你们那些西洋镜都拆穿么。”魏占峰笑道:“这些小姑娘心肠真坏。”
      忽听施可信筱翠月那边又是一阵哄笑,思源他们便凑过去问究竟,这样闹闹扰扰直到十二点多,才陆续散了。
      思澜回到住处时,房内无人,只有浴室里亮着灯,他在门外问了一句,回来多久了,里面水声哗哗,也听不见什么,便拿了一本杂志,躺在床上边看边等,谁知等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迎春出来,他转动小门的瓷柄,喊道:“迎春,迎春。”里面寂然无声,思澜怕她在里面睡着了,找出钥匙开了门,只见迎春穿着织锦的丝棉浴衣,站在脸盆架子旁边,对着镜子出神,头发上还湿漉漉地淋着水。思澜吁口气,问道:“怎么洗完了也不出来?”拿了毛巾给她擦头发,迎春身子一颤,双肩轻轻抖起来,思澜低声道:“你冷么?”
      室内水气氲氤,迎春两颊泛着潮红,发颈间还散着淡淡的皂香味,思澜擦着擦着,便丢了毛巾,俯下头去吻她。迎春身子一僵,伸手推他,思澜哪里肯放,只缠得更紧,迎春忽然用力挣扎起来,思澜冷不妨,被她推个趔趄,正撞在脸盆架子上,人和架子一齐倒地,她只是静静望着他,竟不过来相扶,思澜心一沉,站起来问道:“你怎么了?”迎春只说了一句我累了,便不再看他,推门走了出去。
      思澜回到卧室,见迎春身子向内躺着,忍气道:“我腿上都青了,你看看。”伸手去扳她,迎春闪了一下,思澜也不由动气,哼了一声,跟她一样拉了被子背身去睡。次日醒来,已不见迎春,阿拂进来服侍他洗漱,思澜问道:“你们少奶奶为什么不高兴?”阿拂淡淡道:“少爷少奶奶的事,我们做下人的怎么知道。”思澜冷笑道:“这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都会给我脸子看。”
      阿拂不说话,思澜又问璎儿,阿拂说李妈抱到三太太那儿去了,思澜便到三太太处吃早饭,不想何昂夫也在,要退时已然不及。何昂夫正笑着逗璎儿,一眼瞥见思澜,立时沉下脸来,皱眉道:“过了年就不见你的影子,你倒是比谁都忙。”三太太道:“儿子不是在做正经事么?”何昂夫道:“要做事,家里这么多工厂不够,非要重新买个绸厂来做,很有钱是不是?又不识蚕汛,又不懂缫丝,还有钱庄敢借钱给你,我真佩服他们的胆子。”
      思澜心里有几百句话驳他父亲,这时也只能强自忍住,一旁三太太道:“不做事也骂,做事也骂,就算他没经验,办厂子会亏,全当买个教训好了。现在儿子懂事,你不夸他也罢,怎么还没完没了地数落他呢。”何昂夫哼道:“也只有你看他样样都好,他在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都懒得说。”
      思澜自然不服气,心想父亲不过是轻视他不懂行,便买了许多缫丝织绸并管理方面的书回家,但他本不是喜欢读书的人,这种书又格外枯燥,所以只草草翻过便丢开了,倒是迎春捡起来看得有味。或许除了对他,她对其他一切都是有兴味的。这时思澜已知道有些关于阿宝的风言风语传到迎春那里,同她解释,她只是那样倦倦地看着他,一副姑妄听之的样子,这让思澜觉得出不说的烦燥,虽说同宿一宵而无所染,像谎话更像笑话,但她真不相信他,他又忍不住恼火。甚至会想,如果换了思涯,她只怕不必解释便会相信。于是越想越恼,平日里便故意找些事情发脾气,迎春多半不理他,实在受不了,才同他吵几句。
      就在两人僵着的时候,何昂夫生了一场大病,西医、中医、日本大夫、德国大夫在家里川流不息,最后还是送了一家外国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算慢慢好了,何昂夫经此一事,才真正觉出自己身体大不如前,而几个儿子中竟没有能克承家业让他安心养老的,思源算是跟他在鸿业最久,至今也不能独当一面,想来想去,决定派思源到上海去。
      思源虽是跃跃欲试,但玉茜还怀着身孕,只怕这时候不肯放他走,纵然父亲令出如山,太太一旦闹起来,也是件麻烦的事,不想这一次玉茜十分通情达理,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又替他筹划,说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情,不妨找她堂兄金玉成商量,思源唯唯应了,这天正在家里准备行装,称心来寻他,说是杭州李家来人了,老爷请三少爷过去。
      原来锦华锦阳兄弟听说姑父生病,专程来南京探望,其时何昂夫已无大碍,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不能久坐,便唤思源思澜来陪客人。初春的天气,杨柳拂青,桃花初绽,大家坐在水阁中饮茶聊天,锦华笑向思澜道:“前段时间永纶绸厂找买家,我还动过心思呢,不想让你捷足先登了。”思澜笑道:“你真有兴趣,我三万块钱卖给你好了。”锦华笑着摆手,“我可买不起。”
      思源笑道:“你听大表哥说呢,八成都投在公债上,赚了不少吧。”锦华笑道:“赚倒是赚了一些,不过跟人家比,实在不值一提。”锦阳笑道:“走到哪里都带了一股铜臭味,偏偏还嫌不够浓。”蕴萍正喝着茶,听了这句,不由笑得呛起来,迎春道:“吃块点心压一压。”蕴萍摇摇头,笑道:“有学问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思源笑道:“对呀,留学生当然瞧不上我们这些铜臭商人了。”思泽问道:“三表哥也要出国么,去哪个国家?”
      锦阳道:“我打算先去美国。其实倒不为留学生这个虚名,只是想去国外见识一下,开开眼界也好。”蕴萍笑问道:“那章家五小姐怎么办,也跟你一起去美国么?”蕴萍问的是锦阳的未婚妻,锦阳倒是很大方,笑笑道:“她继续在国内念书,我们俩可以通信。”锦华笑道:“他们两个人几天就一封信,有次锦玉偷偷打开来看,七八张纸,尽谈些学问呀主张呀,不知道哪有那么多废话要说。”锦阳笑道:“所以我们的信是不怕别人看的。”
      思澜笑道:“我就不明白,情书便情书吧,何必非要说这些不相干的,然后你赞同我,我赞同你,好像四万万人中,唯有对方才是个知已。难道这个知已,同性中就求不来,非要到异性中去求?从这点说,还是外国人干脆,开头就叫达令,少多少虚伪呢。”锦阳笑道:“原来我们关心国家关心教育,倒是虚伪了。”
      虽然大家都是笑着说话,可一时间场面还是有些尴尬,蕴蓉正拿着柳条荡水玩,听到这边静下来,便回头望,笑道:“四姐,五哥,我想划船。”思源起身笑道:“好啊,咱们划船去。”有两只小船栓在右岸不远处的树上,大家走到近前,解了缆绳,秀贞迎春和三个小孩子一条船,其他人一条船,蕴蓉坐到船尾扳住桨,但她年小力弱,划得有些不稳,迎春过去帮她,两人同划,就好得多了,蕴蓉笑向思源道:“三哥,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到湖心亭。”
      思源笑道:“跟你们比,胜之不武。”锦阳笑道:“你的口气也太大了,四表嫂很会划船的。”思澜奇道:“你怎么知道?”锦阳笑道:“那年她和二表哥三表姐到杭州,我们也一起划船玩,不过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她会做我的四表嫂。”锦华瞪了锦阳一眼,思澜微笑道:“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次日大家一起去逛夫子庙玄武湖,迎春因昨晚思澜回房无缘无故发了一场脾气,便没有同去,想不到思澜下午两点多钟就回来了,迎春随口说了一句这么早,思澜便哼道:“你当然不希望我早回来了。”迎春不语,思澜又道:“对着丈夫一张冷脸,跟别的男人倒是有说有笑。”迎春道:“你不愿意我招呼亲戚,我不招呼就是了。”思澜冷笑道:“你不招呼,你舍得不听锦阳说起二哥的消息么。再说你们俩去杭州的时候,人家那样热情款待,现在人家来南京,你就不尽尽地主之谊?”
      迎春气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但这时若回他一句,势必又要吵起来,只能强自忍耐,低下头专心刺绣,思澜却不肯放过她,坐到椅子上,端过茶碗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这么认真,是二哥画的绣样么?”迎春一哆嗦,针就刺到手上。思澜又道:“怎么,说到痛处了。”迎春霍地抬头,颤声道:“何思澜,你不要欺人太甚。” 思澜扬声道:“现在你欺我还是我欺你,巴不得我在外面有什么是吧,好心心念念想着你的意中人。话说得多好听啊,什么不离不弃,什么以我为重,你就是这样以——”迎春冷冷打断道:“你配么?”
      思澜只觉得血往头上冲,手上的茶碗狠狠向地上一惯,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迎春起身道:“我不想跟你吵。”说着便往外走,思澜一把拽住她胳膊拉了过来,“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了。”迎春叫道:“放手!”用力去扳他紧箍在自己臂上的手指,两人正撕罗着,却听门口一个怯怯的声音道:“四少爷,你的电话。”却是阿扫。思澜怒道:“不接。”阿扫啜嚅道:“是王先生,好,好像有什么急事。”
      思澜这才放开迎春,出去接电话,迎春被他搡了一下,几乎站不稳,阿扫连忙上前扶住,“四少奶奶,你没事吧。”迎春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阿扫,是我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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