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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毒茶相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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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掩的窗突然摆动了起来,屋内灌入一阵萧瑟秋风,软塌上的人在风拂过床幔后,微微动了动眼。
姜月午后小憩醒来,睁眼瞧见的是一方古朴的屋顶,四下寂静无声,唯有从虚着的门窗灌进来的风拂动窗纱的细微声响。
她觉得有些冷,伸手往旁边探了探,发现身侧之人已经不在。
屋内昏暗一片,她不知时辰,于是撑着床榻坐了起来,朝着屋外喊了声:“阿离,什么时辰了?”
屋外的人听见动静,紧接着小声回了句:“公主,快酉时了。”
从未时睡到酉时,竟然睡了这么久!也难怪那人早走了。
姜月在塌边坐了会儿,揉了揉眉心,缓过神后,她起身到衣架处取了件素雅的大袖褙子披上,然后走到窗旁的椅子坐下,推开窗户,望向了快入夜的苍穹。
她长发散在身侧,较之平时稍显慵懒,一张精致小巧的脸隐在其中,发丝之间,那双眼却透出深沉凌厉的目光,与挺翘的鼻梁相得益彰,让她整个人透出一种有别于一般女子清冷与桀骜。
看了没一会儿,房门就被推开来。
姜月没有回头,身后响起了侍女的声音:“公主,天冷了,我沏了热茶。”
姜月回过头来,看着阿离问道:“侯爷呢?他是什么时辰走的?”
被唤作阿离的侍女走到一旁的几案将托盘放下,回道:“侯爷待公主睡下后不久便走了,说是有要紧公务要去处理,还特意交代了不要打搅公主休息……”
姜月听着,起身走到茶几旁的软塌边坐下,阿离将倒好热茶的茶杯放在茶盏上,将旁边的点心往她旁边推了推,继续道:“还说近日你晚上睡不好,他找陈太医讨了个安神茶的方子,让我晚上弄给你喝,我刚没有马上进来伺候,便是去烹茶去了。”
她指了指姜月手里的茶杯,笑道:“侯爷对公主是真好!”
姜月把茶送到了嘴边,听到阿离这后半句,手顿了一下,内心有些复杂。
沈逐清对她的确很好,好到姜月自己都以为,他是真的心里有她。但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旁人所想的那般。
旁人不过看个表象,谁又能知道,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样子,是不是沈逐清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而做出的假象呢?沈逐清对她的这种好究竟有几分真心,连姜月自己都无法做出绝对的判断。
但有一事,姜月是知道的。
那便是沈逐清娶她,目的一定不单纯。
姜月并非嫡出,只是庶出的身份。
她的母亲蕙贵妃是个不争不抢的女子,出自江南书香门第,写得一手好字,但身子骨弱,早年因为一场风雪,早早便殒命在了三十出头的年纪。
那一年,姜月不过十二岁。
母亲一族虽是江南的名门,但却从不入仕,也不经商,只是办学教书,所以在朝中无人当官,因而她的家族既无权势也无财力。对一个外姓侯爷而言,若想加固他朝中的权势地位,姜月觉得,他理应会选择皇后一族中那些看上去乖巧懂事的女子。
如此,他便能得到皇后一族的势力支持,而那些女子,他也能轻易拿捏住。
而姜月和那些女子断然是不同的。
她儿时便不喜欢那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总是跟着姑父渭北侯身后捯饬那些刀枪剑戟,跟着几个世子表哥骑射蹴鞠,玩的都是少年郎的东西。
少时没了母亲后,长公主怜惜她,便向崇文帝讨了个恩典,将她养在了渭北侯府中。此后她便跟渭北侯那几个儿子一起成天打打闹闹,久了,性子变得越来越野,秉性倒是坚韧,就是脾气变得越来越倔。
她这样的女子,沈逐清根本就不可能拿捏。唯一能人他眼的,怕就是崇文帝对姜月的偏爱了。可崇文帝对姜月的偏爱不是实权,她霁月公主的名头对沈逐清来说应该作用不大。
他十五岁便入沙场,一柄偃月刀下从无活人,一套左氏三十八拳震煞四方。四野之中,皆是惧怕他之人,他担的是“阎罗将军”的称号。
从一个少年将到镇国侯,他用了不到十年。如今他在黎朝的战功无能能及,唯一遭人诟病的不过是他的罪臣之后的出身。
但那是他爷辈犯下的罪孽。
丰乐十六年,蜀南知府沈思明被定罪贪腐,在牢中悬梁自缢时,他不过是个六个月的胎儿。
丰庆元年,崇文帝继位,特免了一批罪臣子孙,沈逐清才有了入伍的机会。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军中立功领赏,一路顺遂地到了如今的地位。
但罪臣之后的身份,不会因为圣上的恩典就被抹去,在史册上,他永远会有那“耻辱”的一笔,就算轻描淡写,那也仍是他背上重若千钧的枷锁。
也许正因为此,他才会想要娶一个皇室之人。
但姜月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沈逐清为何会选择她。
两年前沈逐清在荡平南方蛮人部族,战功卓著,已至无可再封。
但他回到都城论功行赏时却什么赏赐都不要,单单在庆功宴时,在崇文帝面前庄重地跪下,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郑重其事地高声道:“如今南部蛮族战乱已平,黎朝外贼已悉数臣服我朝,臣征战沙场十年,现已年过二十五,尚未娶亲,故臣今日想要求娶霁月公主殿下,还望陛下成全。”
当时姜月并不在现场,消息传到她那里时,她跟着归一世子在校场练习箭法。
归一听随从藏格说完后,惊得一下拉断了弦,箭没出弦,栽进了下过雨的泥泞中。
姜月倒是一脸冷静,一箭离弦,正中靶心。
接到圣旨时,她甚至忤逆地将圣旨定在了草靶上。
那时归一世子好奇地问她对沈逐清什么想法,她仔细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就见过一次,能有什么想法。况且……”
那次她的马差点踢死他。
皇室儿女的归属从来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姜月自小便见过自己的那些姐姐被送到边部和亲的场面。她们哭哭啼啼地离开,从此以后,再没回来。
她们从皇城这个笼子到了另外的笼子,似乎从没见过更广阔的的天地。所以当她知道自己被崇文帝指婚给沈逐清时,她曾有过片刻的庆幸。
至少自己不会像那些姐姐一样一辈子做只笼中雀。因为她以为,沈逐清会一直在沙场上,那自己便是自由的。
可是两年间,边野再无战乱。沈逐清未再出金陵城。
当初沈逐清为何会选择她?姜月想不明白。
难道就因为在长安街时,她的马差点踢死他?
姜月想到这些出神,端在手里的茶水已经凉了,阿离见状,忙将茶杯接过去倒掉后又斟满了一杯,递给姜月时忍不住问问道:“公主刚在想什么?”
姜月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后问:“侯爷可说何事要忙?”
“侯爷没说,”阿离想了想,接着道:“但走的时候,穿了盔甲,还叫人拿了偃月刀,骑上万里奔霄马往南边去了。难不成这是要去打仗?南部蛮族又来了?”说着又摇头,“应该不会,两年前侯爷早把他们打服了,如今四方太平,没有仗要打啊!”
姜月没有搭话。
阿离坐在她旁边,一手撑着脸,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难道是去围剿山匪?我听说城南那一带最近有人在老窝山占山为王,专门截路过商贩的货物,势力与日俱增,百姓叫苦不堪……”
姜月笑了笑,将喝完的茶杯递给了阿离,想让她再倒一杯,却在伸手过去的时候,眼前一片眩晕。
“阿离……”她觉得意识有些模糊了起来,“这茶……”
姜月心里一惊:茶不对!
模糊的视线里,阿离脸上那天真的笑容始终没变,一如平日的模样,只是她突然站了起来,眼里的目光带着一丝姜月从未见过的狠。
她撑在茶案边上,抬头望向她:“你!谁、谁、谁让你……?”
阿离笑得天真,“公主,我不是说了,这是侯爷找陈太医讨要的安神茶方子。我是侯爷的人,自然是听侯爷的命令办事。”
“他为何……”姜月觉得全身乏力,想要提劲儿却怎么也不得力,她撑着一旁的扶手上,狠狠咬住牙,妄图抵抗那股莫名的感觉。
阿离走到姜月身旁,那张脸上的笑容像是刻在皮肤上一般,和平日里的她并无二样,但此刻,她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剑一般刺入姜月的心。
“公主殿下,顺便告诉你,侯爷今晚要去围剿的山王不是别人,正是公主的父亲,当今的圣上。这安神茶,算是侯爷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了。侯爷说了,今晚若是他成了,你必定不会放过他。他与你夫妻一场,下不了手,便只能由我代劳了。”她抬头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继续道:“恐怕现在,已经成了。公主殿下,莫要怪我。”
所以,沈逐清是要造反!
姜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有全部明白。
她只知道,若沈逐清造反成功,那黎朝将不复存在。
若黎朝不在,姜月便不在了。
在闭眼的瞬间,姜月看到了阿离脸上天真的笑意终于变了样,像是撕下了伪装已久的面具,露出她本来的面目。
她耳边好像听见了许多种声音:阿离可怕而又狂妄的笑声从耳旁划过……战场上刀剑碰撞之声震耳欲聋……马蹄疾驰之声由远而近……百姓逃窜的声音杂乱无章……但最后,她听到的是阿离难以置信的惊恐之声:“侯、侯、、、爷……”
临死之前,姜月觉得自己何其可悲。
她嫁给沈逐清这两年时间里,他到底在背后干了些什么,为何她一点都没察觉?
她为什么会觉得,沈逐清是个光风霁月的好人?
一个罪臣之后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那一日,就已然和好人背道而驰了。沈逐清蛰伏十余年,为的怕就是今夜了。
如今看来,两年间他对她的种种,不过都是假意。
而姜月被困其中,大抵是他眼中的一个笑话。
她早该想到,在他选择不依附皇后一族的时候,他就早已有了其他打算。
那么,他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还是说,他本身就是一股蛰伏已久的势力?
姜月想,如果没喝那杯茶,一切,是否还会有回转的余地?
如果今晚是沈逐清喝了这杯茶……他应该不会喝,他怎么可能喝下那杯为她准备的安神茶。
那么,如果沈逐清死了呢?
如果沈逐清死了,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此时屋外雷电骤然而起,苍穹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电闪雷鸣下,屋内被照得通明。
姜月苍白的脸上泪痕犹在,神色却是不甘与倔强。
她双手垂在身侧,摸到了随身携带的匕首,然后无力地松开了。
雷声骤然消失了,乌云卷过后,天穹露出了一弯钩月,像极了一柄锋芒毕露的弯刀。一行晚归的鹭鸟掠过夜空,浮云散去,宛若撞碎了一场阴谋。